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備好飯菜,老道也正巧沽酒歸來。


    兩人不忙著用飯,先從包裹裏翻出祖師的牌位,恭恭敬敬點上香燭。老道再從懷裏取出一張符籙,放在牌位前,這張符籙黃紙打底,朱砂勾符,符紙邊緣還用金線勾著紋路。


    這是老道渾身最寶貴的東西,祖師爺傳下的符籙,用來保命的。


    然後,他撥開腰間沽酒的葫蘆,從後麵掏出一個小葫蘆出來。這小葫蘆裏裝的也是酒,不過不是老道從市麵上沽來的劣酒,而是上等的汾酒,平時舍不得喝,隻是用來奉祭祖師。


    他拔開塞子,深深地吸了口酒香,才小心翼翼倒了一杯,恭敬地放在祖師牌位前。


    然後,老道就帶著李長安開始每日的功課。


    完畢之後,將這些個物件小心收起,連那杯酒都重新倒入了葫蘆裏。


    然後,那裝了酒的小杯子老道也不浪費,拿起來聞上一下,便喝一口沽來的劣酒。虛眯著眼睛,神色陶醉,好似喝的不是大葫蘆的劣酒,而是小葫蘆裏的上好汾酒。


    李長安實在看不下眼。


    “您老就不能把酒到進杯子裏涮著喝麽。”


    “你小子懂個啥。”老道悠哉哉說道,“涮著喝不過一杯,聞著喝,那足足能喝一大葫蘆!”


    吃飽喝足,老道慢悠悠說道:


    “我沽酒時順道打聽了消息,現在榆林城裏能做的活計就兩宗,一是城北一戶周姓人家鬧鬼,我順道去看了,不過是死人眷戀不去,不成氣候。二是張姓的大戶人家,等會兒你就和老道過去探個究竟。”


    “這麽急?”李長安愕然。


    這一路風餐露宿,入了城,他以為還可稍稍歇息一陣。


    “急?”老道抹了把胡子,反倒瞪了李長安一眼,“小子,我問你,行走江湖什麽最重要?”


    李長安仔細想了想,通過一個月來的同行,李長安早已摸清老道的底,這老道本事不大,膽子更加不大,唯獨一手趨吉避凶的本事厲害得很,老遠就能聞到危險的味兒道,有危險十裏之外都會繞道走。


    上次冒險救李長安,一來是鬼市自有鬼市的規矩,二來,如他所說完全是祖師爺上身,要收了李長安這個弟子。


    於是乎,篤定說道:“安全最重要!”


    “屁!”誰知,老道卻是呸了一口,“當然是吃飯最重要。”


    “走。”老道收齊物件,“跟我找飯錢去。”


    …………………………


    兩人在周遭轉悠一圈,卻沒去張家門前,反倒繞進了張家宅子旁邊的小巷子。


    小巷子沒什麽人經過,正好便宜了師徒兩人行事,倒不是兩人有什麽歹念,而是接下來的舉動不怎麽雅觀,不符合高人的形象做派,不宜被外人瞧見。


    老道掏出一張符紙,手上捏了個法訣,嘴上念叨起咒語,那符紙便一下無風自燃,他拿符紙在鼻下畫了幾個圈,便抽動鼻翼一頓猛嗅。


    老道這一派喚作上景門,道統脫胎於《太微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籙》,所謂“景”即是對應身體部位的神明。


    老道所使用的符咒,是他最擅長倚重的“衝龍玉神符”,作用便是喚起鼻神衝龍玉,用來辨識探尋妖鬼。


    老道已經整個人趴在了牆上,順著氣味移動腦袋,不一會兒,更在牆根處尋到一個狗洞,崛起屁股,就把腦袋塞了進去。


    可馬上。


    他就把腦袋一下拔了出來,連滾帶爬躲得遠遠的,鼻子嘴巴皺作一塊,不停往鼻下扇風。


    李長安猜測到:“很臭。”


    老道不能作答,隻是一個勁兒點頭。


    “腐屍?”


    老道搖頭。


    “黃皮子?”


    依舊搖頭。


    沒等李長安繼續猜,老道總算緩過來,他惡聲惡氣說道:“是狗屎!”


    “呃……”


    看來嗅覺太靈敏也不盡然都是好事,看著老道被臭得上火,李長安明智地決定翻過這一頁。


    “有妖鬼麽?”


    “有。”


    老道技藝精湛,能在巨大惡臭環繞中覓得一絲線索。


    “凶不凶?”


    “小鬼而已!”老道一擺手,“隨為師斬妖除魔。”


    李長安興奮地應了一聲,轉身走向張家大門的方向,可馬上就被老道拉了回來。


    “走錯啦。”


    “張家不就是這個方向麽?”


    “去什麽張家,去城北的周家。”


    “啊?”


    ………………………………


    “周家娘子真是可憐啊。”


    “是啊,她那口子活著的時候遊手好閑,死了還要纏著不放,可叫人母子幾個如何是好。”


    街麵上幾個大媽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她們議論的主角,周家娘子抱著幾個年幼的孩子滿臉憂愁。


    而他們都看不見,在周家娘子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這男人用眷戀的眼神看著母子幾人,聽到大媽們的閑言碎語又惡狠狠地瞪過去,可馬上又將目光縮回去,小心翼翼看向旁邊,劉老道一手符籙一手長劍,氣定神閑。


    老道朝男鬼勾了勾手指,那鬼便不情不願挪動腳步,來到院子中央,一轉身便顯出身形。


    “嚇!”


    本碎碎叨叨看熱鬧的人們頓時被嚇得連滾帶爬躲得遠遠的。


    反倒是周家娘子懷裏的幼子朝著男子伸出雙手,奶聲奶氣的叫到:“爹爹。”


    周家娘子也麵色複雜地看著男鬼,喚了聲:“相公。”


    男鬼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老道眼睛又是一瞪。


    男鬼認命點點頭,轉過身背著妻子,顯出恐怖的死相。


    男鬼身前欠了大筆賭債,被亂棍打死清賬,死相恐怖不說,渾身也是斑斑血跡,整條街麵都被駭得大氣也無一聲,周家娘子也捂著孩子的眼睛,語帶哀求:“道長。”


    老道點點頭,長劍一擺,高聲念誦: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世人……”


    男鬼一聽,先是愣了一會兒,便馬上跪下磕起頭來。


    須知,法師驅鬼不外乎驅趕、誅滅、超度三種,其中驅趕最省事也最為普遍,誅滅更是永除後患,唯獨超度耗費精神耗費法力,大多法師都不會輕易超度。


    男鬼見劉老道肯為他耗費法力超度,怎能不感恩戴德。


    頌詠聲中,男鬼轉世升天而去。


    法事做完,周家娘子拎著竹籃走到老道麵前,卻突然跪下磕了個頭。


    “多謝老道長為我家相公超度,但平日家中無甚積財,相公的喪事又把財貨耗得七七八八,隻得用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稍稍抵下法事費用,餘下的請寬限幾天……”


    老道趕緊將她扶起來,看了看籃子裏的物件,不過是些五穀雜糧。


    瞧著女子身後怯生生看著他的幾個孩子,老道從籃子裏拿出一枚雞蛋,大笑著說道: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有這枚雞子,也就夠了。”


    說完,一轉身,就變回了苦瓜臉。


    走了幾步,遠遠看見李長安迎麵而來,上前就把他給逮住。


    “你方才跑哪兒去呢?”


    原來,法事才剛開始,李長安就不見了蹤影。


    “我……”


    李長安話才起了個頭,老道便眼尖地瞧見他手裏攢著一張黃紙,心裏頓時泛起毛來。


    “這是什麽?”


    “玄機道長啊!”突然,一個麵容富態留著一嘴鼠須的中年男人從旁邊竄了出來,老道躲避不及,被他一把抱住了腿。


    “還請救救我家老爺的命啊!”


    鼠須男人一番哭訴,老道才搞明白這位正是那張家的管事,方才李長安沒幹別的,就是去揭了黃榜,順道領來了這位張家的管事。


    這位管事也來得巧,方才從男鬼現身到被超度,全被他看在了眼裏。


    “居士放心,我輩修道之人怎會放任邪鬼作祟!”


    老道一臉義正言辭唬住了管事,隨後便把李長安拉到一邊,火燒屁股似的,低聲質問:“你小子胡搞些什麽明堂?”


    李長安反倒驚訝起來:“師父,你不是說就一隻小鬼嗎?”


    “小鬼怎麽的?小鬼就不凶啦!”說著,老道指了指那張家管事,“你趕緊去把這事兒給推了!”


    可李長安卻定定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反倒問起劉老道:“師父,不知道周家的法事,你得了多少報酬。”


    老道老臉一紅,知道他方才打腫臉充胖子的一幕讓徒弟給瞧見了,卻不肯失了麵子,擺出師父的架子,猶自辯解:


    “我是怎麽教你的,咱們一派那是以濟世度人為宗旨,降妖除魔為根本,做法事講什麽報酬?!”


    李長安卻是歎了口氣,一路上,老道這番心慈手軟的做派他也是見多了,以老道的本事,衣食住行本不用如此寒酸,但奈何,他一來謹小慎微,不肯接大買賣,二來是個軟心腸,受不得窮苦人家的錢財。


    劉老道為人是好,可惜……


    李長安瞧著老道,語重心長地說道:“師父,我們沒盤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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