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有意叫尤氏知道了張鬆做十分無賴,尤氏自然也怕同這樣的人家扯上幹係,就接了後母尤老娘來商議。也是她們做事不仔細,隻叫尤二姐尤三姐姐妹兩個去到尤氏閨房後的小間裏,自己兩個就在前頭說話。這兩處隻隔著一道門,雖有簾子擋著,又怎麽擋得住說話的聲音,尤氏所說的話,裏頭尤二姐尤三姐兩個都聽得清清楚楚.


    卻說尤二姐看著姐姐尤氏的體麵,雖一般是填房,但使奴喚婢,穿金著銀的,姐夫年紀雖大了幾歲,人物也清楚,待得姐夫承襲了爵位,便是三品將軍夫人的誥命在身。反觀自己,許的夫家,卻不過是個皇糧莊頭,難免有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終身失所之歎。這回聽著尤氏講說,張華家人竟是這樣不堪,更覺著委屈。到底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也沒個準主意,就是哭罷了,隻說自己命苦,嫁者那樣一個丈夫,情願早死。那尤三姐小著二姐兩歲,性子卻烈,聽著母親同大姐姐的說話,又看二姐哭的可憐,就勸著尤二姐道:“姐姐也別哭,母親和大姐姐這樣說,想是不肯叫姐姐就這樣吃了虧去,所以才提了出來商議,姐姐要是真不願意,自己對母親和姐姐說去,同她們”尤二姐拿著帕子擦了淚道:“這樣的話,我一個女孩子如何好自己去說,隻是怨我命苦罷了。”說了又嗚咽幾聲。


    尤三姐卻是不耐煩,扯了尤二姐一掀簾子就走了出來,向著尤老娘道:“娘,大姐姐,姐姐有話說呢。”說了就推尤二姐。尤二姐粉麵漲得通紅,水汪汪的杏眼兒裏噙滿了淚,對著尤老娘看了一眼,又看尤氏,春筍一般兒的玉指扭來扭去,隻是不做聲。


    尤氏看得尤二姐這樣,也知道她不情願原先聘定的婚事,隻是女孩子家麵嫩,不好自己開口說罷了。還是尤三姐耐不住,推了尤二姐一把道:“你方才在裏頭怎麽說的?娘和大姐姐也不是外人,你倒說不出了。若不看著你是我姐姐,我也懶怠同你說。”說了,就向著尤老娘同尤氏道:“娘,大姐姐,姐姐她不願意哩。”尤二姐聽得這幾句,倒是不哭了,臉上更是紅得透了,把一雙秋水眼就瞟著尤老娘同尤氏。


    尤老娘心上也久欲退婚,聽著女兒也不肯,就向著尤氏道:“大小姐,如今你也是官太太了,出入都有體麵,總也拉扯你二妹妹一把,便是她同你不是一個爹娘,總也叫了你這幾年姐姐。”尤氏聽著尤老娘這幾句不陰不陽的話,就有說不出的堵心,偏從她切身來講,叫尤二姐同張華退婚,於她也是隻有好處的。雖二姐出身有限,憑著她的容貌品行,嫁與官宦人家做填房或是庶子嫡妻還是使得的。若是二姐嫁得好些,姐妹兩個也好互為臂膀,也免得她在寧國府總有無可依傍之感。


    尤氏當下就忍了氣,勉強一笑道:“娘說哪裏話來。我正是覺著二妹這樣的人才,配著張華那樣的無賴人家可是太委屈了,才請了娘來商議的。既然娘同二妹都有這個意思,等著你老的女婿回來,我就請他出頭給二妹兒做主,就把婚給退了,娘看怎麽樣?”


    尤老娘聽著尤氏答應了,臉上也就笑了:“阿彌陀佛,大小姐即有這個善心,自然是好的。”說了,又向尤二姐道:“還不謝過你大姐姐。”尤二姐聽著尤氏肯替自己出頭,也翻做歡喜,臉上猶有淚痕,過來給尤氏盈盈一禮。尤氏忙拉著了,笑道:“自家姐妹,哪裏就這樣外道了,我這做姐姐的,自是要替妹妹多想想的。瞧瞧,好俊一個女孩子,哭得這樣,小花貓似的。”說了,就叫小丫鬟打水來,伺候尤二姐洗了臉,又重梳了頭。這才回來,娘四個就對坐了,無非說些家事並女工,尤老娘就把二姐親手繡的帕子拿了給尤氏看,尤氏看來,自是誇著二姐手巧。


    這裏正說話,外頭就有小丫鬟報說大爺回來了,尤老娘忙要帶著二姐三姐回避在裏間小房裏。賈珍進得房來,一抬眼就見桌上放著四隻茶盞,又想他才進門時,賴升來回的話,說是尤氏著他去接了尤老娘同二姐三姐兩個姨娘來,顯見得聽得自己來就避了開去。賈珍就笑道:“嶽母也太講究了,自己女婿也避嫌。”尤氏正有些忐忑,聽了賈珍這句,忙道:“大爺,都是我的不是,原是我叫鳳丫頭說的話唬著了,就想同娘商議商議。我也知道,我該回過大爺再接娘來的,不巧大爺不在,我隻好膽大了一回。叫賴升把我娘請了來。”


    賈珍就把頭一點,臉上要笑不笑地道:“原來是這樣,我也沒說我生氣了,請嶽母同兩位姨妹出來罷。自家親戚,不用這麽躲著。”尤氏忙答應了,回身進去,同尤老娘說了,尤老娘在裏頭也聽得清楚明白,看著尤氏進來,便笑說:“給大小姐添麻煩了。還好姑爺不怪。”尤氏就道:“如今還說這些,大爺請娘出去呢,娘說話可加些小心,我們大爺的性子你也知道。”尤老娘滿口答應了,領著尤二姐尤三姐兩個跟著尤氏後頭就出來了。


    賈珍正坐著喝茶,一抬眼見個半老婦人帶著兩個女孩子跟在尤氏身後走了出來。走在前頭那個女孩子,年未及笄,生得杏臉桃腮,春山含黛,梳著雙鬟,插著短金釵,耳邊墜著一對小小的紅寶石墜子,身上穿著銀紅衫子,係著白紗裙子,行動間底下就露出兩彎金蓮來,正是尤二姐。尤二姐身後頭那一個一般也是個美人胚子,隻是年紀太小。賈珍就把二姐看了幾眼,才向尤老娘笑道:“嶽母來了,我回來遲了。”又怪尤氏不早說。


    尤老娘見賈珍說話和氣也就笑說:“姑爺,我也沒甚大事,是我不要我們大姑娘說的,隻怕耽誤了你在外頭的正事。”賈珍就笑說:“嶽母太客氣了。”說了就請尤老娘做,又喚了丫鬟進來,重新換上熱茶。


    賈珍這才把尤二姐上下又看了幾眼,笑說:“二妹長大了好些,真真是個美人兒了。”要是從實說去,賈珍是個姐夫,同姨妹也該避嫌才是,萬不能這樣開口隨意兒誇讚美貌的,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嫌著輕薄。若是從尤老娘算去,這母女四人,期間有一個是好的,聽著賈珍這樣,或是勸誡或是避嫌,總要躲開些才是正理。不想這母女四個,尤氏畏懼賈珍,自不敢相勸;尤老娘平日裏也多靠著賈珍接濟養活,自也不敢說。兩個女孩子麵嫩的麵嫩,小的小,都是嘻嘻一笑就罷了。賈珍就把尤二姐又多看了兩眼,暗讚她嬌滴滴的可人,如今還小,待得將來,必定是個絕色的尤物。


    尤老娘聽了賈珍的話,又看賈珍拿著笑眼睛多看了尤二姐幾眼,不獨不怒,就以為有了開口要賈珍幫著退親的機緣,笑道:“倒不算我說嘴,我這兩個女兒,都是好相貌。隻可惜我那前夫是個糊塗的,沒來由的就指婚未婚,生生把個好孩子耽擱了。”嘴裏說著話,手就在底下去扯尤氏的袖子,尤氏心領神會,也幫著道:“大爺,你也知道那張鬆家,胡亂得不成話,你就念著二姐兒叫了你那些年的姐夫,如何忍心看著她嫁到那樣的人家去。”賈珍心知想來是尤老娘想退婚了,就又把尤二姐看了幾眼.


    賈珍素來是個沒行止的,他父親賈敬又一心向道,所以這寧國府裏倒是他說了就好做主的,這回看著尤二姐出落得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大有顏色,一個皇糧莊頭的兒子哪裏配吃這塊天鵝肉,又看著嶽母同妻子都求他,倒也願意做成,就笑道:“嶽母的意思莫不是想退親?”


    尤老娘聽著賈珍這句,十分喜歡,忙接口道:“正是,我隻求姑爺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麽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姑爺替我了了這樁心事,我一世感激你。”賈珍就笑道:“這話怎麽說的,二姐是我姨妹,我不幫著她還能幫著誰。嶽母回去這就把兩家訂婚的契約拿了來我瞧瞧,過幾日我得空就把這事兒給二姐了了。”


    尤老娘聽了這話,自是滿口稱謝,又推著尤二姐來謝過賈珍,賈珍就把臉一笑道:“這有什麽。嶽母太客氣了。”說了就叫尤氏留尤老娘同二姐三姐兩個吃飯,自己提腳出去了。尤氏知道賈珍必是往他侍妾的房裏去了,當著自己繼母同兩個妹子的麵兒就覺得有些沒臉,不免尷尬。尤老娘也知道自己這個繼女在賈珍心裏不大得寵,因有事求她,看著她尷尬,忙笑道:“想來我們大姑爺是貴人,自然要忙公事去了。”尤氏聽了這句,臉上就好些,就拿著別的話來岔了開去,留尤老娘同二姐三姐兩個吃了飯,就送了她們回去。


    尤老娘回到家裏,就把當日尤二姐同張華的訂婚文書並信物翻了出來,過了幾日就親自送往了寧國府交在了尤氏手裏,不免又叮囑幾句,尤氏滿口答應了。待到晚間賈珍回來,又交與了賈珍。賈珍就把文書看了一眼,向著尤氏笑道:“你後母真是性急。不過,這也怪不得她,你二妹這樣的顏色人物,便是做奶奶夫人也不算高攀,隻配個皇糧莊頭實在是可惜了的。”尤氏聽著,心裏就有些不大舒服,口中不敢說別的,隻是滿口稱是。


    卻說賈珍是寧國公之後,自然不能自己去尋張鬆說這退親之事,就把文書交在了賴升手上,隻叫賴升去了了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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