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璉到鄭雪娥房中之時已然是二更天,待得用過夜宵,便安置了。因是娶了王熙鳳來後的頭一回,算是小別重逢,不免格外纏綿些,待得敘罷枕上恩情已然是過了三更,賈璉倒是翻身就睡了,鄭雪娥卻把雙眼睜得大大的,隻不敢閉上。雖王熙鳳遣了裕兒來說,讓鄭雪娥明兒不必去請安,到底從前的威勢在,鄭雪娥怕王熙鳳是故意劃圈套給她鑽,明兒挑她錯處,哪裏敢當真,好容易熬到天亮,輕輕喚醒了賈璉,伺候他梳洗了,服侍著用過早飯,自己一口也沒敢吃,就趕著到王熙鳳房前來,已然遲了一步,傅綠雲已然站在王熙鳳的房前。


    傅綠雲知道昨夜賈璉是歇在鄭雪娥那裏的,一眼瞅見她急匆匆趕來,雖然裝束齊整,雙眼卻微微泛紅,頰上也帶些□□,不由就醋意翻倒,雖在王熙鳳的丫鬟都在跟前不敢太放肆,到底忍不住,微微笑道:“姐姐這一臉□□,更是動人了。”鄭雪娥臉上更紅了些,不敢辯駁,隻道:“奶奶起了沒有?”這話才出了口,就見傅綠雲把鼻子一哼:“姐姐這話可是不中聽。莫不是說,奶奶不容人,隻晾我們幹等著?可是枉費奶奶疼你一場。”鄭雪娥臉上漲得紅了,分辨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如何就胡亂攀扯人。”傅綠雲看著鄭雪娥臉紅耳漲的模樣,臉上真不真,假不假的一笑,隻是裝個沒聽著,鄭雪娥底下的話便說不著,氣得咬牙。


    外頭正鬧,裏頭王熙鳳也起來了,值夜的平兒過來開了門打發小丫鬟去廚房裏打水,一眼瞅見鄭雪娥同傅綠雲都在門前立了,便道:“兩位姑娘來了,奶奶起了。”說了就把身子一側,讓出路來。鄭雪娥同傅綠雲倆都想在王熙鳳跟前賣好兒,都往裏搶,這便撞在了一處,一個說:“姐姐,你踩了我的裙子。”一個道:“姐姐,你蹭了我的花。”


    鳳姐聽在耳中,隻覺得呱噪,便把眉頭一皺,隻不開口,拿著篦子在梳妝台上輕輕一敲,在鏡子裏瞅了身邊的平兒一眼。平兒起先一怔,轉眼也就明白了,隻得放下手上的梳子,走到門前道:“兩位姑娘說得好熱鬧!奶奶身子可還沒好全呢,怎麽當得起你們這麽羅嗦。奶奶不和你們計較,是奶奶尊貴,你們可別打錯了主意!”鄭雪娥同傅綠雲兩個聽著平兒的搶白,又想起平日王熙鳳的嚴厲,都縮了嘴不敢再說,兩個都捱了進房,隻是搶著奉承王熙鳳。


    王熙鳳思量了一整夜,又聽著了鄭雪娥和傅綠雲在門前的說話,也就拿定了主意。橫豎賈璉是個貪花好色的性子,再禁不住的,越是管束著越是愛個新鮮,從前鬧出多少事來。即這樣,倒不如知而不禁,留著鄭氏傅氏這兩個,由著她們倆自己鬧去。所以見著這兩個,臉上也微微有些笑容,在鏡子裏看了鄭雪娥一眼道:“我原吩咐過,叫你今兒不用來了,難為你殷勤小心。”


    傅綠雲聽了這句,酸氣就往上撞,當著鄭雪娥的麵兒就道:“奶奶可是不該誇她,我們都是二爺的房裏人,原就該服侍二爺奶奶的,奶奶不叫我們來,是奶奶溫和憐下,我們做房裏人的也該知道自己的本份,哪裏就能欺著奶奶溫和,故意拖延呢,今兒遲一刻,明兒就能不來了。”說著話就斜了鄭雪娥一眼。


    鄭雪娥叫傅綠雲說得臉上發紅,又看王熙鳳不說話,隻怕她聽了進去,道:“想是我今兒來的比傅姐姐晚了,傅姐姐教訓我呢。隻是奶奶還未曾說話,傅姐姐就這樣,若不是我知道姐姐心實,不是故意沒規矩,真是要錯以為姐姐連奶奶也不放在眼裏了。”又覺得自己說得狠了,怕王熙鳳生了芥蒂,正看王熙鳳身上穿著鬆竹梅花歲寒三友湖綠緞子長襖,便向王熙鳳笑說:“奶奶到底是大家小姐,這衣裳真是大方雅致,。”她這一誇王熙鳳,傅綠雲便不甘落後,也過來奉承,倒是把平兒,順兒等丫鬟擠在了後頭。


    王熙鳳瞧她們說得熱鬧,臉上就笑了起來,主意越發拿捏的穩了,自己從前果然是不懂事兒,這麽兩個熱鬧有趣的人,生生趕了出去,少了樂子不說,還落個嫉妒的名聲。這兩個人留在房裏,一來能在老太太,和兩個太太跟前能博個賢惠的名兒;二來在賈璉跟前,也能有個以退為進的腳步。頂要緊的是,鄭氏傅氏都不是好說話的主兒,日後若是再有什麽二姐三妹的,便是我不說,她們也不能忍氣吞聲。


    想在這裏,王熙鳳臉上格外和氣,誇了傅綠雲幾句必然又讚鄭雪娥一聲,隻不肯讓她們之中的一個獨自得了意去。待用了早飯,打發了鄭雪娥同傅綠雲回房,自己過去給老太太請了安,又幫著邢夫人料理了些家事,這才過來奉承王夫人,才進得王夫人房,便見王夫人臉上神氣頗有些晦暗難明,辨不出喜怒,心上也就警惕起來,打醒了精神過來笑道:“給太太請安。”


    王夫人聽見王熙鳳的聲音,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歎息一聲道:“你來了。給老太太,你太太請過安沒有?”


    王熙鳳聽得王夫人問話,臉上便是一笑,上前半步道:“太太也太小瞧我了。我便是不懂事,素日裏太太的教誨我也看在眼裏,哪能做出這樣沒規矩的事來呢。我是先去給老太太,大太太請了安才過來的。”王夫人聽了,抬眼看了王熙鳳一眼,歎道:“這便好,我隻憂心你心實,隻念著我是你姑母,倒把大太太擱一邊,如今看來,你果然是個懂事的,我也就放心了。”口中雖誇著王熙鳳,臉上隻是沒什麽笑模樣。王熙鳳就道:“太太若是有什麽事,說出來我也要替太太分憂,便是我不能,把事兒說開了,太太心上也能鬆快些。”


    王夫人聽了這話,眼眶不由得微微一紅:“兒啦,昨兒你二老爺回來,說是朝廷要選秀女,你大妹妹也在應選秀女裏頭,旨意不幾日就下。我知道這是天大的體麵容光,隻是這一去,若是叫上頭撩了牌子,哎,你年輕不曉事,不知道就有一等輕薄人聽見了這樣,鄙薄輕視的。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叫我這心上怎麽能過得去。”說了就臉帶憂色。王熙鳳是知道大姑娘元春這回是選上了,起先不得寵,倒是十來年後別有恩寵,得以加封賢德妃的。隻是這話不能同王夫人講,所以,想了一回才道:“太太,我年紀輕,也沒有什麽見識。可是我們大姑娘的人品,誰不讚呢?且我們家的家世,除了王親宗室,能比得上的也少,自然不能撩了牌子。”


    王夫人聽了王熙鳳的開解,倒是落了幾滴淚,向著王熙鳳道:“說起來,昨兒她老爺回來,叫她去問話,把這消息給她透了,那丫頭倒是寵辱不驚的,一點子異樣也沒有,實實的叫人心疼。”王熙鳳便笑道:“我們家的女孩子,不是我當著太太的麵奉承,能比得上的又有幾個呢?”王夫人一邊拭淚,一邊啐道:“好沒見識的話,虧得在我眼前,出了這個門可不許胡說了,仔細人聽了笑話你。”口中雖這樣說,臉上卻露出笑影來。


    王熙鳳便道:“太太,大姑娘如今在哪裏呢?我想起瞧瞧她,等大姑娘進了宮,要再見可就難了。”說著就歎息了一聲,也拿帕子遮了著眼睛。王夫人心上本就憂心女兒入選之後,母女見麵艱難,叫王熙鳳這話一說,不由得勾動愁腸,又落下淚來,埋怨道:“我才好些,你又來說這樣的話。”王熙鳳忙笑道:“都是我的不是,我隻想著大妹妹,卻忘了太太了,該罵該罵。”臉上的笑容卻深了些。


    王夫人哪裏知道王熙鳳是知道她不舍元春,才說了她聽,故意叫她堵心的,隻當她到底年輕,說話難免不過心,也就丟了開去,又說:“你大妹妹帶著寶玉認字呢。我這個女兒比兒子都強,處處貼心,隻恨就要分離。”說了就歎息一聲,又說:“老祖宗那裏,倒是要先透些風聲才好,也免得到了旨意下那日,老人家一下受不住。你瞅著老祖宗喜歡的時候,慢慢同她分說分說。”王熙鳳滿口答應,轉身出來,就往賈元春的房裏去了。


    賈府自為鍾鳴鼎食之家,便不肯流俗,上幾代所生的女兒的名字,也從兄弟而來,不用“春”,“紅”,“香”,“玉”等豔字。隻到了這一輩,因元春是榮寧二府的女兒中排長,又是正月初一生的,便起名元春,而後所出的女兒,不論嫡庶,也都從了‘春’字。元春小著賈珠兩歲,如今也有一十五歲了,生得瓜子臉麵,兩道細彎彎柳眉,目若春水,口若含朱,腰細身長,甚是秀美,正抱了寶玉在窗前的書桌邊,捉了他寫字。


    王熙鳳打量了元春幾眼才笑道:“大妹妹好啊。”元春一抬頭見是王熙鳳,她二人即是姑嫂又是嫡親表姐妹,自然該比人親厚才是常情,所以臉上也就一笑:“鳳姐姐怎麽過來了?快請進來。”說著話,就把寶玉交給站在一邊的丫鬟抱琴手上,自己繞過書桌走在門邊,伸了手去接王熙鳳。王熙鳳過來,同元春兩人就在門前把手一拉,元春笑道:“鳳姐姐身子可好全了?我原打算去瞧姐姐的,是太太說,姐姐身子虛,怕人鬧,所以才沒過去,鳳姐姐可別計較我失禮才好。”王熙鳳聽著賈元春這一番虛情話兒,隻當聽不懂,笑道:“哪裏敢。大妹妹這一去,怕是前程似錦,我這個嫂子,不識得幾個字,又不會說話,也沒多少見識,平日裏有什麽言差語錯的,大妹妹可別往心裏去。”


    元春聽了王熙鳳這句,臉上的笑就凝住了:“是太太告訴了鳳姐姐?這算什麽喜事,我們這樣的人家,我要是叫撂了牌子,便是丟了兩府的臉麵。我若是入了選,也不過是多了個‘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罷了。”轉念又想到自己這鳳姐姐人雖聰明卻是不識字的,自己同說這些不過是對牛彈琴,頓時心灰,也就轉了口風,隻拉著王熙鳳說了些閑話。


    王熙鳳因知道賈元春是賈母最疼愛的孫女,日後又是有前程的,不敢得罪,隻是忖度著分寸答話,並不敢張揚。元春雖覺王熙鳳沒有往日的氣勢,倒是溫和許多,她是熟讀四書的,不免也覺得女子溫順貞靜為要,倒是樂見,也就同王熙鳳多說了回話,一旁的寶玉卻不安分,隻拿著筆在紙上揮灑,將墨汁濺了一桌子。元春正要責怪,忽而想到,待得選秀旨意一下,怕是不得見了,也就把話縮了,將寶玉從書桌上抱了下來,用帕子擦了他的臉同手,歎息道:“鳳姐姐,旁的也沒什麽。隻是我要真去了,太太有年紀了,寶玉又小,大嫂子又是個不愛管事的,還煩你多照應些,我必定不忘姐姐的恩情。”


    王熙鳳假意拿帕拭淚,口中清清楚楚道:“大妹妹如何說這樣見外的話。從二爺那裏論,太太是我嬸母,若是從娘家算起,太太更是我嫡親姑母。且太太對我從來多有照拂,我也不是個沒心肝的人,怎麽能不記得呢?自然不會辜負了姑母待我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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