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確定,眼前這人就是書院派來保護他們丁字班學生的護衛,為何要裝作不認識自己?


    “這些捕快仗勢欺人,無故羈押我等,難道你要坐視不理?”


    錢永看向那人,提高聲調道。


    “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你們。”


    那人一臉的風輕雲淡,留下這麽句話,就轉身離開。


    獄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錢永,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冷冷的道:“人給你找來了,你答應老子的五兩銀子呢?”


    錢永心裏一沉,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獄卒見狀,臉色更加陰沉,不知道從何處取來了根木棍,一步一步走向錢永,沒好氣道:“狗東西!竟然敢消遣老子,看老子怎麽弄死你!”


    錢永看著一臉狠辣的獄卒,心裏一顫,沉聲道:“實話告訴你,我是兵部尚書錢浩南的獨子,乃是奉了方相的命令,來此地與農戶一同耕種,體會聖人之道,你把我的話轉述給你們的知縣,再由知縣呈給長安府尹,自會得到驗證。”


    獄卒聽見這話,先是一怔,隨即冷笑兩聲,冷冷道:“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敢信口開河!看老子今天不把你腿打斷!”


    說完,打開地牢的門,拿起木棍就狠狠的砸向錢永。


    錢永見狀,側身躲開。


    木棍隻差一點,就砸在了小阿寧的臉上。


    “別打額哥,別打額哥......”


    小阿寧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被嚇得瑟瑟發抖,哭出了聲。


    其餘少年見到這一幕,心中憤怒如烈火一般燃燒。


    然而,腹中饑餓難耐,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想要反抗卻是沒有餘力。


    就連從小習武的錢永,此刻麵對手持木棍的獄卒,也沒有還手之力。


    “狗東西!再敢躲!老子把你們的腿一個個的敲爛!”


    獄卒瞪著錢永,咬牙切齒的道。


    錢永聽見這話,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小阿寧,沉默了幾息,決定不再反抗。


    任由獄卒揮舞木棍,砸在他的身上,一下又一下。


    片刻後。


    獄卒的怨氣得到了宣泄,終於停了下來,衝著他狠狠的啐了一口,轉身離開。


    陰暗潮濕的地牢裏。


    小阿寧的哭聲回蕩不息。


    其餘三名少年看著躺在地上不斷哀嚎的錢永,一顆心涼到了極致。


    他們從未想過,這些獄卒竟是喪心病狂到了這種地步。


    恍惚之間。


    他們終於意識到,原來大乾的普通百姓一直過的就是這樣豬狗不如的日子。


    這一刻,他們的腦海裏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四個字:天地不仁!


    就在一年前,他們還在為方相任用一個岌岌無名的海瑞做左都禦史而不滿。


    更對方相整頓吏治不滿。


    因為整頓吏治,他們以前能做的事情,如今做不了,能花的銀子也花不了。


    可是,如今他們卻是比誰都期待會有海瑞這樣的官吏站出來拯救他們,比誰都希望方相能夠徹底的整頓吏治,讓這樣的事情從大乾的土地上消失!


    “我們......該怎麽辦?”


    孫超癱坐在地上,看著蜷縮的錢永,幾乎陷入絕望。


    另外兩名少年隻是沉默。


    又是漫長難熬的一天。


    地牢的門再次打開。


    這一次出現的是之前那名捕快。


    他走到牢房的跟前,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四名少年,趾高氣昂道:“如今你們可知道什麽是大乾律法了?”


    劉斌聽見這話,眸子裏出現血絲,死死的盯著捕快。


    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這兩天的經曆又讓不敢開口。


    氣氛沉默了片刻。


    捕快冷哼一聲道:“本捕快今日心情好,便大發慈悲放了你們,這一次也算是給你們上了一課,往後要有眼色,什麽人能招惹,什麽人不能招惹,要分清了!”


    說完,看向獄卒,擺擺手道:“把他們放出來吧。”


    “好。”


    獄卒點點頭,打開了牢房。


    四名少年看著打開的牢門,恍惚了好一會,才意識到,他們終於自由了。


    互相攙扶著從牢房裏走出來,看著久違的陽光,他們忍不住的流下淚來。


    小阿寧也是哭出了聲,顫聲道:“額要回家,額要額爺......”


    “好,咱們回家。”


    錢永嘴皮子發顫,擠出這句話,看向李集村的方向,一步一步的挪動。


    另外三名少年,帶著小阿寧,跟在後麵。


    和煦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仿佛驅散了他們心中的陰霾。


    回到李集村,已是深夜。


    從其他的村民那裏得知,小阿寧的爺爺為了找他們,沿著前往王集鎮的路一家一戶的問,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找,差一點累死在路上。


    回來休息了半天,又出去找他們,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四名少年聽了,皆是心裏一顫。


    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在他們的心底蔓延。


    不知是感動,還是悲憤,亦或者是恍惚。


    翌日,老頭已經回到了村子,看見四名少年和小阿寧,渾濁的眼眶裏滿是淚水,一個勁兒的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四名少年同樣眼眶含淚,顫聲的喚了一句:“爺......”


    之後的幾日。


    老頭將為數不多的白麵拿出來,做成了白麵麵條,給小阿寧和四名少年補身子。


    逐漸休養過來的少年們也不再想著能靠自己的能力,賺到銀子,隻是跟著老頭和小阿寧默默的幹活,靜靜的等待著秋收的到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轉眼間便是一個月後。


    秋收的日子終於來了。


    丁字班的學生們分布在不同的村子,經曆了不同的事情,此刻卻全都在全神貫注的做一件事——收糧食!


    隻要收了糧食,便能回到長安,回到書院,繼續做他們的學生。


    而不是繼續在這裏受苦受難。


    原先出發時那些意氣風發,如今已經煙消雲散。


    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想的隻是回家。


    ............


    與此同時。


    長安。


    皇宮,奉天殿裏。


    早朝照常開始。


    小女帝端坐在龍椅上,靜靜的聽著底下的百官辯論。


    方修穿著蟒袍,站在最前方,神色淡然。


    半個時辰後。


    該議的事,全都議的差不多了。


    就在宮女即將高喊退朝的時候。


    一襲蟒袍的方修忽然站了出來,先是行禮,然後道:“陛下,臣有事要向陛下稟告!”


    武明空似乎早就料到方修要站出來,神色如常,淡淡道:“方愛卿請講。”


    方修道:“陛下,京察大計即將開始,往年每逢此事,便有戶部與都察院眾多官吏為博寬大之名,隻黜退數人,虛應故事,餘概優容......因而,臣請陛下任命海瑞為京察與大計的主官,主持考察之事!”


    京察是吏部考核京官的一種製度。


    大乾朝廷是五年一次,主要由吏部負責,都察院協辦,目的在於獎優懲劣,使各級官員能夠恪盡職守。


    大計則是考核外官的製度,同樣五年一次,由吏部負責,都察院協辦。


    往日每逢京察和大計,便是各派爭鬥最為激烈的時刻。


    大家都卯足了勁,想要將不屬於自己派係的人拉下馬。


    如今,因為方黨一家獨大的緣故,大家對京察和大計也就不怎麽放在心上。


    大家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今年你查我,明年便是我查你,能高抬貴手的就盡量高抬貴手。


    因而,氣氛一片和睦。


    然而,這並非是方修和小女帝想要看到的。


    他們想要開創一個大乾盛世,吏治清明,必不可少!


    如果京察大計隻是應付了事,何來的吏治清明?


    小女帝和方修想要做的許多事情,如何推行?


    要知道。


    新商稅推行了僅僅不到一年,收上來的銀子就已經是越來越少。


    顯然不是因為新商稅出了問題,而是下麵的人出了問題!


    方修這個時候站出來,要讓海瑞擔任主官,便是要借著京察大計,好好的整頓一下各部衙門!


    “讓海瑞主持京察和大計,這......”


    百官壓根沒想到,方相竟然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猝不及防之下,全都懵了。


    讓吏部主持京察大計,他們隻要不犯下大錯,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但要是讓海瑞主持,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畢竟,整個大乾誰又不知道海瑞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油鹽不進的主!


    成天捧著一本大乾律法沒日沒夜的讀,誰要是落在了他的手裏,不死也要扒一層皮。


    這樣的人做都察院的主官,已經讓他們夠頭疼的了。


    如今,京察和大計竟還要讓他主持,陛下和方相這是要把百官往絕路上逼啊!


    即便心裏這麽想,出於對方修的敬畏,朝堂上仍舊沒有人敢站出來提出任何反對。


    龍椅上。


    武明空環視一周,見無人反對,竟是不知該高興,還是該苦惱。


    因為她心裏清楚。


    這件事情,若是她這個皇帝提出來,必定會有人站出來反對。


    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勸說她,海瑞不適合擔任京察和大計的主官。


    可是方修提出來,縱是百官心中再如何鬱悶,再如何不滿,竟也是憋在了肚子裏麵。


    短短兩三年的時間,方修的權勢甚至已經超出了指鹿為馬的時候。


    畢竟,那個時候,還是有一些官吏敢站出來,指責方修。


    沉默了幾息。


    女帝按照事先約定好的,答應了方修。


    “便依方愛卿所言,京察大計由都察院左都禦史海瑞主持!”


    話音落下。


    海瑞站了出來,端端正正的行禮,提高聲調道:“臣一定不負陛下與方相所托!”


    身後。


    百官看著他的背影,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就連吏部尚書,方黨的核心杜晨安,表情也變得有點兒不太對勁。


    這個時候。


    方修忽然站了出來,麵向百官,沉聲道:“本相知道,在你們的眼裏,海瑞此人剛硬太過,讓他主持京察和大計,你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寢食難安!


    可是,本相仍舊要用他,至於為何......本相想,你們心裏大概也清楚。”


    話音落下。


    百官互相對視一眼,皆是沉默。


    “你們久居廟堂,許多事情怕是已經忘卻,本相今日便同你們好好的聊一聊!”


    “首先,本相要說的,便是你們的身份,你們是陛下的臣子,是本相的同僚,是朝廷的棟梁,是百姓的父母官,前三條,你們全都記在心裏,這最後一條,你們又有多少人是記在心裏的?”


    “你們捫心自問,你們作為父母官,是如何對待百姓的?你們所作所為是否對得起百姓?你們是否將百姓當作自己的孩子?”


    “本相知道,本相說這些話,你們許多人會想,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無非就是借著京察和大計,故意的折騰你們!”


    “可是,本相告訴你們,就在一個月前,本相還未曾想過讓海瑞主持京察大計!”


    “那麽,為何短短一個月,本相就改變了想法?又要同陛下一起繼續整頓吏治呢?”


    百官們聽見這話,皆是一怔,下意識地看向方修,眸子裏露出好奇之色。


    方相這番話真的可謂是推心置腹了。


    因而他們也真心好奇,究竟是什麽改變了方相的想法。


    “你們應該知道,一個半月前,是明修書院開辦的日子,明修書院有個班叫做丁字班,你們中有不少人的子嗣就在這個班裏。”


    “之後,這個丁字班的學生因為罵了先生,被本相罰去村裏務農......”


    “期間本相禁止他們與家裏人聯係,也不讓你們同他們聯係。”


    “但是,暗中,本相確實派了人保護了他們,同時讓保護他們的人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每隔半個月呈給本相......你們可知道,本相看到了什麽?”


    百官們皆是沉默,他們大概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方相環視一周,見無人說話,給秦興言使了一個眼色。


    秦興言立刻會意,從懷裏取出一封封信件,交給身旁的杜晨安。


    “這些便是方相讀到的信件,請各位大人一一閱覽!”


    杜晨安微微一怔,伸手接過信件,打開以後,自上而下看了起來。


    僅僅片刻,他的臉色就變得極為難看,嘴皮子氣的微微顫抖。


    “這些狗東西......該殺!”


    方修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又道:“錢浩南,你也看看。”


    “是,方相!”


    錢浩南伸手接過信件,看了起來。


    片刻後,他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和杜晨安如出一轍。


    這個時候。


    方修道:“家裏有子嗣在丁字班讀書的,先看!看完以後,想一想若是普通的百姓是你們的子嗣,遇見這樣的事情,你們是什麽心情,如今又是什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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