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視野內是一望無際的大型湖泊,細小的浪花徐徐推上岸來,沾濕了衣襟。


    韓江塵猛然起身。不知何時,他們居然已是伏趴在一座長湖的旁邊,而四處的小山村卻已是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岸邊精妙琳琅的木屋,一眼看去,有客寨、有茶館、有戲樓,各式彩旗在樓外招展,一派古色古香的韻味,像是一刻間回到了千百年之前。


    “這是…福地?”


    倒在他旁邊的薑玲同樣爬起了身,看向麵前,目露驚異。


    眼前果真是一座湖泊,或者該說是仙泉。


    這泉上鶯飛燕舞,氤氳蒸汽彌散,一派世外天泉之態,大概就是傳說中泡了就能長生不老的那種。


    在這湖麵之上,大約一裏開外的岸邊,一隻木筏悠悠漂於水上,筏上有老翁,一身蓑衣,頭戴鬥笠,撐著舵候在那裏,靜靜等待著。


    韓江塵眼瞳一震,忙按著薑玲蹲下藏身。


    那老翁看上去平平無奇,但落在他眼中,那身上有滾滾靈力繚繞,看起來,修為似乎不在他們二人之下。


    薑玲大概也看出了這一點,並不貿然上前,隻是持續收斂氣息蹲伏原地,五感全開,靜靜地聽著。


    “來了啊。”那遠處的老翁突然開口道。


    隨著他的話音,就見泉眼前的迷霧當中忽地走出兩個人形,輪廓很熟悉:一位是那村中的“長老”,而另一位,竟是蘇羽竹。


    “這便是今年拾伍號城的人選,通靈之位為‘鼻’,是個不錯的種子。”


    那長老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批了,今夜就必須要讓道子複生。現今外界生變,再不加快與上界的聯係的話,我等很可能要功虧一簣。”


    “外界生變?”老翁鬥笠揚起,“我在這鬼城當中一日千年,兩耳不聞外事——現今外界是有了何等變化?”


    “凡人群當中,已經開始普及所謂‘全民修仙’之道,現今華國官方為領頭。”長老道,“他們…已經得到了真正的煉氣法。”


    “......”老翁沉吟片刻,“引領這局麵的,便是那個‘昆侖大學’嗎?”


    “如今看來,是的。”


    長老點頭:“不知那‘大學’中到底是有何等手段,靈氣複蘇僅兩年,居然真教出了一批築基以上的學生。而種種跡象都顯示,那坐鎮其中的存在…實力可能遠超我們的想象——甚至,可能不亞於‘真人’。”


    “不亞於真人?”老翁始終平緩的語氣終於有了起伏,“這樣的存在,如何會站在凡人一邊?若真有這樣的實力,應當早該通曉這天地之理才對。”


    “還不清楚,在其廣收成員的時候,我們試圖派人蒙混進入,但都以失敗告終。”


    長老搖搖頭:“他們的做法非常聰明。此前始終暗地擴張影響力,並借機暗示外界靈氣複蘇的存在,而大白於天下之日,便直接將自身與華國相連,沒有一點空隙。”


    “現今他們站在華國一邊,以國家為體量,眼線遍布全域,對其動手便必然要針對整個華國,這就直接讓我們失去了與其針鋒相對的能力…實在是深謀遠慮,很難想象這些不是提前規劃好的。”


    “的確,這布局手段之精巧,必然出自高人之手,非我等所能及也。”


    老翁歎了口氣:“現在還不知道那大學掌握了怎樣的底牌,還是不要貿然直接對其動手的好。”


    “我已經與其餘長老交談過,半數人認為,今後對他們能避則避,非必要不暴露。趁著現今他們在名我們在暗,專心準備‘儀式’,一切以最終目的為優先。等到道子複蘇、引領群仙下界之後,他們的方針自會不攻自破。”


    “是啊…隻能如此了。”老翁幽幽長歎一聲,“那麽,就先著眼於今夜的道子蘇生之事——上來吧,這就帶你們前去。”


    長老腳尖一點,一步輕飄飄地落在那木筏之上,回身看向蘇羽竹。後者站在岸邊,看著筏上的兩位仙道之人,卻是動作遲疑地不敢踏上似的。


    “長老,您剛說的這‘拾伍號城’…是個什麽?我們村周圍,應當沒有這名字的城池才是。”


    他像是有些聽不懂二人剛剛的對話似的:“還有…你們說的道子複生是什麽意思?難道道子之前已經死了嗎?還有你們說的那個‘昆侖大學’…”


    “不要多問。你如今對修仙之道一無所知,這些事往後你自會明白。”


    老者並不正麵回答,隻微微沉吟,仰頭看了看天:“而且,天快黑了。”


    蘇羽竹話聲一滯,在那壓迫下閉上了嘴,到底還是縱身一躍,隨長老後跳上那筏子,老翁劃槳,徐徐遊走。


    直至木筏消失在視野外,韓薑二人反複確認了四下無人,才雙雙自藏身的巨石後起身,正思考對策,卻聽一陣鑼響聲入耳。


    “天黑夜明,陰陽開道——”


    明明周遭沒有任何人影,但那響聲卻那麽清晰。一聲擊出,像是驚動了天幕,就見當空的天光驟然黯淡,藍天白雲在幾息間變作滾滾黑雲,黑海間紅月當空。


    天黑了。


    月光下斜,將整片湖泊都染作同樣的赤色,赤水翻騰間,見得到遠處跨越湖泊的長橋,它掛在一輪血月之下,看上去無比寂寥。


    “這橋…”薑玲皺了皺眉,看向旁邊的韓江塵,卻見後者臉上突然出現一抹白色。


    “那橋上…”他看著那座空蕩蕩的長橋,壓低了聲音,“那橋上麵,全都是人。”


    這情景若是別人看了還不覺得有什麽,但落在他眼裏,便能見得無數的人影正浩浩蕩蕩地從橋前走來,步伐像是漂浮在空中。


    他們排著隊踏上那仿佛漫無邊際的長橋,橫跨湖泊,向著另一側山峰的輪廓走去。


    在他們身後,鑼響再起。


    “天黑夜明,陰陽開道——”


    “踏過黃泉,陰陽兩隔——”


    ……


    ……


    響聲之中,薑玲的臉沉了下來


    雖然沒有韓江塵的靈瞳,但作為魂修,她自然不可能察覺不到橋上的異狀。


    “既然那個蘇羽竹也到了這裏。那麽,這應該就是他們傳授修煉之法的“昆侖山”了…我之前還在想這山得是藏在什麽地方才能真正避人耳目,原來是在福地裏麵。”


    她思忖片刻,將手搭在韓江塵肩膀上,指尖有些泛涼:“貼好潛行符,先跟在後麵,看看他們所說的那個‘儀式’到底是什麽。他們剛才提到了學校,恐怕這事沒那麽簡單。”


    “行動的時候注意一點,現在還不知道咱們為什麽會被拉進福地來…但按照學校教的,想從這出去,必須得先摸到核心去,這恐怕就是他們去往的地點。”


    韓江塵答應一聲,二人都拉起了背後的兜帽遮住麵容,緊隨在那隊伍之後,向前走去。


    冷風吹過麵前空無一人的長橋,那其中似乎夾雜著女孩清脆的話音。


    “這一道分三叉橋就是大名鼎鼎的奈何橋,是死者進入冥界的第一道關卡...”


    韓江塵雙眼眯起,就見前方的隊伍之中,一個麵色慘白的女孩正空洞地望著前方,唇齒一張一合。


    “…從這裏開始,我們便正式進入‘陰曹地府’。這一條路呢,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黃泉路,分為陰陽兩道,我們來走一走...”


    她的聲音淹沒在隊伍當中,就如水滴落入大海,隻片刻便被吹散。


    幽幽紅月,赤水上映出長橋的倒影,那橋上分明隻有兩人的身形。


    ……


    ……


    紅月當空,這一座橋漫漫得如同沒有盡頭,身邊千人萬相擦肩而不過,像是天地間隻留下這麽一條道路,他們是這路上最後的旅人。


    有人曾說過:如果你看見一條路,往上、往下、往左、往右都看不到盡頭,永遠抵達不了邊界,那就是死亡。


    果然是死一般的壓迫感。


    有那麽一時半刻,甚至會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死去,隻是隨著在這些亡魂飄蕩。


    過程當中,他們始終緊貼著對方而行。這種時候,唯有另一個人的體溫能讓他們意識到各自的存在,不至於被那種冰冷的壓力壓垮。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聽旁邊赤水拍岸聲愈加響亮,最後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座黑色的大門,如同跨越天地般立在那裏,三個血色大字雕琢其上。


    鬼門關。


    二人的腳步在門前停住,又迅速藏身一邊。


    並不是因為那“鬼門關”有多大的威懾力,而是因為——在那門後,已是站了兩道陌生的人影。


    不是魂魄,而是實打實的“人”。


    他們分別穿著黑白道服,猶如黑白無常般站在那,監視著中央那些過橋來的鬼魂。


    在踏入這“鬼門關”的一刻,便能見得鐫刻大門柱上的術式隱隱一閃,將那些魂體瞬間化作青煙。道道煙氣扶搖向上,如同被什麽吸引般,直衝山頂。


    後方的魂魄顫抖起來,像是感受到了恐懼,但卻依舊停不住前進的步伐,仍舊在一步一步地走入門中,像是排隊待宰的羔羊。


    全程中,那“黑白無常”都沒有任何反應。


    紅月之下,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同樣的表情:他神色木然而淡漠,仿佛超脫於世外,但又蘊含著信徒般的…虔誠。


    “魂魄之氣已經收集夠了麽?”當最後一個魂魄化作煙氣的時候,那“黑無常”開口問道。


    “加上這一批,心氣應當就收集夠了。”白無常回道,“賦予其龐大生機的仙藥,前一陣也已帶回…肉體與靈魂皆聚齊,一切備妥。”


    黑無常應聲一句,閉目舉頭,喃喃道:“降靈之時將至,今夜,‘道子’將重塑肉身,自這黃泉蘇生於世間。”


    “有了道子的指引,真人不久後便也能聯係世間,往後便是群仙回歸…仙界,終於可以重現此世了。”


    他如此感慨一番,再度睜開眼,掃視四周:“今日乃關鍵時刻。所有人務必將狀態調至最佳,準備恭迎道子駕臨。”


    一片喝聲,黑白無常騰飛而起,向內裏疾行而去。待到四周再無一點生息,韓薑二人才悄悄起身,調整好身上的潛行符,將氣息收斂至最低,小心地銜尾而追。


    “剛才那兩個人,修為都不低。”韓江塵低聲道。


    “嗯,看氣息,應該不在你我之下。”


    薑玲看著那門,眉頭緊鎖:“聽起來,他們似乎是要做一個類似祭祀的儀式,借以複活那個‘道子’…這事沒那麽簡單,接下來的事,我自己行動吧。”


    說這些的時候,她盡力掩飾著自己心中的悸動,但還是無意地加快了語速。


    不知道怎的,無論是之前的那名“長老”、還是後來的這些人,都給了她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和壓迫感,感覺像是…許久未見的故人。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曾經的那個牢籠…指向了在大學之前的那段時光。


    這會是和曾經那些同一批的人嗎?


    正因為生出了這個疑問,她才耐不住一定要去看個究竟。盡管理智一直在報警,但這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但這事不該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哪怕是學校也不應該。正因為知道這樣,她才始終沒有選擇求援。


    “那裏麵會很危險。”韓江塵說。


    “嗯,所以你就別進去了,守在這裏,看時機向學校報告就…”


    “你一個人應付不了。”


    薑玲愣了愣,看著那雙深黑的眼瞳,臉上表情逐漸古怪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盡力壓抑著聲音,但語調還是耐不住地高起來:“這是要針對人的事情,知道這什麽意思嗎?如果真有什麽問題,那可能…是要殺人的!懂嗎?你要殺人嗎?”


    她的越說越急,臉幾乎要貼到他鼻子上。但無論她怎麽說、怎麽鬧、怎麽威脅,韓江塵依舊隻是站在那,靜靜地注視著她,漆黑的眼睛裏沒有一點波動。


    他壓根不吃她這套,她從來沒想過這家夥也能這麽倔。


    最後薑玲也隻能閉上嘴,紅著臉喘著氣,跟他雙雙朝對方瞪著眼睛。到頭來,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


    “行吧行吧,你非要去那就去好了。”


    她宣告投降,但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但聽好,你不應該沾上這些。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你隻能為了自保去殺人。除此以外,哪怕是為了我也不行!知道不?”


    她硬著聲音說完這麽一番,也不知道韓江塵聽進去了多少,便轉身向麵前上山的樓梯。


    持劍的人影跟隨她身後,一同往上奔去,身影被淹沒在黑色的夜幕當中。


    這時候他們還並不知道,這上山的幾十步,將改變他們的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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