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自醒轉以後,看著自己依舊是賈璉之妻,想著賈璉的無情,起先不免心灰,又怨老天不叫她重生在嫁來賈府之前,後來就想得明白了。賈王兩家暗裏雖是一池子髒水,明麵兒上都要標榜著詩書傳家,都是容不得改節再嫁的。即情勢如此,說不得隻好加些小心,不好再同賈璉鬧得僵了。王熙鳳本是個極聰明極美貌的女子,又同賈璉是兩世夫婦,賈璉的性子,她了解的隻怕比賈璉自己更透些。王熙鳳即拿定了主意,要攏住賈璉,就放軟了身段,裝個賢良模樣出來,常把賈璉捧一捧,果然騙得賈璉喜歡。


    賈璉又生就個憐香惜玉的性子,自然把王熙鳳看得心愛起來,在家時奉承著王熙鳳,雖不至要一奉十,也是極少違拗。這回看她提著賈政同王夫人因趙姨娘起了齷齪,口上雖沒說,臉上神色露著不信他的意思,自然走來俯就,攬著王熙鳳的香肩,把好話說了許久,不由人聽著不信。


    無奈王熙鳳是經過前世的,知道賈璉這人賈璉就若論品行則還去得,同他這十數年夫婦裏,沒見他做甚害人之事,隻是在一“淫”字上站不住腳。在家時同丫鬟媳婦鬼混不說,而後竟不顧廉恥,同賈珍做了襟兄襟弟,偷取尤二姐。且從前賈璉也曾對著自己殷勤服從,到後來不是一樣反麵無情,可說日後之事難料。且自己是要管家的了,總要他同自己一心一意才好施展手腳,倒不如趁著這回他一心在自己身上時,使手段收服他。對著賈璉這樣的人,隻做小伏低是不長久的,隻有以情誘之,以利惑之,或能叫他服帖。


    王熙鳳計較了許久,終於拿定了主意,這回見機緣來了,就依著盤算行事,故意口中說著信他,臉上卻露出一絲黯然之色來。賈璉也是公子性兒,能加意哄人已屬不易,看著王熙鳳不肯信他,就要做惱,才一抬眼,就見王熙鳳長眉微微蹙起,把鳳眼低垂,帶著些委屈的模樣,倒和平日略帶剛強的模樣判若兩人,更叫人心愛些,就把氣性軟了,舍不得發作她。即不忍發作,就要哄她歡喜,想了一想,就笑道:“有了。”言畢,就走了開去,不一會將自己積年所有的體己都取了過來,總有五六百兩之數,把銀票同些銀錠,盡數奉在王熙鳳眼前,笑道:“都說男人有了銀子就愛作怪,如今這些體己你都替我收了,你總該放心了。”


    王熙鳳看著這樣,心裏也不知什麽滋味,從前這些體己賈璉可是叫尤二姐收著。不想這一回,自己不過略使些手段,就叫他拿了出來,雖喜還歎,臉上卻做個驚訝之色,道:“二爺怎麽好這樣。這些銀子是你存的,就這樣給了我。你自己使什麽。”說了,就把銀票朝著賈璉眼前推了回去。賈璉把私房銀子給王熙鳳,也是一時心軟,將銀票擱在王熙鳳眼前之後,就有些後悔,這回看著王熙鳳不肯收,他如何拉得下臉來收回去,那樣豈不是顯得他氣量狹小了,日後如何在王熙鳳跟前充大丈夫?所以更不肯收,反道:“別說我還有俸祿使用。就是我沒個來路,難道這家裏還能少了我吃的穿的?你平日也是爽快人,怎麽今兒就這樣拖泥帶水起來。”王熙鳳這才把銀票收了下來,叫平兒鎖在箱子裏,知道賈璉雖手上散漫,卻愛個麵子,要在喜愛的女子麵前充個男子,就向賈璉道:“銀子我且替二爺收了,二爺若是手上不便,就同我說。”說了,就朝著賈璉一笑。


    賈璉看王熙鳳秋水橫波,真可說明眸流眄,轉增媚態,心愛得很,也就不覺得把銀子給出去心痛了,笑道:“我還能短銀子使了,要你替我擔憂。”說了顧不得平兒等都在側,就走在王熙鳳身前,勾著香肩,就要溫存。王熙鳳忙把他攔了,道:“二爺,我還有正經事同你商議呢,你且坐了,我們好說話。”賈璉隻得住了手,又回去坐著,就道:“什麽事,值得這樣正經?”王熙鳳就道:“今兒太太跌傷了腦絡,太醫隻吩咐著要安心靜養,不好勞累著,更不能煩心。所以太太在老祖宗跟前回了話,要我幫著料理些家事。我想,太太傷成了這個模樣,她又是我姑母,我若是再不答應,可是太不近人情了些,日後還能在這個家裏立足嗎?所以,我沒問過二爺就自作主張答應了。二爺不會怪我吧?”


    卻說賈璉身為賈赦之子,眼看著明明是父親承繼的祖父官職,卻住在隔斷出去的園子裏,倒讓叔叔一家子住在了榮國府裏的正房榮禧堂內,心上自然不大服氣。這回看著王熙鳳說了王夫人托了王熙鳳管家,且王熙鳳答應了,哪計較得到王熙鳳沒同他商議,隻怕王熙鳳沒曆練過,不能辦事,就道:“即是這樣也罷了。隻是你也知道我們家事多,你又年輕沒經過事,你可能麽?”王熙鳳聽了這話就是一笑,她如何能說自己都管了十多年的家了,早把榮國府上下爛熟於心,從前就有許多想得不周到的地方,這回子再做,倒好趁勢就把從前的錯處都改了,總不能再要自己往裏填補。


    賈璉看著王熙鳳笑了,就道:“莫非你心裏有成算嗎?”王熙鳳把賈璉看一眼,轉頭向平兒等人道:“你帶著她們到門前收拾收拾,過得兩日那些媳婦婆子們就要來我這裏回話了,別亂糟糟的叫人笑話。”平兒就知道這是王熙鳳有私房話同賈璉說,不好叫人聽見的,答應了一聲,就引著房裏大小丫鬟們退到了屋外,指揮了她們清掃地麵,擦拭窗欞,自己就在門前站了,防備著有人忽然來找賈璉同王熙鳳。


    王熙鳳看著人都出去了,這才同賈璉道:“我來我們家這一年多,雖不大管事,可冷眼裏看下來,我們府裏總有幾件弊端:頭一件,是底下那些管事,婆子,媳婦們,都是撿著有便宜的就上,吃苦受累的就推給旁人,凡事苦樂不均,如何就能服眾?二件就是從頭一件上起的,即事無專任,自然能臨期推諉,便是要找個罪魁也不易,朝廷都有個法不責眾,我們家還能一塊兒罰進去不成?因著前兩件弊端,就生出了第三個弊端來,那便是需用過費,濫支冒領,買辦們又從中取利,這濫支冒領或是需用過費,都不是大數目,隻耐不住事多,累積起來,就是筆不小的數目。二爺,我從前說的話,二爺可還記得。”


    賈璉從來以為王熙鳳不過略有些見識,今兒王熙鳳這一番見解侃侃說來,把驚得啞口無言,聽著王熙鳳這話,就道:“什麽話?”王熙鳳歎息道:“我當日請二爺在外頭買田莊時,同二爺講過,我們家如今外頭看著是安富尊榮的,可總不能同先祖在時比了,那日用排場,卻又不能將就省儉。可說是外麵的架子雖沒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若是不盡早謀劃,隻怕日後就有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的時候。”賈璉就道:“你這從前向我提過之後,我倒也有過思慮,隻是我父親不管家事,這裏又是叔叔嬸娘做主,我是個做侄兒的,也不好為了這些事就去煩老祖宗同叔叔,倒叫人說我不安分。”


    王熙鳳就奉承賈璉一句,隻道:“二爺果然顧慮周全。我方才說了三件弊端,還有最後一樁,那就是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更別說那些服侍過老主子的,更不能聽教訓。這回子太太即委了我,少不得我要做些事來,一來叫人看看太太沒委錯人,我自己臉上也光輝;再有,二爺難道不想著日後嗎?”


    賈璉聽了王熙鳳這句日後,心上一跳,就把眼牢牢看著王熙鳳,道:“什麽日後?”王熙鳳心上也是有些惦惦,隻不知賈璉聽了那些話後,會把自己看做心機叵測之人,還是真能同自己誌同道合。且話已出了口,要收回也不能了,又賭賈璉身為一等將軍賈赦之嫡子,不能心平氣和地看著原該著自己父子住的榮國府叫賈政一家子長長久久地住下去,所以定了定心,續道:“二爺莫忘了,我們老爺才是祖父的嫡長子,難不成日後把個爛攤子交在老爺同太太手上嗎?”


    賈璉起先還有些擔心,想著王熙鳳到底同王夫人是親姑侄,未免有回護之心,這回聽她說了這句出來,就把個心落在了實處。暗想:我也是糊塗,便是姑侄又如何,她即嫁了我,便是我的妻子,算是我們家的人了,終身都靠我。若她是個聰敏的,自然再不能以娘家為重。如今看來,也算她見識明白。


    想畢了,就向著王熙鳳笑道:“好奶奶,難得你真心向著我。你即有這樣的盤算,又待如何?”王熙鳳就道:“我才接著手,又能如何?總要做些事來,隻叫老祖宗和太太信我,把事都交在了我的手上,才好從長計較。所以,二爺,日後我們夫婦總要一條心才是。”說了就伸出隻手來,就在賈璉的手上蓋了,把雙鳳眼牢牢看住自己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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