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孝家的因怨王夫人薄情,雖知王熙鳳的問話聽著溫柔謙和,像是請教的意思,實則帶著陷阱,回答得一個不仔細,便陷王夫人於不仁不慈;再有,送了她好處的常家媳婦,林之孝家的尚能不顧,何況柳家的從沒好處到她跟前,哪裏肯容情,所以聽著王熙鳳的話故意道:“這柳家的同常家媳婦犯了一樣的事兒,雖是常家媳婦首肇,也不能隻辦了常家媳婦,倒放過柳家的去,別說常家媳婦委屈了,便是旁人看了也不能心服。太太雖是好善向佛的,也不能亂了規矩不是。”言畢,低下頭退在一邊。


    王熙鳳不想這林之孝家的如此知機,臉上就是一笑,點頭道:“果然是這理。到底我年輕,又生了個軟心腸,隻看不得人哭。還是太太,見識明白。即這樣,就照著太太的意思去做。”說了,斂了笑容,向柳家的道,“你也聽明白了,我雖有意寬放你一回,奈何這規矩不能亂。”說畢,看著順兒還未回來,就叫了平兒過來,要她引著柳家的往二門上去領板子。


    平兒答應了,過來向著柳家的道:“柳家的,你也聽著了,快起來隨我走罷。橫豎都要走這一遭的,”言畢,就去拉柳家的,柳家的聽著林之孝家的那樣說話,已知不好,暗暗生了意見:林之孝家的,你平日就仗著太太的勢派抬舉常家媳婦打壓我們也就罷了,這回奶奶分明有寬放的意思,不過是想借你的口,如何你反咄咄逼人的不肯抬手。心裏雖怨,嘴上卻不敢說,隻是又要過來求王熙鳳,王熙鳳把眉頭微微一皺,腳下就有些要躲,鳳眼飛快地瞟了林之孝家的一眼,林之孝家的會意,忙過來幫著平兒拉柳家的,口中道:“你這不是為難二奶奶嗎?誰叫你自己手腳不幹淨,等出去後,好好的當差也就是了。”


    柳家的又氣又恨,把林之孝家的手一拍道:“我不用你在這了假惺惺地做好i告訴你,人!你方才說什麽碧粳米哪裏都有,哪個好說是常家媳婦把老太太,太太們用的把來送你?我我便是個人證!我親眼看著,從前的我不敢說,便是前年的中秋,我就親眼看常家媳婦悄悄收拾了一簍炭一擔粳米在外邊,叫兩個小廝來抬了,我心裏存疑,就借口上茅房,跟後頭,我親眼看著他們是抬了那些家去的東西到你家的!奶奶,就是那以後,我想著既然常家媳婦能拿,我如何拿不得,所以才犯了糊塗。”又轉向王熙鳳哭道:“奶奶,我這話全是真的,我敢同常家媳婦當場對質。”


    林之孝家的再不料有這一出,臉上漲得緋紅,朝著柳家的就啐了口道:“放你娘的屁!有道是,捉賊拿贓,你即看見了,如何當時就不出首在太太跟前?好把我同常家媳婦一塊兒趕出去,也顯得你一片忠心。如今無贓無證的,奶奶也不能容你信口雌黃。”到了這時,把臉都撕破了,柳家的哪裏還有顧忌,就把鼻子哼一聲,冷笑道:“到底是管家娘子,說的好話!當時可是太太管家,你又是太太的陪房,太太那樣倚重你,我如何敢在太太跟前說這些,那不是生生打太太的臉嗎?到時惹得林姐姐不喜歡,我隻怕早叫打發出去了,哪裏還能站在這裏同姐姐辯理。”


    王熙鳳聽了這柳家的話,心裏暗暗喜歡,知道裏頭的賈母也必然聽得明白。她在外頭做這番戲,起先隻想著叫賈母知道王夫人的陪房林之孝家的收受底下人賄賂,有自然覺著王夫人禦下不嚴,不想柳家的後來同林之孝家的說的那幾句,分明直指王夫人外存忠厚內藏奸詐。雖說賈母斷不會為著一個家生奴才的話就為難了王夫人去,心裏隻怕就此紮下刺。這根刺一朝紮了下去,日長天久的,不怕不做出病來。


    心裏雖喜歡,王熙鳳臉上依舊做出怒氣來,細長的柳眉一豎,喝道:“這話也是你說得的?怨不得你膽子這樣大,就敢貪墨官中的東西!原來連太太也不在你眼中!竟敢背後編排太太!平兒,你同我掌她嘴,問問她還敢不敢了。”平兒遲疑了下,想著王熙鳳道:“奶奶,在老太太房前呢?”王熙鳳原也不是真要打柳家的,聽著平兒這句,趁勢就落了勢,道:“我也是氣著了,竟忘了是在老祖宗房前。罷了,我且饒了你這回去,若是再有下回,我斷不能饒了你!”柳家的說了那話之後也自悔失言,聽著王熙鳳肯放她過去,也鬆了口氣,複又給王熙鳳磕頭。


    不說王熙鳳在外頭料理常家媳婦,柳家的,林之孝家的等人貪汙廚房裏的米炭果蔬等物。這幾人哪個都不是省事的,你咬她,她又咬了另一個,簡直就是鬧劇一般。賈母在裏頭也聽著,知道這些刁奴大抵如此,倒還好,直到最後聽了常家媳婦指證林之孝家的曾收了她從廚房裏搬來的東西,林之孝家的出口反駁的那些話,賈母的臉色已然沉了下來。王熙鳳仗著自己重活一世的便利,也算得機敏權變。到底不如賈母從榮國府的重孫子媳婦做起到如今榮寧兩府的老祖宗,這幾十年來什麽事沒見過什麽事沒經過。王熙鳳的手腳,隻能瞞得賈母一時,不能瞞得她一世。


    賈母倒也不生氣,她沒出門子前是保齡候史候嫡出的小姐,打小跟著祖母,母親身邊料理家事,嫁於賈代善之後,也一樣要伺候兩三層婆婆,應付幾代叔伯嬸子姑嫂等,這樣的事早看得慣了。說到底賈赦賈政都是她親生的骨肉,朝廷欽賜的爵位隻好由嫡長子賈赦繼承,這榮國府叫賈政住,她還是能做得主的,也算是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隻是賈政之妻王氏的行事卻叫賈母難耐,看著常家媳婦同柳家的話裏話外意思,不說王氏如何,便是王氏的陪房的權柄也未免太大了,看來她這個看起來說話行事端方溫和的兒媳婦也不見得就是個善人,賈母心裏也不是沒數,可今兒聽著那些奴才們怕她怕成這樣,賈母如何能忍,她雖是賈代善之妻,賈赦賈政之母,榮寧兩府人人奉承的老祖宗,要日子過得舒坦,這榮國府的管事權柄,便不能一家獨大的,不然,她豈不是還要仰兒媳鼻息不成?可恨從前賈赦之妻邢氏嘴上刁鑽,眼皮子卻淺,不是王氏對手,如今看來,這鳳哥雖是王氏的內侄女,卻也是賈赦的兒媳婦,她要同她姑母一條心,才是犯傻,可今兒這些話,看著倒是溫和明斷,話裏話外,卻是有禍水東引,叫她對王氏起疑的意思,倒是個聰明孩子。


    賈母想在這裏,便向一旁的丫鬟道:“你出去同你二奶奶說,隻管照著規矩做去,要有人說她不講情麵,隻管叫人來問我!”那丫鬟答應一聲,掀簾子出來,走在王熙鳳身邊,就在她耳旁竊竊說了幾句。王熙聽著賈母話裏意思,分明是叫她無須顧忌王夫人臉麵,再不想賈母竟這樣輕易說出這樣的話來,臉上就露出驚訝為難的神色來,想了想方道:“即這樣,你替我回老祖宗的話。我即蒙老祖宗,太太抬舉,管了事,便不能叫老祖宗,太太失望。”說畢,轉頭向著柳家的道:“你也不要怨我狠心,你這事犯了家法,我若寬放了你,隻怕我日後說話不能服人,隻是你同我放心,便是朝廷斷案,首犯與脅從,也同律不同判的。如今你也算得從犯,我隻從輕些,也就是了。”說了,就向平兒道:“你帶了柳家的去二門上領四十板子,再革她半年的銀米,依舊原處當差,旁的也沒什麽,這廚房裏一下去了兩個熟手,隻怕伺候老祖宗,太太不能周全,就是我的罪過了。”


    柳家的聽著不用趕出去了,心下一鬆,眼淚倒是落得更多了些,衝著王熙鳳磕了幾個頭,拿著帕子捂著臉隨著平兒去了。


    王熙鳳這才向著林之孝家的道:“林姐姐,這蛇無頭不行,廚房裏要再拔個管事上來,你說哪個好呢?”林之孝家的聽了王熙鳳問她這個,心裏驚疑不定起來,便是王夫人那裏理事,她也能摸著門路,可王熙鳳今兒的行事,她竟是一點子章法也摸不到,想了很久才道:“奶奶心裏可有人選了?”王熙鳳就笑道:“林姐姐如何說這話?你是太太跟前得意的人,替太太分憂解難的,如何到我跟前就推脫起來了?還是,林姐姐叫常家媳婦嚇著了,怕再惹是非上身嗎?”


    王熙鳳說這話即是敲打林之孝家的,又是說給賈母聽的。賈母即能遣了人出來叫她隻管處置,不要怕傷人麵子,怕對王夫人也生了不滿。所以,她要叫賈母知道,她同王夫人雖是嫡親姑侄,卻不是一路人。


    林之孝家的聽了王熙鳳這些話,臉上的笑容險些就維持不住,隻得強笑道:“奶奶這話可屈死我了。奶奶有吩咐,我敢不為奶奶分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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