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一直在房內伺候,把王夫人同周瑞家的說話聽得明白,這會聽著王夫人這話分明是敲打著她不許她把王夫人同周瑞家的說的話轉於王熙鳳聽去,知道王夫人如今正在怒頭上,不敢耽擱,忙不迭答應了。王夫人這才點頭了道:“去罷。”碧草這才出了榮禧堂,往王熙鳳住處走去。


    王熙鳳從賈母處回來,故意放著年紀大些們的丫鬟不用,隻叫小紅跑了去找劉姥姥說話。這小紅腳頭也快,不一會就回來了,臉兒跑得紅撲撲的,進來給王熙鳳回話時還喘著氣。王熙鳳就笑道:“這孩子也太實心眼了,即辦完了差事,慢慢走回來也就是了,跑得這樣急。給她倒碗茶,叫她歇歇氣。”小紅忙謝過王熙鳳,又謝過給她倒茶的平兒,這才接過茶去。


    王熙鳳看著她這樣乖巧,臉上倒是笑得越加溫和,看得小紅喝了茶了,才道:“趕上劉姥姥了?你是怎麽傳話兒的?說來我聽聽。”小紅就把怎麽追上的周瑞家的同劉姥姥,怎麽說的話兒,劉姥姥說了什麽,周瑞家的說了什麽都回得明白。王熙鳳笑吟吟道:“好伶俐的口齒。”說畢就叫裕兒抓了一把銅錢與紅兒買糖吃。紅兒謝了賞就退了出去,正與碧草擦肩而過。


    看著碧草這會子過來,王熙鳳猜著了□□分,臉上卻做個懵懂的模樣笑道:“是碧草啊,你倒是好些個日子沒過來了,今兒怎麽想著過來了。”碧草看著王熙鳳一臉的笑模樣,想著從來王熙鳳待著她們這些丫頭都不錯,想要提點幾句,究竟畏懼王夫人,想了想才道:“給奶奶請安。是太太忽然想著件事,想請奶奶過去回。”王熙鳳故意道:“碧草可知是什麽事兒嗎?”碧草哪裏敢講,隻道:“太太說,奶奶要是得空就走一回,想是沒什麽要緊的。”


    得了這話,王熙鳳笑得愈加歡喜,這沒什麽事兒還不肯說?分明是周瑞家的回去同王夫人講著什麽?以王夫人之刻薄寡恩,周瑞家的決不敢把自己點破周瑞貪了租子的事說與王夫人知道,那就是周瑞家的把看見小紅的事說與王夫人知道了。


    當日王熙鳳留下小紅在身邊,一來是為著報答小紅當年恩情,二來也是為著叫林之孝一家子同自己一條心。而叫小紅來照應劉姥姥,又安排了周瑞家的同她兩次會麵,也是故意要給周瑞家的知道,是以看著王夫人遣了碧草來叫她,正是正中下懷,卻故意道:“即是太太召喚,我怎麽敢不去。請碧草姐姐先回去同太太說一聲,隻說我隨後就到。”


    碧草心知王熙鳳若是不同自己一起回去,以王夫人的性子,必然以為自己同王熙鳳說著什麽,以至王熙鳳不肯去,就賠著笑道:“奶奶素日疼我們,我們也知道,左右這會子也沒什麽事,奶奶就賞個麵兒與我一同去罷。路上我也好陪奶奶說說話兒。”王熙鳳也不相強,笑道:“說得這樣可憐,倒像我是你護身符一般。也罷,就給你這個臉。”說畢就立起身來,平兒裕兒等簇擁著她進內房換衣裳,碧草隻在外頭立等。


    稍傾,王熙鳳出來,頭上身上都換過裝束,頭上梳著飛天髻,綰著八寶掛珠釵,鬢邊齊刷刷一排壓發金鈿,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y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愈發顯得麵若桃花,丹眼帶情似喜似怒,丹唇含珠宜喜宜嗔,恍若神仙妃子一樣。王熙鳳因向碧草笑道:“不敢叫太太久等,我們這就過去。”碧草答應,就在前頭走,王熙鳳帶著裕兒一個,並兩個媳婦在後頭,一路逶迤就向榮禧堂走去。


    片刻到了王夫人房前,碧草先進去回話。這邊王夫人等人心焦,看著自鳴鍾走了不到一圈兒,心上倒像是過了大半日,聽得碧草來說二奶奶到了,就在門前等候,就命叫。


    王熙鳳在外頭聽著王夫人用的是叫字,知道她已動怒,正和心意,臉上做個端正的模樣垂目斂息走了進去,先給王夫人問安。王夫人把王熙鳳看了看,見她已換了裝飾,打扮得彩繡輝煌,正是青春逼人,格外覺得刺目,也不叫她做,不陰不陽地道:“鳳丫頭也是做了娘有兒子的人了,性子是該沉穩些,我個嬸子請你,你是該慢些兒走,走急了,倒是失了身份。”


    王熙鳳立在王夫人跟前,把鳳眼牢牢看著王夫人笑道:“太太這話教訓的是。我從老祖宗房裏回去,是換了家常衣裳的,不想太太招我過來。我想著太太是嬸子,是長輩,自然不能怠慢,所以重又梳妝了才過來。因怕太太等,這路上倒是走得急了些,太太即怪,我下回慢些就是了。”


    王夫人聽著王熙鳳這樣反話正說,心口一股氣一噎,卻是發作不得,隻得又道:“坐罷。你在你婆婆跟前扭股糖似得撒嬌,到了我這裏畢恭畢敬的,倒生分。”王熙鳳謝過,就在王夫人下手坐了,把個羅帕捏在手上理了理道:“二太太,隻因我想著著我家太太沒個親生兒女,隻有我家二爺同迎春兩個孩子。二爺是成年的兒子,又在園子裏住著。迎春又蒙老太太抬舉,也不在太太眼前,就是在太太眼前,她那樣小,不叫太太操心已是不易,如何能為太太解頤,我是做人媳婦的,自然該替丈夫曲盡孝道。二太太說我同二太太生分,這可屈死我了,論著娘家,太太是我姑媽,論著婆家,太太是我嬸子,我以為二太太總該知道我的心。況且,二太太那樣疼我,我怎麽能不知道呢?”


    王夫人叫王熙鳳這幾句話堵得心口疼,什麽從娘家論,從婆家論,什麽就該知道她的心,句句話外有意,莫不是誰同她說了什麽?不然這個鳳丫頭怎麽就能同自己離心?王熙鳳看著王夫人不開言,也就不說話,隻是垂眼坐著,把手上的帕子翻來翻去地看。還是王夫人先道:“我恍惚聽著,你房裏多了個小丫頭,叫什麽小紅的,年紀小小,很是伶俐乖巧。你打哪兒尋來的?”


    王熙鳳抬了眼笑道:“太太,小紅也是我們家的家生子。說小紅,太太許不知道,要說了她的本名,太太必定知道。”王夫人看著王熙鳳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壓著怒氣道:“哦?”王熙鳳回道:“她姓林,叫個林紅玉。因玉字同寶兄弟的玉字重了,所以才叫的小紅。論起她老子娘來,太太也知道,正是林之孝夫妻兩個。”


    王夫人原以為王熙鳳會堆砌一番辭藻,不想王熙鳳坦坦蕩蕩地就把實情講了,原先想好的那些訓斥她說話不實,欺瞞長輩的話兒就講不出來。也到底是在榮國府當了二十多年家的人,立時換了口氣,就把桌子一拍,斥道:“原來是她!你怎麽好把她留下來!”


    王熙鳳看著王夫人拍了桌子,慢慢立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道:“太太如何生氣了?若是我做錯了什麽,還請太太教導我,我日後改了就是。”王夫人就道:“你自己也是做娘的人了,該著知道兒是娘的心頭肉。如今林之孝一家子都在南邊兒,你生生的把人家女兒留在這裏,豈不是叫他們一家子骨肉分離。”王熙鳳眉間兒皺了,歎道:“太太教訓的是。論起來,便是朝廷也沒有分割人家骨肉的道理。隻是其間有個緣故,太太且聽我分辨幾句。”


    王夫人雖有心借著王熙鳳認了錯,發作一回,可王熙鳳把話兒說得和軟,又是長房的媳婦,她一個做嬸子的也不好太發作,不然回頭老太太知道了,不能喜歡。隻得耐了性子道:“什麽緣故?”


    王熙鳳慢悠悠道:“原是我生巧哥前,聽著太太給了林之孝新差事,一家子都要遷往金陵老宅子去。偏那時我產期臨近,正要給巧哥兒挑服侍的媽媽和丫頭,我就想著,若是都要了十來歲的大丫頭,好容易才摸透了性子,可沒幾年就要配人出去的,重又換了人來,彼此性情都不熟悉,豈不是不能好好照料巧哥兒。倒不如先挑些年紀小些的,也好多服侍我巧哥幾年。我想著小紅我從前也見過,年紀是小,可是個玲瓏的孩子,所以同賴大說了,叫林之孝家的把小紅留在我這裏。林之孝家的倒是答應了。如今太太說了我才明白。想是我是奶奶的緣故,林之孝家的便是再不舍得也不敢不答應。這都是我太心疼巧哥的緣故。沒想著太太即怪,日後我改了就是。”


    王夫人拿著王熙鳳分割人父女,叫人骨肉分離來責怪王熙鳳,不過是拿著人倫的大帽子扣一回罷了。想林之孝一家子都是賈府的家生子兒,這一家子往哪裏安排,或打或賣都是看主子喜歡,哪裏有錯可言。何況這小紅在王熙鳳跟前當的也是體麵差事,實在算不上委屈。


    是以王熙鳳那話說得雖動聽,可明眼人一聽便知道不盡不實,王夫人聽著王熙鳳這樣辯解,心內全然不信,越發疑心著王熙鳳不知道叫誰教唆了,同她這個姑母離了心,捏著小紅不過是為了要林之孝夫妻為她所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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