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聽了王熙鳳的話,倒是也陪著落了幾滴淚。她懷裏的寶玉雖小,也懂了些許事,看著自家姐姐落淚,就直起身,拿著袖子替元春擦淚,口上還說:“姐姐莫哭,寶玉乖。”元春看著寶玉乖覺,格外傷心,倒是抱了要哭,王熙鳳忙勸道:“大妹妹。你素日是個聰明人,如今這事上糊塗。寶玉還小呢,他不叫你哭是疼你,你倒做出這樣來,要是唬著了他,別說老祖宗,太太那裏,你心上又怎麽過得去。”說了就過來在元春手上接過寶玉,回身交在抱琴手上,叫她帶了出去頑,自家又勸了元春幾句,隻看她收了淚,陪著她重又梳妝了,這才轉身出來,順著花蔭一路就走了下去。


    卻見黃花滿地,疏籬花障一路掩映著長廊曲檻,又有一脈流水上頭是座石橋,朱漆欄杆,兩邊垂柳依依,叫風一吹,柳枝嫋嫋娜娜的,輕拂著湖麵,引動水中五色鯉魚來玩耍。王熙鳳站住腳,看得就入了神了。


    正在發呆,忽然就聽人道:“二奶奶,你在這裏,叫我好找!”


    王熙鳳猛然一驚,抬起頭來,卻是王夫人跟前的碧草提著裙子急匆匆趕來,到了王熙鳳跟前隻說:“二奶奶,東府那邊傳過話來,說是蓉哥兒的親事說定了,太太叫你過去呢。我往房裏找不著你,原來二奶奶你躲在這裏。”這東府裏蓉兒的媳婦,可不是秦可卿麽。正因著她身世不可告人,這才引出後頭的禍事來,難道說這樣的事,到了這世裏來,還要經一回?王熙鳳忙問:“你們大姑娘知道嗎?”


    碧草一笑道:“二奶奶糊塗了。這樣的事,大姑娘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子怎麽能知道。太太在老太太房裏等二奶奶呢。這回子怕是大太太也到了,二奶奶快些吧。”說了,自己就走在了前頭,王熙鳳心上跳得厲害,隻能咬牙跟上。王熙鳳心上驚惶,腳下卻一點不敢遲疑,跟著碧草就到了賈母房前。小丫頭遠遠瞧見她來了,已然忙不迭就打起了石青金絲繡滿地d簾子,向著裏頭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二奶奶來了。”


    王熙鳳打起精神走入門內,果然見東府賈珍的繼室尤氏也在。王熙鳳進去先給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請了安,又過來見了尤氏。她二人是個平輩,對著行了禮。就聽賈母道:“鳳哥兒,瞧瞧這孩子的麵貌性情怎麽樣?”尤氏聽了,忙推著帶了來的那個女孩子道:“這個是你璉二叔的娘子,你隻呼嬸子便了。”那女孩子就走在王熙鳳跟前,口喚:“嬸子。”行了個禮。


    王熙鳳便把那個女孩子一瞧,但見她年約十三四歲,生得腰細身長,杏靨桃腮,春山含黛,秋水含情,嬌滴滴一團的俊俏,果然便是秦可卿的模樣,想起從前,不由心內發酸,臉上卻不敢露出痕跡來,拉著秦可卿的手向賈母笑道:“好俊的模樣兒,哪家的孩子,如何喚我嬸子,這可不敢當。”


    王夫人道:“這是你珍大哥給蓉兒說定的媳婦,姓秦,論著輩分,可不是該叫你嬸子。”王熙鳳強掙著笑道:“模樣兒倒真是沒的挑,看著舉止也是大家子小姐一樣的。隻是這話我也不知道當不當,蓉兒還小呢,這孩子像是大了幾歲。”就聽尤氏道:“我也知道蓉兒還小,隻是大爺說,這樣的性情,這樣的人品,若是錯過了,可沒處再找去,所以,大爺的意思是先定下來,待得蓉兒滿了十六再成親,隻是不好放在家裏,沒的讓人說嘴,倒是要在老太太這裏叨擾些日子。”


    邢夫人在一邊兒道:“老太太,這事兒原不該我們做兄弟媳婦的插嘴,隻是我怎麽覺得不大像樣?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說是鍾鳴鼎食,也是有些祖業傳下來的。又不是那等寒門小戶,哪裏有養個媳婦等哥兒大了再成親的道理!”邢夫人的丈夫賈赦在公務上淡薄,卻是愛個嬌花嫩柳,府裏多置美貌姬妾。邢夫人是繼室,門第不高,又不入賈赦的眼,是以雖覺著賈赦這般放肆不像個話,究竟不敢勸,心中不免堵著氣,瞅著這等妖妖夭夭的長相便不喜歡。更看輕秦可卿秦業之父不過現任著營繕司郎中,秦可卿更是養生堂抱養的,又是生了這樣一副妖夭的樣貌,來路怕是不正,怎麽做得寧國府長孫的正妻!


    賈母聽了邢夫人的話,也是點了頭道:“我也是這麽說,隻是這孩子瞧著倒像是老實的。論起樣貌來,配著蓉兒倒是不委屈蓉兒。“說了,點手叫秦可卿過去,又命人拉起她的裙角來瞧。尤氏忙笑:“老太太放心,是個整腳。”賈母臉上這才有了點笑模樣:“這還罷了。我們這樣的人家,斷不能要個不齊整周正的。這樣子胡鬧,你們老太爺也不說說你們老爺?”


    尤氏道:“如何沒說呢?昨兒為了這事,狠狠發作了一回,直罰他跪了半日,要不是璉二爺來求了情,怕是還不能答應他起呢。我們老爺跪了那些時候,也不肯吐口,老太爺沒法子,隻能應了。卻說人不能留在家裏,怕叫人笑話,所以不得已才來讓我來求老太太和兩位太太的恩典,老太太和兩位太太隻當是可憐我,就答應了罷。”


    王熙鳳因是新媳婦的身份,這樣的事輪不著她插口,便覷著空兒細細打量秦可卿。秦可卿因見有人盯著她瞧,便把頭微微一抬,果然是一張宜喜宜嗔桃花麵,臉上絲毫也沒含羞帶愧之色,一雙美目黑白分明,就在王熙鳳臉上轉了一回,又垂了回去,依然裝個菩薩樣兒,仿佛尤氏同幾位太太說的事同她沒甚關係。


    賈母瞅著秦可卿相貌美麗,舉止也不是那等佯羞詐愧的輕狂人,賈珍到底也是長房長孫,下來要繼族長的,不好駁了他麵子,也就答應了。王夫人聽得賈母答應了,也就向王熙鳳道:“既然老太太答應了,你瞧瞧哪裏撥給你侄兒媳婦住的好?”邢夫人心上還是覺著不大妥當,隻是雖是一門至親,這樣的事,卻是她一個嬸母插不得口的,且老太太也點了頭,隻能忍氣吞聲,又看自家媳婦還站著,瞟了一眼王夫人,故意發作道:“璉兒媳婦,你二太太問你話呢,你可有主意沒有?二太太不過是試試你清濁,瞧瞧你懂不懂事罷了,可別犯糊塗,叫人笑話。”


    王熙鳳隻想著不能把秦可卿同元春擱在一處,萬不能叫她們見著了,便道:“老太太,大太太,太太,我想著枕流橋邊那處問石館倒是清靜,現有值日的丫鬟婆子在,如今隻消補上床幔被褥就好睡人的,不知道老太太,大太太,太太的意思怎麽樣?”賈母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怕她身份未明,同兄弟姐妹們相處尷尬,故意挑個清靜去處,隻是女孩子家家的,初來乍到,就把她扔個僻靜去處,豈不是叫她更難安心?我想著,你大妹妹屋子離著幾步的鬆間閣就空著,倒不如把這孩子放那裏去。她和元春丫頭雖隔著輩兒,年歲上倒是仿佛,還能做個伴兒,都不至寂寞。”


    賈母是何等樣人,雖不像邢夫人似的看輕秦可卿出身,也覺著不大妥當,賈府的長房可不能有個不著調的長孫媳婦,隻是尤氏是個可憐的,在賈珍跟前說不上話兒,隻得另想主意。又想著元春也有十四五歲了,行事素來穩重妥當,倒不如叫這個丫頭住元春身邊兒去,元春冷眼裏瞅了,若真是個妥當人也就罷了,若是那等輕狂的,說不得隻好說了與賈敬知道,再虔誠好道也不能一些兒家事不理,由著孩子們胡鬧。


    在王熙鳳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賈母竟叫秦可卿隨著元春住去,這不是把刀把子往人手裏送麽。王熙鳳到底不敢駁賈母的話,隻得硬著頭皮應承了,還得滿口讚著老祖宗英明。王夫人,邢夫人同尤氏兩個也就奉承了賈母一回。賈母也就笑了,指著秦可卿。向尤氏道:“這丫頭的名字你還沒說呢?你說了,他們之間也好有個稱呼,總不成老實這丫頭這孩子的。”尤氏忙笑道:“老太太說的很是,正是我糊塗,這樣緊要的事都忘了說。她父親指望著這孩子德容工貌俱全,便叫了兼美。”


    賈母就笑道:“這名兒倒是好意思。鳳丫頭,你過來,你就受回累,帶了秦丫頭先同你大妹妹見過,再送去鬆間閣,那屋子雖也有人收拾,到底有日子沒住人了,你給我看著丫頭婆子們收拾,別叫你大嫂子說嘴,說我們虧待了她未來媳婦。去吧。”王熙鳳隻得答應,過來引了秦可卿往元春屋裏去,才要出門,賈母又道:“待得她們姑侄見過,你就叫你大妹妹到我這裏來,我有事問她。”王熙鳳心知賈母是不放心秦可卿,叫了元春來,必定是吩咐她看著秦可卿為人行事的,可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隻是暗自焦急,口中答應了,引著秦可卿拜別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同尤氏,領了她出門,一路就往元春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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