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珍這裏正叫街坊上的流言攪得頭昏腦漲,又犯愁若是叫禦史言官們聽著了,參上一本,隻怕就有禍事。還是賈蓉來勸說,說是如今西府裏的林姑爺現任著左都禦史,正管著禦史衙門,隻消他那裏彈壓一番,想必也沒有禦史會冒著把頂頭上司得罪的風險來參這些情弊之事。賈珍也覺有理,才把心放了下些,不想張鬆就找上了門。


    張鬆這裏自恃有著長安縣衙的公斷,那和鑒又死了,更少了個分銀子的,格外得意。進得門來時,氣昂昂倒像是擒了逆賊的將軍得勝還朝一般,走在二廳上,也斜了眼把廳上伺候的丫鬟們細細打量了,又笑問:“你們老爺在哪裏?論者輩分,他還得喚我一聲姻伯父,如何這樣大架子,就把我晾在這裏。莫不是你們堂堂寧國府就是這等教養的?”


    賈珍來時恰聽著這話,臉上險些就掛不住,大步走到堂前,一撩袍角就在主位上坐下,冷著臉道:“你倒是不錯日子的就來了。”張鬆就道:“我隻靠著這些銀子過下半世的,如何記不得?賈大人家大業大的,想來也不能賴了我這麽點兒小錢。”賈珍聽說,臉上就掛了下來,因道:“你自己算算!前前後後你們父子在我手上訛了多少銀子去!我隻勸你見好就收。莫要得意太過了,收不了場去!”


    張鬆聽著賈珍這話,絲毫不肯容讓,反唇相譏道:“我便是不能見好就收又如何?賈大人能治死我兒,想來也不怕再把我治死!隻是賈大人莫忘了,我今兒來,是在長安縣衙公斷的,大人能治死我,難道連堂下聽審的那些人也能滅口了?”說了得意已極,又把桌子一拍道:“你們這些丫頭片子,連一盞茶也不知道給我上嗎?便是你們主子也不敢這樣看輕我!”說了,又把賈珍斜了一眼。賈珍看得張鬆這樣無賴,雖是氣得無可言說,卻也拿著他無可奈何,隻求著把銀子給了他,不能指望他從此之後絕足不來,總也有段時日情急。是以也不予張鬆廢話,隻命賴大取了銀票並筆墨來,叫張鬆寫下收條來,張鬆見有銀子拿,自然答應,依著賈珍的話兒寫了收條,又按下了手印。張鬆把銀票一收,對了賈珍露齒笑道:“她姐夫,我這裏先回去了,日後再來拜訪。”說了把沾了墨汁的手指在個丫鬟身上一抹,甩了手揚長而且。


    賈珍這裏看著張鬆出去了,想著他臨走前的話,又羞又氣又恨,揮手就把案幾上一隻八瓣梅花瓶掃落在地,跌得粉碎。他這一揮手之時,袖子帶風就把案幾上的張鬆寫下的那張欠條掉落在地,恰恰好落在了碎磁片之中。就有個小丫鬟見機得快,忙過來撿拾,也是她太不小心,指尖叫塊碎磁片刺破了,小丫鬟也顧不得疼痛,撿起欠條,雙手遞給了賈珍。賈珍這裏有氣,接過來也不去細看,順手就交在了賴升手上叫他收了。


    這寧榮街通往大街茶樓正是唯一一個路口,胡文恒就在茶樓裏等著張鬆,從辰時起,等過了午時,又從午時等過了申時,茶也換過幾壺,點心也吃過幾碟,隻是不見張鬆人影。胡文恒直等著日頭都落了下去隻是不見張鬆人影,茶樓裏的活計都把冷眼來看他,隻得起身,結了帳起身,走到茶樓下,就在茶樓門前晃了幾圈,想著賈珍既能想法子治死張華,如何就不能想法子把張鬆也治死了。便後悔起當日怎麽一時糊塗就答應了親自往寧國府裏取銀子,倒是白白的送了上門,隻怕是凶多吉少了。胡文恒這裏又想,那賈珍即能治死張鬆,自己也是知情人,又在公堂上替張鬆做了證,賈珍隻怕也不能放了他過去。


    胡文恒想在這裏,十分心慌,又看這裏離著寧榮街極近,隻怕叫賈珍派了人來悄悄害了,好在他身邊還有些銀子,當即摸去了寶月樓,見了小燕,如此這般一講,又恐嚇小燕說是:“那張鬆原是說著要了銀子就到茶樓裏來等我,如今天將盡黑他都不來,隻怕已經是凶多吉少了。你我都是知情人,若是那張鬆臨死前把你我兩個都講了出來,那賈珍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連你我一並除去。”


    小燕看著胡文恒來,隻以為他是來送銀子的,不想胡文恒說的竟是這樣,也驚恐起來,扯著胡文恒的袖子隻道:“這可如何是好?”胡文恒冷笑道:“什麽如何是好!他既不仁,自然也怪不得我們不義了。明兒就到大理寺那裏擊鼓鳴冤去,就說張鬆去了寧國府,一去就人影不見,請少卿大人做主。”小燕又哭道:“若是那少卿不接狀又能如何!”胡文恒聽說,也略微遲疑了會,又想著和鑒從前的做法,便同小燕商議了故技重施一回。又因小燕是個粉頭,倒是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就說定了由小燕在衙門前把賈珍如何答應給張華銀子,如何身死,張鬆如何告狀,如何去了寧國府再不見人影的事講一回,隻要看熱鬧的人多了,便不怕順天府尹不接狀子。


    到了第二日上,這胡文恒和小燕兩個來在大理寺衙前,胡文恒這裏先用力擊鼓,果然就引得人看。小燕見人多了,就伶牙俐齒把事情緣由添油加醋說了回,她是個粉頭,最是不知道廉恥的,講說事情緣由時,便連死了的尤氏尤三姐也沒放過,直把賈珍說成是喪倫敗行之人,聽得人眉飛色舞。


    當今的大理寺少卿個沈,倒是個兩榜進士,為人也算公平,聽得有人擊鼓,便問情由,就有衙役出去聽了,回來學了與沈少卿聽。沈少卿尹聽得這樣肮髒之事,原本不想管,隻是聽衙役說是外頭圍了許多人,隻得穿戴了出來升堂問案。胡文恒進得公堂,滿口喊冤,一口咬定了張鬆是叫賈珍治死了。人命關天,沈府尹聽得這樣,也不敢輕忽,隻能拔了火簽命人往寧國府去傳賈珍前來問話。


    這回來的卻是賴升,賴升來在公堂,一樣喊冤,隻說是:“昨兒那張鬆前來,小人主人已把銀子給了他,他收了銀子又打了收條下來,現有收條為證,請大人明鑒。”說了就把欠條從懷裏摸了出來交在衙役手上,衙役又奉在了公堂之上。這沈少卿一眼看去,倒是寫著某人某年某月某日收到多少銀兩,立據為證。立據人某某。隻是在收條之上滴著兩滴血。偏是胡文恒前頭口口聲聲咬著張鬆叫賈珍治死了,沈少卿看著這帶血的收條,如何不起疑心,因此臉上就變了顏色。


    胡文恒在公案下看著沈少卿臉色,也猜著收條上有情弊,滿口嚷著:“即是有收條,請大人叫小人看過。若真是張鬆所寫,小人情願撤訴。”說了又滿口喊著青天大老爺等話。賴升自是知道收條上有血跡,隻是他是知道哪個留下的,竟是幫著胡文恒道:“這收條原是張鬆親筆寫下,請大人叫他看過,也免得人串通了訛詐小人主人。”


    沈少卿這裏聽了,隻得歎息一聲,把收條向賴升一亮道:“這上頭如何就有血跡?”賴升見問,自是說是丫鬟所留。隻是一張要緊的收條,上頭留個小丫鬟的血跡,這話講出來,也不能令人信服,一旁的胡文恒見狀,更是叫起冤枉來,又是一口咬著張鬆必然叫賈珍害死了,這收條上的血就是張鬆的,隻要沈少卿做主。


    因賈珍到底是寧國公後人,如今有襲著三等將軍之職,沈少卿也不能做主,隻得把賴升暫扣了,又令胡文恒,小燕兩個回去等信。次日上朝,沈少卿就一本奏上,隻把胡文恒如何告的賈珍上奏聖聽。一旁就有個禦史姓董,自以為剛正不阿,頗有效仿前朝海剛峰,楊繼盛之誌,早想把賈珍強占姨妹,逼死妹夫一事奏上,原先礙著林如海,這回看著大理寺少卿先上奏了,緊跟著也一本奏上。那林如海能做得天子近臣,自然也是知情識趣的,不獨不為賈珍分說,反跟著一本奏上,隻請天子嚴查,以正視聽。


    當今聖上素來厭惡這些汙穢之事,猛然聽得這些髒臭不堪的事如何不怒,自是刑部與監察院細查,更不準林如海避嫌,林如海隻得領旨,同沈少卿兩個同領此事,又為著聖上旨意,林如海倒比沈少卿更嚴厲些,先把賴升提出來問。那賴升原看著林如海在,隻以為他是西府裏嬌客,原是自家親眷,自然好說話,倒是滿口喊冤。林如海這裏叫沈少卿斜了眼兒看著,十分羞愧,就命動刑。無奈賈珍真是沒有害張鬆性命,賴升如何能招,哭天搶地般喊冤。林如海見得這樣,也隻好罷了,又與沈少卿商議了回,次日請下聖旨,竟是要去寧國府抄撿政務。


    賈珍這裏看著賴升去了大理寺就沒回來,他這裏倒是問心無愧,也不慌張,不想第二日就聽說自家被沈少卿同個禦史告了,便是林如海也請旨細查,不由就動了怒,待要往榮國府去見賈母,請賈母在其間分說分說,好叫林如海念著親眷情分上多加回護,不想賈母竟是托病不見,又求見邢夫人,邢夫人倒是見了他,卻是滿口說著她一個女人家什麽都不明白的話。王夫人更是叫他去問賈母邢夫人,賈珍到了這時,這才慌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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