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到底是十來歲的女孩子,看著花珍珠這等慘狀這樣,腳下先軟了,就在門前跌在地上,出聲不得。還是那個大夫見機得快,也顧不得男女之妨了,直衝在床前伸手就去摸脈,隻覺指下脈息浮數之極,至數不清;又如釜中沸水,浮泛無根,正是絕脈中的無根之脈,顯見得不能活了。到底醫者父母心,又看花珍珠如此年輕,大是惋惜,不由跌足而歎:“要早半個時辰請了大夫來,就是孩子救不得母親許還能救,如今也救不得了,隻請預備後事罷。”說了,也診金也不要收拾了藥箱轉身就要出去。


    賈璉正隨後而入,聽著這話忙道:“先生請留步!不瞞先生,這婦人是我小星,白日見她還是好好兒的,怎麽忽然就這樣了,先生請看看是個什麽緣故,總要還她母子一個公道才是。”那大夫正是五十來歲年紀,臉上都是皺紋,聽了這話就把眉頭一皺,點了頭道:“大人此話有理。”依舊擱下藥箱,回身在花珍珠床前,又左右看過脈息,低頭細想了想,轉臉問道:“請問這位姨娘近日飲食如何?以小人看來,這位姨娘是多用了孕婦不宜用的寒涼之物,以至於滑胎,偏耽擱久了,以至於母子失救。”


    花珍珠這裏出了這樣大的事,早把眾人驚動了。不獨鄭雪娥,傅綠雲,張秋桐等人都過來了,就是王熙鳳也扶著平兒裕兒兩個過來看了,聽著大夫問這話,忙向小霜喝問道:“可聽見大夫的話了?你是怎麽當差的?你們姨娘這些日子都吃了什麽了,還不從實講明白了?!若是有一絲半點的差錯,我隻拿著你去填你花姨娘母子的性命!”小霜這會子已叫幾個小丫頭扶著站了起來,正靠著牆發抖,聽著王熙鳳的話,眼中就落下淚來掙紮著撲到王熙鳳腳前,哭道:“奶奶明鑒啊,姨娘的飯食都是廚房裏送了來的,我哪裏知道飯菜裏有什麽!”說了又要去求賈璉,卻叫賈璉一腳踢開了。


    一旁的鄭雪娥看著這樣,過去就把小霜扶起來,柔聲道:“你且別怕,二爺二奶奶不過一時氣急了,你且仔細想想,你們花姨娘這些日子都吃了什麽了,當著大夫的麵兒一樣樣的回給二爺二奶奶聽了。”小霜抽噎了幾聲才慢慢說了幾樣花珍珠這些日子吃的,也不過是分例上的並沒什麽出奇的,又說到花珍珠愛酸,昨兒看著她吃山楂糕,就拿了塊去吃,倒是開胃,就多吃了幾口。那大夫拈著山羊胡子道:“《日用本草》上雲:‘山楂可化食積,行結氣,健胃寬膈,消血痞氣塊。’寧原所著的《食鑒本草》上又雲:‘山楂可化血塊,氣塊,活血。’此乃孕婦大忌。隻是依小人看來,區區幾塊山楂糕,也不能致姨娘小產,必定還有其他緣故。” 正當這大夫背醫書之際,就見傅綠雲忽然走了過來,就在王熙鳳賈璉跟前跪了,磕頭道:“二爺奶奶,今兒花姨娘的飯送來之際,我看著小霜走了開去,而後秋桐看過食盒,原來我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看來,正是秋桐往湯裏擱了東西,請二爺奶奶詳查。”


    張秋桐看著花珍珠小產正是得意之時忽然聽著傅綠雲出首她,隻是拿手指著傅綠雲,竟是張口結舌不能辯解。這張秋桐素日看著張揚,實是個心內沒多少成算的,這些日子來傅綠雲多番開解她,她早把傅綠雲看做好人,再不想傅綠雲竟能說出這番話來。傅綠雲看著張秋桐不做聲,就向王熙鳳賈璉道:“二爺奶奶也知道秋桐從來同花姨娘有嫌隙,必然是她聽著花姨娘懷了雙生子,他日生下兩個哥兒得老太太,太太二爺喜歡,她如何把花姨娘得罪的狠了,日後就有不是,所以下狠心把姨娘母子害了。”


    張秋桐到了這時,才回過神來,撲在賈璉跟前伸手去扯賈璉袍子哭道:“二爺,二爺,我便是在嫉妒,我也不能害了花姨娘母子性命啊,這傷天害理的,我不怕有報應麽?我不過是氣不過二爺關愛花姨娘,往她喝的湯麗吐了兩口唾沫罷了。二爺我素日的為人,便是二爺不清楚,太太也不明白嗎?要是我真是那樣狠毒的人,太太也不能把我給了二爺啊。”張秋桐這往花珍珠喝的湯中吐了唾沫的話一說出口,王熙鳳險些掌不住笑了,隻得把帕子掩了嘴轉了頭去咳了幾聲。


    傅綠雲聽了張秋桐的話,就冷笑道:“這話兒你也就是哄哄我們心軟的二爺奶奶罷了! ‘那花姨娘倒是揣了兩塊肉在肚子裏呢,可能不能生下來還兩說呢!’這話兒多少人聽著了,你想賴不成?‘我要叫她平安生下孩子來,我也不能姓張!’這話兒你可說過沒有?”這兩句話,一句是張秋桐撒潑時當著眾人說的,一句卻是同傅綠雲抱怨時說的,雖是無有人證,隻是有前一句為稱,想賴這句卻也是難上加難。張秋桐聽了哪裏能辯解得來,隻恨自己有眼無珠誤信了人,向傅綠雲哭道:“我哪裏得罪了你,你要這樣害我!便是說我下的手,敢問我在花珍珠湯裏放了什麽?”又求賈璉:“二爺,我不過信口一說,哪裏真下手了,除了他還有哪個看著了?二爺千萬不能信她胡說啊!”


    賈璉皺眉把張秋桐看著,正是恨得咬牙哪裏肯聽她的辯解,起腳就把張秋桐踢在了一邊兒,罵道:“放屁!你自個兒都會說綠雲和你無冤無仇,她作甚要害你?你素來怨恨珍珠卻是個個都知道,哪個冤枉你了!往湯裏吐口水,這樣三歲孩童的玩意兒你說得,當我們都是傻子嗎?”說了就要命人把張秋桐拉出去。還是王熙鳳在一旁勸道:“二爺且息怒,秋桐便是胡鬧,總是太太賞的,且珍珠掉的是太太的孫子,怎麽樣處置總要問過太太才是。”賈璉聽了,恨恨道:“罷了!叫她多活半日!”說了就命人將張秋桐扯進房去,叫幾個粗壯仆婦看著,隻不叫她尋了短見。


    花珍珠小產一事天才一亮就傳在了賈母那裏,賈母聽了,臉上就不快起來,哼了聲道:“也不知璉兒鳳丫頭衝撞了什麽,這麽些房裏人總是沒消息,好容易有一個懷上了,好好兒的又掉了。”一旁的王夫人也歎息道:“從前鄭氏是這樣,如今的珍珠也是這樣,聽說發現得晚,珍珠那孩子隻餘一口氣在,請來的大夫連藥方子也不肯開了,真不知是璉兒和鳳丫頭衝撞了什麽。好在鳳丫頭倒是平安生下了巧哥同寧姐兒,不然大房豈不是無人了。”說了拿著帕子遮了遮眼。王夫人這話甚是刻毒,字字句句暗指著王熙鳳不能容人,不然若真是衝撞了什麽,怎麽她王熙鳳倒是平安生下兒女,偏是庶子庶女的生不下?


    果然賈母聽著王夫人的話臉上更冷了些,就向鴛鴦道:“你去同我看看你璉二奶奶在做什麽?怎麽還不過來給我請安。”鴛鴦聽著王夫人賈母的話,也覺心驚,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蹲了蹲身就要出去,才走到房前,就見走來一群人,打頭那位夫人,三四十歲年紀,論起本來麵貌來倒也端正秀麗,隻是這會子眼角眉梢都豎了起來,嘴角卻是向下彎著,分明帶著些殺氣,正是邢夫人。身後跟著兩個少年婦人,前頭一個是璉二奶奶,落後半步的那個卻是半低著頭,瞧不清麵目。更有五六個仆婦,捆了兩個少年婦人,往這裏扯,嘴上還是呼呼喝喝的:“快走!快走!你們還當你們是半個主子嗎?”


    鴛鴦看著這樣忙轉回身去,奔到賈母跟前就道:“老太太,太太。大太太和璉二奶奶帶了人過來了,還捆著兩個年輕媳婦呢。”王夫人聽說忙向賈母道:“想是查著罪魁禍首了,所以帶了來老太太跟前請罪呢。”鴛鴦話音才落,就聽得邢夫人冷哼一聲道:“哪個要向老太太請罪還不知道呢。”


    邢夫人在賈母跟前素來不敢高聲,便是對著王夫人,她自愧是填房出身也低微,也不大敢氣壯,今兒這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正是破天兒頭一回,引得賈母同王夫人都往她看去。邢夫人同王熙鳳兩個來在賈母房中,邢夫人先向賈母請了安,不待賈母喊起已然直起了身,卻向王熙鳳道:“我的兒,你嬸子那邊你要多磕幾個頭,求你嬸子高抬貴手,放過你夫妻,叫你夫妻也能過些安穩日子去。再多謝你嬸子手下留情,沒要了你母子三個的性命!”


    王熙鳳聽著邢夫人的話,果然走在王夫人跟前恭恭敬敬跪下,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下去。王夫人聽著邢夫人的話,又看王熙鳳當真磕下頭去,臉上頓時變色,向著邢夫人道:“嫂子可是喝醉了?你說的這話兒我怎麽不明白?”又向王熙鳳厲聲喝道:“璉兒媳婦!你太太從來是個糊塗的,莫非你也糊塗了不成!”王熙鳳從地上立起身來,向著王夫人一笑道:“二太太可別忘了,這是在老祖宗房裏,也是二太太可以大呼小叫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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