其實不然。


    是因為薛謙的祖母近日身子不大熨帖,孝順的他這幾天都留在府中親自照看。


    與煦和和許靖不同,他的家人並不了解他這些日子以來都在做些什麽,隻知道十分忙碌,整日不著家。祖母有些擔心,這麽忙的活兒,他好幾天不去上工,東家會不會不滿。


    薛謙勸慰道:“祖母放心,孫兒已經同東家打過招呼了。東家是個好人,能理解。祖母無需多慮,隻管安心養病便是。”


    可是祖母並不太安心,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著八仙桌上堆著的一盒又一盒補品,皺起了眉頭,再次忍不住問他究竟是在哪裏做事,怎麽有這麽多錢買這些東西。


    “孫兒不是說了嗎,東家是個好人,對孫兒十分器重。這些補品不是孫兒買的,都是東家送的。”


    盡管他語氣平穩,解釋得耐心,她還是將信將疑,生怕他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布滿皺紋的蒼老的雙手緊緊攥住他的手腕,一對雖然渾濁但並不糊塗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他,仿若要看到他的靈魂裏,道:“祖母沒病,隻是老了。人老都是這樣,就算吃再多靈丹妙藥也無濟於事。你以後不用費心思去弄這些東西。”


    薛謙很無奈,再次解釋道:“不是買的,是……”


    祖母搖搖頭,打斷他:“就算不是你花錢買的,是人家送的,也不會平白無故送此厚禮,背後定是有求於你。你自打出了太學,不想入仕途,祖母可以接受。但祖母實在不知道,你究竟是在為誰做事,做什麽事,能夠除了工錢以外時常受人恩惠,有的時候甚至不敢往深了想。你長大了,祖母老了,看不透你了。但你謹記著,我薛家的男兒郎萬古流芳。你可不能做任何有辱家門,對不住良心的事。你的祖爺爺,爺爺和父親,可都在上頭看著你呢。”


    “您想哪兒去了。”


    一陣晚風驟起,吹得竹葉沙沙作響,薛謙放下藥碗,幫她拉好薄衾,勸她早些歇息,溫聲道:“孫兒做的都是正確的事。”


    隻是他認為正確的事,未必是她眼中的正路。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隻再三強調自己沒有取過分文來曆不明的不義之財。


    祖母卻被這股夜風和竹葉的聲響擾得心神不寧,聽不進去他的解釋,覺得隻有他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才能安心,隻道是:“我用不上這些,你有時間多陪陪我就好了。祖母現在也沒有什麽盼頭了,隻盼能活到看你成家立業的那一天。”


    薛謙手上的動作停了停,麵上有絲絲悵然的情緒一閃而過,抬頭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平常慵懶的表情,笑道:“祖母長命百歲,一定能。”


    他眯起眼笑的時候,眼角和唇角的弧度看上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狡猾,但是散亂的長發和不修邊幅的衣衫又令他整體看來顯得十分孩子氣,衝淡了這種狡猾的意味,將其變成了調皮。


    她心生觸動,伸手揉了揉他的亂發,歎了口氣,盤算著他什麽時候才能把頭發好好束起來呢?


    說來也快要加冠了吧。他的生日在十一月,好像今年年底剛剛好滿二十歲。如果可能的話,真希望自己能撐到那個時候啊。到時再做主給他相上一門好親事,她這個做祖母的,也就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無愧此生,可以安心去見夫君和兒子了。


    服侍祖母睡下之後,直到確定她睡著了,薛謙才躡手躡腳地熄了蠟燭,端著油燈退了出去。從竹林間穿行而的時候,燈火將他瘦高的身影拖得老長,和著森森竹影的搖曳,在灰暗的石板上顯得形同鬼魅。


    但薛謙本人並不會產生這種聯想,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之物存在。


    父親也好,爺爺也好,高祖太祖也罷,他們早就死了,不過是地下的一抔黃土而已,如何看著他,如何拷問他,如何評判他?


    祖母的擔憂真是淳樸,淳樸得甚至有些可愛,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笑。


    幽暗的夜色,搖曳的燭火,獨行的男子,頎長清瘦的身姿,白到仿若沒有血色的麵容,散亂的鬢發,狡猾的笑意,若是有人看見這幅畫麵,一定覺得是見到鬼沒錯了。


    待到他重回格物司,是五日之後的事了,沒想到進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薛公子你可回來了,出大事了。”


    “什麽大事?”他不解地問。


    “就是上次放飛的木鳶,丟了一個。我們都找了半個月了,怎麽找也沒找到。”迎上來的雜役說著,一臉愧疚。


    薛謙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安慰他道:“找不到就不找了,回頭教趙玄重新做一個便是,不必過於介懷。再說這雨總不能一直靠人工催化,管大人就是富可敵國也經不起這般龐大的開銷啊。依我看,也差不多快要到能正常下雨的時候了吧。”


    “但願吧。”雜役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為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而深感自責,並沒有聽進去他的後半段話。


    就算聽到了,大概也不會想到,他竟有一語成讖的本領。沒過多久,江寧果然迎來了天然降雨。


    不得不說有的時候,氣候就是這麽變化莫測,出人意表。若當真有老天爺這麽個人物,脾氣也未免過於喜怒無常了。


    前頭小半年旱到旱死,到了八月中旬,又突然開始頻繁下雨。


    仿佛要一次性把半年的雨量全部補回來似的,一場又一場狂風暴雨席卷而來,籠罩了整個江南道,幾乎下了整整十日沒有止息。


    莊稼人們好不容易才依靠求來的幾場雨疏通了饑渴難耐的土地那幹癟的血脈,種上一波早熟的稻種,全家老小齊上陣,精心嗬護這份度過災年的希望。如今卻又眼見田地整壟整塹被大雨衝毀,狂風過處,稻苗成片倒伏在地上,樹上的果實剛剛成熟便掉落砸軟,爛在了泥塘裏。


    今年的收成算是徹底毀了。


    他們的眼淚也隻能和著滂沱大雨往心裏灌,鹹澀酸苦的滋味洶湧而來,灌滿整個胸腔,又經由血脈湧向全身,將整個人衝進絕望的深淵。


    若說還有一星半點沒有被絕望浸透的所在,便是靈魂深處僅存的一份寄托於來世的念想,希望來世自己不用再經受這麽多苦難的折磨。蒼天見憐,若有什麽罪孽,就讓報應盡數了結在今生吧。


    百姓們可以絕望到投河上吊,朝廷可不行。


    七月剛發完一波賑災的糧食,看樣子又要籌備一波。雖然戶部的官員們為了七月那波救濟糧就已經黔驢技窮了,根本不知道去哪兒再變出糧食來。但在其位便要謀其政,身為朝廷命官,總不能關起門來不管,任由百姓餓死,因此一屋子人每天都冒著大雨開會,忙得焦頭爛額。


    工部也好不到哪裏去。


    突如其來的連續暴雨令河道水位迅猛上漲,別說鄉下被衝毀的農田房屋有多少了,就連都城的泄洪工程都麵臨嚴峻考驗。


    為了防止水淹江寧城的慘劇發生,工部臨時召集人手,加班加點地在兩岸加固堤壩,為此許員外郎忙得幾日沒合眼。


    可是雨還是無所顧忌地下著,對人世間毫無悲憫之意,仿佛直到把一切都淹沒吞噬才肯罷休。


    這一天晌午,天色陰沉如午夜,許員外郎正拉緊蓑衣,與親自上陣的工部侍郎劉譽一同來到郊外察看河道漲水的情況。


    大風把二人的蓑衣吹得好像翅膀一樣在身後飛舞,即使做工再精良的鬥笠,在這樣的疾風中也跟不戴沒什麽兩樣,二人還是被橫掃的雨水糊了一臉。


    許員外郎不得不一邊伸手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在呼嘯的風雨聲中抬高音量對他吼道:“下官方才是說,這座橋的橋洞一個一個的,太小了,上流的水量太大,過不去,不如還是拆了吧。”


    劉侍郎本來就有點耳背,見他用手比劃了一下橋洞一個拱接著一個拱的樣子,才明白是什麽意思,也抹了一把臉,高聲喊回來:“可是怎麽拆?怕是來不及了。還是讓戶部派人去,盡快疏散百姓吧。”


    在他看來,江寧城遭此一劫已是必然趨勢。


    許員外郎卻不認同:“人可以疏散,城牆怎麽辦,房屋怎麽辦,災後重建又要花費一大筆錢,本來我們今年的預算就已經很吃緊了。”


    “那你說如何是好?”劉譽簡直急得想跺腳。


    預算吃緊難道他這個做侍郎的還不知道嗎?但是眼下這種情況,水漫出來也是淹,把橋砸了,大塊的石頭落在河道裏還是會淹。除了趕緊疏散百姓,避免更慘重的人員傷亡,他能有什麽辦法?


    許員外郎說不行的時候硬氣,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關鍵時刻還是想到了自己那個聰明兒子,於是提議道:“不如下官去格物司找幾個人來,看看他們有沒有法子。”


    劉譽麵露難色。盡管在此之前,皇上已經下旨,正式將格物司收編到工部了,但是到底能不能為己所用,他還拿不準。


    可是危急關頭,也實在是沒什麽法子了,隻好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教許員外郎趕緊去叫。


    於是許員外郎親自騎上馬,一路狂奔到格物司,將四個人一股腦抓到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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