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山之後的清晨,飛來山飄起小雨。


    高高低低的山嶺嵌入茫茫雲天。


    雨生溪穀,雲垂霧中,雨與霧渺渺茫茫相連,縹緲的白淡入沉鬱的青。


    山色、雨色、煙色、天色都攪勻了混做一起。


    可惜何泥鰍不是什麽文人騷客,對沿途山景並不欣賞,心裏隻有忐忑而已。


    祭山之後沒休息多久,李長安便領著何五妹和院裏的幾個大孩子一起進了飛來山,說是要作“行山之禮”,留得盧醫官在慈幼院照顧其餘小孩子。


    孩子們最初還是有些雀躍的,畢竟誰不向往冒險呢?可是漸漸深入空山,人煙絕跡,深林環抱,便隻餘惶恐與忐忑了。


    這可是飛來山呀,幾乎是坊間一切恐怖故事的發源地,是僅次於窟窿城的又一個厲鬼巢穴。


    於是沿途所見,所有的雲霧縹緲都成了陰氣森森,所有的奇花怪木都成了鬼影招搖,所有的風聲、水聲、蟲聲、鳥聲也都作了鬼哭啾啾。


    尤其是到了這山中破觀。


    坍塌的牆垣、林立的殘破神像、荒頹的神堂,後院殘破而老舊的廂房與古井……一切的一切都是種種誌怪故事天然的舞台。


    何泥鰍不安得很,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年紀能倒退些,這樣便能留在山下看家,而不是上山來聽自個兒心肝“噗噗”打鼓。


    “鬼阿叔。”他期期艾艾湊到李長安身邊,“行山是作什麽呀?”


    李長安正在打量屋瓦上一團又一團簇擁著的青苔丸子。


    這間道觀建立時很下了一番功夫,後院廂房的牆體大多由磚石搭建,木質的梁柱門窗雖已腐朽坍塌,但框架仍在,若肯費功夫修繕,即便不能比富貴人家的山中別苑,也比城邊邊窮人家的茅草棚子好上太多。


    隨口回答:


    “認臉?!”


    何泥鰍首先想起前院那些個肢體殘缺的神像,隻覺一股子涼氣衝上腦門。


    “他們在這?”


    “怎會在這兒?都在山裏哩。”


    何泥鰍神情一鬆,剛要吐口大氣。


    “丁點兒大的院子哪裏擠得下。”


    這口氣於是卡在了胸口,好半響才撫平。


    “這麽大的院子都擠不下,那山裏得有多少個鬼呀!”


    “少則數千,多則上萬,誰也說不清。”


    李長安總算察覺了孩子的忐忑。


    他摸著何泥鰍的腦袋。


    祭山之前,這幫猴崽子都被何五妹逮去仔細刷洗了一遍,如今挼著,手感正佳。


    “怕啦?”


    他指了指孩子胸前掛著的護身符,兩寸見方的桃木製成,用朱砂繪著簡單的符文。


    “放一百個心,有這入山符,山裏的大夥兒不會害你,反而會幫你。”


    “啥?!”


    半大孩子正是好麵子的時候。


    “俺又不是沒見過鬼?如何會怕!”


    何泥鰍氣呼呼甩開頭上大手,抬腳要走,卻又不敢走遠了,隻好守在一旁踩地上的碎瓦。


    李長安沒有拆穿孩子小小的自尊。


    他笑著起身,招呼大夥。


    山路艱而遠,該抓緊時間啟程了。


    …………


    行程不遠。


    但走在最前頭的李長安手裏提著一個提爐,冉冉煙氣自爐中飄出,注入山間稀薄的雨霧中,霧氣便莫名變濃。


    仿佛漫山的霧氣為他所召聚攏而來。


    又仿佛他手中所提,不是香爐,而是一條霧龍。


    人在霧中,周遭事物難免朦朧。


    種種傳說又為其鍍上一層詭異色彩。


    何泥鰍不得不打起精神,警惕著每一片山石,每一樹林木,疑心石頭後潛藏著鬼怪,懷疑樹林中埋伏著妖魔。


    偶爾。


    隊伍停下,李長安開始誦咒,何五妹則取出昨夜祭山的星燈放置路邊作祭壇,再拿出冷飯團,供奉道士口中的“朋友”。


    每每此時,何泥鰍便豎起耳朵瞪圓眼睛,注意著每一點風吹草動。


    可惜。


    山中空寂,莫說鬼怪,鳥獸也少有。


    就這麽,時走時停。


    抵達了一片溪穀。


    溪水自崖壁飛泄出一片不高的瀑布,衝出泛著白沫的小水潭,在沿著亂石溝漫流。


    隊伍停下,道士在前頭呼喚。


    “泥鰍,過來。”


    “哎?”


    “這片溪穀分給你了,該由你來祭拜。”


    “哎?!!”


    何泥鰍不情不願地拿著星燈與碗碟四下張望。


    溪水淙淙,兩岸草木密得站不住腳。


    這該在哪裏祭拜呀?


    他回頭無聲向大人們求助。


    李長安垂目詠咒無暇他顧,何五妹回以一個鼓勵的眼神。


    唉!他撓了撓頭,選了溪畔一塊漲水也淹不著的大石頭,又想了想,又找了幾塊石板,搭成一個將就遮風擋雨的小神龕。


    將星燈與祭品——一個包了蜜棗的飯團——放了進去。


    低頭準備火折子時。


    眼角餘光似有東西閃過。


    忙不迭抬頭。


    目光卻隻捕捉到一叢搖動的蒿草。


    風?還是什麽野獸?


    遲疑收回目光,卻瞧見神龕裏的飯團上多了幾道黑乎乎的手指印。


    細細雨霧在這一刹那好似變作了肉眼難見的小蟲子,密密爬了一臉,讓整個身子被一種古怪的酥麻感死死攥住。


    何泥鰍想要尖叫。


    臨到頭,又緊緊咬住呼吸,鬼使神差的,墊著腳朝著蒿草搖動的方向瞧去。


    “啊!”


    他叫了起來。


    “五娘!鬼阿叔!快看!”


    他指著遠離溪水的灌木叢中一蓬開著小小白花的藤草。


    “巴戟天!”


    巴戟天是一種名貴藥材,屬“四大南藥”之一,民間素有“北有人參南有巴戟天”的說法。


    飛來山中有此藥生長。


    簡單來說。


    發財了。


    孩子們雀躍散開,又在左近找了數株巴戟天。


    何五妹翻開行山手賬,簡筆記載:山陰溪穀,東側離岸百步接山林灌木處,有巴戟天。


    何泥鰍則把石上神龕再搭仔細了些,從懷裏取出又一個飯團——這是他的早飯,沒舍得吃完——添進了祭品中。


    誠心小聲禱告:“山裏的朋友保佑,若回、回進山能尋著好草藥,俺願意次次多供個蜜棗飯團。”


    山中空寂沒有回應,隻有細細雨霧飄飄。


    再啟程。


    小錢錢給與喜悅壓過了傳說帶來的忐忑。


    何泥鰍頻頻沿途張望。


    卻再不是警惕暗處窺視的妖精鬼魅,而是……


    這裏,林邊的灌木叢裏纏著菟絲子。


    那頭,滿是青苔的亂石縫隙間長著岩柏草。


    北邊的低窪處,亂花掩映裏,簇著大叢大叢的蛇不見。


    西側的山穀中,冒出霧靄的樹梢頭,綴著竄竄山蒟。


    ……


    拂去遮眼的“恐怖”迷霧,真正的飛來山呈現在何泥鰍的眼前。


    處處幽奇,也處處是財富。


    何泥鰍目不暇接,不自覺間,便落到了隊伍後頭。


    隊伍正小心穿過一條險惡的山道。


    一側是絕壁,一側是陡峭的山坡,而腳下則是古人鑿下的石道,將將供一人通行,且長滿了青苔,下腳濕滑。


    “幫我看著些。”


    李長安在前頭呼喊,何泥鰍以為是叫他照看著前麵的兄弟姐妹,便胡亂應了一聲。


    但泥鰍哪有老實的時候?不自覺便分了神。


    冷不丁,望見腳下的坡地上似乎長著許多的仙茅。


    這可是好東西,不僅能入藥,還能拿來釀酒。


    他努力探頭去看,忘記了腳下。


    不慎踩著了青苔。


    於是跌倒入淼淼雨霧中。


    咦?


    在這一刹那,他忘卻了驚呼。


    我就要死了麽?可我還沒長大,沒來得及賺錢,沒來得及給弟弟妹妹們買好吃的,也沒來得及給五娘養老送終。


    這便要死了?


    思緒忙亂中。


    突然。


    飄渺的雨霧變作了緊實的棉花。


    將他托浮在了半空。


    待他回神。


    已好端端站在了山道上。


    手裏多了一株藤草,根部還帶著沒洗淨的泥土,耳邊留得輕輕一句:


    “我不要飯團,我要包子,肥肉餡的,不要甜的,要鹹的。”


    笨蛋。


    愣神中,何泥鰍下意識想著。


    蜜棗可比肥肉貴多了。


    再低頭看手裏的藤草,和巴戟天相似,結著紅色的果子。


    他“唉”了一聲。


    當真是笨蛋。


    不自覺咧開了嘴角。


    這是羊角藤,不是巴戟天。


    兩樣雖然長得像,但這個時節,巴戟天還在開花哩。


    “泥鰍。”


    道士的呼喚遠遠自前頭的霧靄中傳來。


    “哎!”何泥鰍高高應了一聲。


    “不要分心。”


    “好!”


    他把“巴戟天”貼身放好,不再東張西顧,嬉笑著跟上隊伍。


    …………


    子夜。


    錢唐城內。


    “十錢神,十錢神。”


    如水彌漫的夜霧中響起陣陣呼喚。


    一個年輕人於街道岔口處焚香燒紙。


    叩拜後,恭敬奉上十枚銅錢,以及,一疊小魚幹……


    沒辦法。


    自道士從窟窿城歸來後,十錢神的業務見漲,以前幾乎隻有富貴坊的居民呼喚,而今滿城男女都在攝召。


    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紛至遝來,李長安分身乏術,更沒有時間去一一回應。


    若尋其他的鬼魅幫忙,城中宵禁,鬼魅上街會被神將捕拿。


    隻好求教無處不在又無孔不入的長毛賊們。


    所以同炭球兒一番交易,滿城的貓咪就成了十錢神的神使,幫他傾聽信徒的禱告。


    於是。


    沒有神靈乘車自霧中而來,隻有一隻橘色肥貓跳下牆頭。


    兩口炫光了一整碟魚幹。


    舔著爪子,仿佛在說:“好了,你可以許願了。”


    “信徒何水生,年十七,幼時失父母……”


    年輕人或說何水生念念叨叨了一堆廢話,就是不入整體。


    橘貓不耐煩,喵喵罵娘。


    何水生支支吾吾兩聲,終於一咬牙,說出了願望。


    “我想變鬼!”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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