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珍一麵顧慮著同張鬆那樣無賴的人家結親,日後必定有數不清的麻煩,一麵又想著尤二姐的美貌溫柔不能叫個鄉野村夫玷汙了,所以也肯出頭,隻是礙著賈敬猶在府裏,雖不大管事,但是也個暴烈的脾性。所以賈珍叫賴升出麵同張鬆家退親之時,明說著不許提寧國府,卻忘了多吩咐一句,不叫他去找俞祿。


    卻是賴升領了賈珍的命,想著俞祿就在城外幫著西府裏璉二爺料理田莊上的事,去了也有些時日,想來也認識了些人。這俞祿也是個心頭口頭都來得的人,若是找了他一同去遊說,豈不是便宜許多,所以出得城來,先過來見俞祿。


    俞祿叫賈珍借與了賈璉幫著料理田莊上的事,因是新接手的莊子,自然要陪著賈璉到處走動,田地數目要盤查,佃戶人口要看過,舉凡種子牲口等物,都要一一對過,這些日子倒也忙碌。這日好容易賈璉回去了,俞祿就回自己屋裏,才要喝茶,就聽得外頭有人找。俞祿就從自己住的屋子裏出來,一抬眼,隻看屋外站著一個男子,身後跟著一個小廝,牽著兩匹馬,那男子頭上帶著六合帽,身上穿著灰褐直裰,年紀不上三十,臉色微黑,頜下生者稀疏的胡子,卻是賴升。


    賴升同俞祿兩個都是寧國府的管事,在府裏時就有交情,這回在外頭見著,自是哥倆好。俞祿忙過去拉了賴升的手笑道:“賴哥哥怎麽過來了。莫不是大爺有要緊話吩咐?”賴升就叫小廝在外頭等了,自己提腳進去,把四下一看,桌椅窗簾床幔等布置依舊是莊戶風範,隻有炕上的被褥倒是平展,顯見得是俞祿從府裏帶了來的。


    賴升就同俞祿笑道:“我隻當你不用在爺跟前伺候了,出來逍遙了,不想這樣清苦。”俞祿就歎道:“哥哥知道便好,我這一出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去呢,你瞧瞧,這桌,這椅,我們那裏見過這個。這回算是開了眼。”說著就把莊戶人粗製的桌椅拍了拍。賴升笑道:“我勸你也別得了便宜賣乖。西府裏璉二爺是怎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嗎?倒是個手上散漫,心思又大,不苛待下人的,你伺候得他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我即來了你這裏,你也不招呼我喝幾杯,可也太小氣了。”俞祿就笑道:“我隻怕管事老爺吃不慣這村酒。”


    俞祿口上雖這樣講著,到底邁步出去,正見門前有個不大不小的少年,年約十二三歲,身上衣裳也算幹淨利落,人卻精瘦,一雙眼也不大,倒是咕嚕嚕亂轉。俞祿見了他,就把眉頭一皺,先把四處一看,見沒旁的人,這才點手叫他過來。那小子邁步過來,就把俞祿身後的屋子裏瞧了兩眼,又看了門前栓著的那兩匹高頭大馬,過來露了齒一笑道:“大爺有什麽吩咐?”


    俞祿口中嘀咕幾聲,從袖子裏摸了錠碎銀子來,約有三五錢之數,就把碎銀子遞了過去,隻叫他去打酒,再切些醬牛肉來。那小子接過錢,在手上掂了掂,就笑說:“大爺您擎好吧。”說了就走了開去,不一會就拎著酒壺,並一個油紙包過來了,向著俞祿道:“大爺,東西得了,所餘的賺三五十錢就叫我養活老爹吧。”俞祿從那小子手上接過酒瓶子同油紙包,在手上掂了掂,覺著分量差得遠,就把鼻子一哼,向那小子道:“你這小子真是貪心。”因賴升在裏頭,也不多廢話,轉身就回來了,將酒壺,油紙包擱在桌上,請賴升來坐了,兩個對酌。


    吃了幾杯就,俞祿自要問賴升如何來了這裏,賴升聽了,臉上要笑不笑地道:“說到這事,我倒真是有樁新聞說了你知道。你曉得你現管的莊子哪裏來的?是璉二爺打我們二姨娘未過門的夫家手上買的。你也知道那尤老娘的脾性,沒個富貴命,倒是有個富貴心,希圖著我們府的富貴,總巴結著我們大爺同大奶奶。那尤二姐年紀雖小,也是個不大安分的主。如今二姨娘同老娘聽說了這張家敗落到要賣地了,就要悔婚,求了我們大爺做主,要退親呢。這不,就打發我來了。”


    俞祿聽著這幾句,頓時拍了桌子笑道:“這回真真是無巧不成書了,你道方才替我跑腿的是哪個?便是這莊子原先的東家張鬆的兒子張華!這家父子真真絕了,那個做父親的,一肚子彎彎繞兒,口裏甜言蜜語,背後卻能捅人兩刀,為著錢,親娘老子都能不認,你道他賣給西府璉二爺的田地是好來路?正為這打官司呢,所以才便宜出脫了。到了他兒子這輩兒,也算是報應,小小年紀就愛鬥雞走狗,賭錢吃酒的,輸了錢,就偷了家裏東西出去變賣,叫他父親打過幾回。旁的我也不說了,就方才替我跑的那回,就克扣了多少去。不是我說,咱們二姨娘那樣一個美人,配著這樣的人家,倒真是委屈了,這要退親也是情有可原。”


    賴升就道:“即是這樣的人家,這退親的事,倒是不大好說了。”俞祿隻道:“這有什麽,這樣的人家,都賣田賣地了,身上還有官司,已經是敗落了,還能強什麽。常言都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多給幾兩銀子就罷了,憑著我們的家世,還怕他不答應。” 賴升冷笑道:“你沒聽著一句話麽?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樣窮極無聊的人家,遇著這樣的機緣,還不死勁兒鬧騰,你也知道我們大爺的脾性,哪裏是個好說話的。我來時就說了,不許我打著府裏的旗號呢,說是鬧開了,老爺要惱。這真是,他們做主子的隻要一張嘴,隻為難我們這些做奴才的罷了。”


    話雖這樣說,到底不敢不去辦差,賴升這裏同俞祿吃完酒,就由俞祿帶著路,就往張鬆家去了。


    張鬆同朱玉寶打著官司,也有半年有餘,他家裏幾代做著皇糧莊頭,原也有些家底,雖不說富有,總是不愁衣食的,也是他瞧著朱玉寶是個意軟心活的,起了貪念就要謀奪朱玉寶家產,設下神仙局來害人,後叫朱玉寶識穿。這朱玉寶也是打小教養成的公子性情,知道自己上當,哪能咽下這口氣去,便拿著家裏剩下的銀子同張鬆賭氣,定要叫他吃官司。這當地的縣官姓個宋,官名宋可,字虎友,為人最是虛偽,滿口的道德文章,一肚子金銀銅板,正是那種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贓官,便兩頭拿錢,尤不饜足,官司卻遲遲不肯判定。


    這張鬆同朱玉寶兩個也是騎虎難下,隻恐賠了夫人又折兵,隻得咬牙支撐。賴升便是這個時候到尋到了張鬆家裏。


    張鬆到底做過皇糧莊頭,人雖下作,眼力卻好,一眼看著張鬆的穿著,雖是綾羅加身,卻不過是有體麵的下人罷了,臉上就有些矜持,隻道:“我便是張鬆,尊駕有什麽事嗎?”這賴升做著寧國府的管事,除了頭頂上的主子,府裏百來口下人都要奉承他,又有道是,宰相門人三品官,尋常五六品銜的官員上得寧國府來,也不敢擺這樣的臉色,心裏也有不快,用眼四下一瞧,卻見四壁空空,靠著牆擺放了幾張木交椅,就徑自走了過去,把袍襟一掀,往交椅上一坐,將個二郎腿翹了起來,撂下袍子蓋了腿,這才道:“令公子在哪裏?”


    張鬆聽得這句,就以為是張華又在外頭惹了事,這自家兒子再不好,自家打得罵得,外人來說就是不行。張鬆就把眼角一斜,看著賴升道:“我兒子在哪裏,同尊駕有什麽相幹。”


    賴升臉上一笑,就從袖子裏抽了張銀票出來,往桌上一拍。張鬆如何不識得銀票,臉上立時就笑了,搶過去就要把銀票拿起來,賴升卻伸出個手在桌子上一拍,把個銀票按住了,笑道:“你著什麽急?我的話還沒講完呢。令公子可是從小訂了親的?”張鬆聽得這句,就把手縮了回來,夾著眼把賴升從頭到腳又看了回,忽而笑道:“原來是退親的。我也聽著說範陳氏改嫁做了官太太去了,果然氣派不同往日,這往好聽裏說,這是人往高處走,這往白裏說,可是嫌貧愛富,瞧不上我們這些窮人了。”


    賴升聽著張鬆說話雖尖酸,倒是個明白人,也就笑道:“張兄果然是個明白人,我就把話遞在這裏,隻消你肯退了這門親,這張銀票就是你的。二十兩,令公子拿著這些銀子,什麽樣的媳婦聘不來呢?何苦一定要舊親。這俗話都說,強扭的瓜不甜。便是真叫你娶了人來,說句實話,你們這樣的人家,又怎麽看得住一個美貌的媳婦。到時再鬧出什麽來,可是不好看了。”


    張鬆聽了賴升這幾句,就把嘴一撇,冷笑道:“這話說的,我們家再窮,也不能賣了未過門的媳婦去。這是二姐先君生前訂下的,我便是答應了,也得問問死了的人肯不肯應呢。再說,我聽著二姐如今也跟了她娘做官家小姐去了,我們倒不是稀罕這門親,隻是顧慮著官家小姐嫌貧愛富的,可是好說不好聽。”


    賴升看著張鬆跡近無賴,臉上就笑不大出,把個銀票往回一抽,冷笑道:“你也知道那範陳氏如今是官太太了,是個貴人了,她好生好氣來同你說退親的事,是給你臉麵,別不識抬舉。若是惹惱了人,連這些銀子也不能有了,親一樣要退。”


    張鬆正是個無賴的,哪裏怕這樣的話,正要說話,就聽得外頭腳步聲踢踏響,轉頭過去看時,卻是張華從外頭回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之鳳哥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冪並收藏紅樓之鳳哥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