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同王夫人兩個聽得尤氏講說她那妹子就要出閣,倒是都有些詫異,便是那尤二姐也不過將將十五歲,如何就要出閣了,且便是前些日子賈敏回來,尤氏過來時也未提及一個字,怎麽就這樣匆忙了。這回妯娌兩個倒是心有靈犀起來,互看一眼,王夫人就道:“你那妹子今年才十五罷,倒是早。可還是那個張華?”邢夫人也道:“正是忽然。上回你來時倒沒提。”


    尤氏臉上一笑:“嬸子說的是。這也是他們張家的意思。說是他父親病了,吃了多少藥都不好的。所以那張華請人算了一卦,說是要衝個喜才好。所以來求了我們。我母親心慈,也就答應了。就請人排了期,說是下個月的十七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所以就定了這日子。所以我就來請老祖宗,兩位嬸子到日子過去吃個酒,也算給我妹子個體麵。珠兒媳婦,璉兒媳婦,寶玉同迎春,探春到時候也一塊兒去,熱鬧熱鬧。”


    邢夫人就笑道:“原來是這樣,倒也罷了。左右你們是早就定了親的,這也不算什麽。到時候我們來就是了。隻是急了些,今兒都二十六了。”王夫人也笑道:“既是孝行,也就罷了,佛祖長眼看著的,必有好報的。隻是老太太那裏你說了沒有?老太太可怎麽說?”尤氏回道:“先去過了。老祖宗也說好。”邢夫人同王夫人也就答應了。尤氏就推著尤二姐出閣在即,尤老娘又老,許多事都要她操心,告辭出去了。


    尤氏從屋裏出來,臉上的笑就淡了,把帕子緊緊捏在手裏,腳下一轉就往垂花門外去。垂花門外早有媳婦等在那裏,看著尤氏出來跟了過來簇擁著尤氏出了西角門,上了車,搖搖擺擺就回在寧國府。


    一入寧國府,賈珍的幾個姬妾就過來接著,簇擁著尤氏進了正房。尤氏進得房門,就見尤老娘,尤三姐娘兩個在,臉上頓時如掛了霜一般。尤老娘看著尤氏進來,臉上僵僵地一笑,道:“大姑娘回來了,那邊老太太可請到了?”尤氏也不答言,自顧脫了外頭衣裳,換了家常衣裳,就有小丫頭捧過水來請尤氏洗臉。


    尤老娘見著尤氏這樣,到底有些心虛,把臉上笑開了些,湊過來道:“大姑娘,我知道你心裏委屈,可是如今你二妹也要出閣了。你也知道,我們家雖沒多少底子,可你兩個妹子也是你父親捧手心裏長大的,雖比不得人家穿金戴銀的,也是嬌慣壞的。如今嫁去張家已然委屈了,你還有什麽氣呢?”尤氏正就著小丫頭捧的水盆洗臉,聽著尤老娘這些話,氣得渾身發抖,抬頭看著尤老娘,滿臉都是水,卻是冷冷一笑道:“娘要覺得怎麽樣才不委屈二妹呢?”


    尤老娘叫尤氏這一句頂撞得臉上通紅,囁嚅道:“你如今大了,果然我一句也說不得了。”文花正遞了手巾給尤氏擦臉,尤氏接在了手上就往麵前的銅盆裏一擲,刷地站起身來,遮著膝蓋大手巾就掉在地上,尤氏也就從手巾上踩過,走到尤老娘跟前道:“你老人家得些好意也就罷了,二妹鬧出這樣的事來,難不成還是我對不住你們娘兒兩個了?”尤老娘叫尤氏說得也有些羞惱成怒,就道:“大姑娘,雖說你不曾吃我一口奶,左右我也是你父親三媒六證娶了來的老婆,也正正經經是你娘!我自問也沒半點錯待你的地方,你如今做了將軍夫人就拿這樣的嘴臉來對我,可是叫人寒心!”說了倒是哭了幾聲。


    尤氏叫尤老娘幾句話氣得發昏,待要反駁幾句,奈何屋裏都是丫頭媳婦,賈珍的姬妾,那幾句話就講不出來,不想一旁的尤三姐更不省事,過來道:“我勸大姐可別打錯算盤了!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我勸大姐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隻管豁出去,鬧將開去,橫豎大夥兒沒臉。可別忘了,蓉哥兒可還沒娶呢!”


    尤氏叫尤老娘尤三姐兩個氣得瑟瑟發抖,臉上的不知道是洗臉的水,還是淚,指著她們娘兒兩個道:“罷了!罷了!你們這是要勒逼死我!”說罷,竟是雙眼往上一插,向後便倒。唬得銀蝶文花兩個搶過來相扶,半扶半抱將尤氏扶到床上,扯過被子來給尤氏蓋。尤老娘尤三姐娘兒兩個看得險些把尤氏氣暈,倒也不敢再相逼,訕訕地退了出去。


    待得尤老娘尤三姐兩個出去了,尤氏這才把眼睛張開,看著一屋子的丫頭媳婦,拿手指了她們道:“今兒的事,哪個漏出去一星半點,我便打折她兩條腿,聽著沒有!”文花銀蝶等連聲答應。尤氏心上尤自氣苦難耐,將床上的靠枕,引枕,統統擲在地上。銀蝶看著尤氏這樣,就叫小丫頭炒豆兒倒茶來,也是炒豆兒晦氣,倒的茶燙了些,若是平日尤氏倒也不是很計較這些。今兒卻是不用,尤氏正是沒出氣的地方,就將一口氣嗬在了炒豆兒的身上。


    尤氏將蓋鍾兒一掃,一盅滾燙的熱茶都淋在炒豆兒臉上,炒豆兒生生將一聲痛叫忍住了,卻忍不住淚珠滾滾而下。尤氏啐道:“作死的東西!我平日不過抬舉你們一二,你們就這樣輕狂起來,真讓我好性子好拿捏不成!真氣急了我,叫你們知道我的性子!”這一番話罵的是房裏這些丫頭,字字句句卻是衝著尤老娘娘幾個去的,文花銀蝶幾個心裏明白,都不敢做聲,又看炒豆兒臉上都燙紅了,還跪在尤氏床前,一個就過來勸尤氏,一個過去罵炒豆兒道:“作死的東西,還不滾出去換一盞茶來,還要奶奶親自吩咐嗎?”尤氏冷笑道:“你們也不用做這些鬼祟樣兒來哄我,左右也沒幾日得意了。我倒是等著瞧後頭的好戲呢。”說了,竟是翻身睡下。


    文花等看著尤氏睡下,忙推著炒豆兒出去,到了外間,就著日頭一看炒豆兒的臉都燙紅了,好在沒有起泡,隻叫她這幾日不要到尤氏跟前。炒豆兒到底是不到十歲的孩童,心上委屈,噙了淚同銀蝶道:“奶奶今兒如何惱成這樣,平日裏我砸了東西也不見奶奶這樣生氣。”文花銀蝶兩個心裏明白,怎麽敢同炒豆兒講說,隻道:“不過是尤老娘不省事,她到底是奶奶繼母,奶奶不好同老娘爭執,才拿著我們來煞氣性,雖然委屈,說不得也是我們的命罷了。”炒豆兒這才罷了。


    她們這裏正說話,就聽得一聲笑,就見蘇姨娘分花拂柳的過來,向著文花銀蝶炒豆兒幾個看過,搖搖擺擺走到炒豆兒身前,捏著炒豆兒的下顎托起她的頭,把一雙妙目盯在炒豆兒臉上仔細看了眼,抿著嘴一笑道:“這燙傷了倒是可大可小的,別留下疤才好,不然可惜了這樣端正的五官了。一會子我叫小荷給你送點敗毒散來敷敷,幾日就好了。”


    炒豆兒雖小,也深知尤氏厭惡蘇姨娘,一時就不敢要,還是文花銀蝶兩個推著炒豆兒謝過蘇姨娘。蘇姨娘把手一擺,拿著帕子掩著唇一笑道:“罷了,你們這些人日後也多加小心罷。日後啊,你們奶奶一時失手的時候多著呢。”說了,笑著搖搖擺擺的就走了,到了晚間果然就給炒豆兒送了一盒子敗毒散來。


    卻說尤氏這一躺下,就推說自己犯了胃氣疼,起不來床,好在寧國府人口較之榮國府簡單許多一日也沒多少事,隻是尤二姐的嫁妝她就丟開手去不管了。尤氏這一躺下,就是十數日,再起身時離著尤二姐十七日的婚期也沒幾日了。


    從來女子出嫁,家裏多少總是要備些嫁妝,雖尤家敗落,寧國府卻是有錢,且尤二姐是從寧國府嫁出去的,若是嫁妝簡薄了,尤氏同賈珍臉上須不好看,是以尤氏雖對尤二姐銜恨,倒也沒想著在嫁妝上刻薄了尤二姐,隻是當她檢點了尤二姐嫁妝之後,隻覺著一股子腥甜之氣直往嗓子眼撞。賈珍竟是為尤二姐備了十二抬嫁妝。尤氏又拿過嫁妝清單看過,手上都在發抖:金鑲珊瑚頂圈一圍,嵌珊瑚二顆;金荷連螃蟹簪一對,嵌湖珠二十顆,米珠四顆,藍寶石兩塊,重二兩一錢;雲南保山南紅柿子紅櫻桃紅瑪瑙鐲一對;雲南保山南紅柿子紅櫻桃紅瑪瑙耳珠一對。大卷閃緞五匹、小卷閃緞五匹、妝緞五匹、宮紗十匹、綾十匹……


    尤氏再看不下去,將個嫁妝單子重重拍在桌上,隻覺著一隻手將她的胃重重捏著,疼得額角沁出冷汗來,這一回真的是胃氣疼犯了,無奈前段日子她才裝過病。偏尤二姐委委屈屈地說著都是她叫大姐姐生氣的話,尤三姐又在一旁說著尤氏氣量狹窄的話,惹得賈珍臉上已然不大好看,且婚期就在四五日後,她要是再倒下,隻怕賈珍就要翻臉,說不得隻好強撐。


    賈珍聽著尤氏已然起身,連尤二姐嫁妝都已看過,也就過來尤氏房內。尤氏看著賈珍,心中氣恨,無奈她素來畏懼賈珍,隻得過來接衣奉茶。賈珍往黃花梨有束腰三彎腿方凳上一坐,也不問尤氏身子怎麽樣,可用過飯沒有,一手接過尤氏奉來的茶,喝了口,臉上淡淡地道:“你這一病,耽擱了這些日子。你也知道你父親沒留下什麽,二姐總是你妹子,你就忍心叫她空著手出門子?說不得我隻好替你打點了回。我到底是男人,思慮難免不周,你瞧著還有什麽缺的,就給她添上,別三日曬妝,鬧出笑話兒來。”


    尤氏聽著賈珍竟然還要叫自己填妝,隻氣得雙唇顫抖,半刻後方道:“爺說的是,我今兒看了二妹的嫁妝單子,大爺到底是男人,不大知道女人家的事,這頭麵上少了些,我這裏備了金鬆靈祝壽簪一對,金鑲青金方勝垂掛一件,象牙梳一把,牛角梳一把,這就給二妹添上,大爺看怎麽樣?”


    賈珍聽了,也就罷了,看著尤氏臉上發白這才想著尤氏的久病才起的人,倒也起了幾分愧疚,向著尤氏道:“我也知道你心裏有些委屈,都是我酒後亂了性,也怪不得你二妹。她這裏要嫁去張華家,你也知道張華的為人,最是個無賴,知道了她不是女身,還不發癲,你二妹又是個嬌羞孱弱的,張不得聲,彈壓不住那混賬無賴。萬一那無賴鬧起來豈不是我們家幾十年的體麵都折盡了。好歹陪嫁豐厚些,那張華看在嫁妝份上,也好說話些。”尤氏心上氣苦難言,還得依從。


    尤氏這裏氣苦,還得強忍,更沒個可以訴說委屈的人,左思右想,竟是想著了王熙鳳。想王熙鳳年紀雖小些,卻是個溫厚的性子,善能傾聽,更有一樁,王熙鳳是弟媳婦,有她在,賈珍總要收斂些,左右熬到二姐出閣之後便好。尤氏病急亂投醫,竟是偷了個空兒,親自來接王熙鳳過去,隻說是她病了一場才起身,如今離著二姐出門也沒幾日了,諸事都未齊全,想請王熙鳳幫稱她些,在一邊兒看看有什麽錯漏的,也好補上,免得鬧笑話兒。


    王熙鳳那裏自聽著寧國府急赤慌忙的就要把尤二姐嫁出去,心上就有了疑惑。她是知道前世的尤二姐同賈珍賈蓉父子兩個都有首尾,這回尤氏這麽慌忙,別是尤二姐同賈珍又攪在一處去了,倒是有意打聽,偏是這回賈珍連賈璉也沒好意思說,是以賈璉也不知道。王熙鳳就有些心癢,看著尤氏派了人來接,滿心的想去,又怕太興頭了啟人疑竇,故意道:“珍大嫂子瞧得起我,我原不該推的,無奈我年紀小,又沒經過什麽事兒,誤了嫂子的事倒是大事。隻是嫂子都來接了,我若執意不去,豈不是叫嫂子為難。待我去回過老祖宗,要是老祖宗答應了,我再同嫂子去。”尤氏聽了,隻得答應,同王熙鳳一塊兒去見了賈母。


    賈母不喜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兩個,這回看著尤二姐就要出嫁,尤氏又親自來接王熙鳳過去腋鍪侄簿兔闈看鷯Γ幻庥址願蘭婦洌恍磣宰ǎ彩亂仁仙桃椋糜榷慍齦罅司突乩吹然埃蹺醴锘痘斷蠶駁羋詿鷯a恕


    待得出了賈母住的正房,尤氏便問王熙鳳道:“弟妹住在這裏,還是天天到我那裏去呢?若是天天去,隻怕就要辛苦。不如我那裏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弟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王熙鳳笑道:“不用。巧哥離不得我,我也離不得他,且老祖宗,太太那裏也要晨昏定省的,倒是天天來的好。”尤氏聽得王熙鳳這樣講隻得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閑話,方才出去。


    到了明天,王熙鳳這裏先去給邢夫人請了安,又回來見過賈母,這才坐了車子往寧國府去,才到寧國府西角門前,還未下車,就見角門一開,奔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生得麵目清秀,身段苗條,正是賈珍之子賈蓉。卻不知怎麽了,臉上赫紅,腳下匆匆,一麵跑,一麵回頭看,險些就撞上了王熙鳳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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