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子時已過。


    雪未停,寒風穿街過巷,吹著哨兒一掠而過,就像是頑皮的孩童。


    被燒了一次的青龍賭坊以飛快的速度重整,然後又以極快的速度開門營業,這速度讓人眼花繚亂,仿佛那場火不過是一場兒戲,隻是為青龍賭坊塗抹色彩罷了。隻是,誰能想到這家賭坊的背運如此之高,大火熄滅後的幾天,竟然有人當場殺人。


    死的是青龍賭坊的管事,一個四十來歲矮胖的中年男子。


    這管事有著一張斜垮的臉,皺紋經過膏藥的塗抹服服帖帖的埋在那鬆弛的皮膚之下。一對眼睛左高右低,似乎因為主人的慣常斜視而導致。一雙稀疏的眉頭就像是墨水輕輕一點而成。


    這張臉,顯然不算漂亮。


    隻是,這張臉不管漂亮還是醜陋,目前而言,已是毫無意義。


    因為,臉的主人已經死了。


    陳正等人匆匆趕到,圍觀的人倒是不少。衙役們驅散開賭徒,陳正大步走進大堂。大堂一片狼藉,桌椅破碎,杯盞散落一地,鮮血四濺,腳印雜遝。當衙役們進來,賭坊的護衛們帶著敵意的擁擠過來。熊淮安顯然見慣了如此場麵,將手中佩刀一把,麵色冷厲的盯著那些護衛。


    “不要命的便與我們推搡試試,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的底細!”


    護衛們互相瞅了一眼,然後回頭望著坐在一張椅子上的男子。那男子穿著黃色的衣袍,正優哉遊哉的喝著茶。聞言,那男子緩緩抬起頭,肥短的臉孔帶著譏誚的笑意。陳正微微一怔,沒想到如此場地居然有人還能如此鎮定的坐在這裏喝茶,他看向熊淮安,熊淮安麵龐一沉,大步走到了陳正的身側。


    那男子翹起蘭花指,將手中的茶杯遞給旁邊的人。


    “你是誰?”熊淮安惡狠狠的瞪著男子。


    “是誰不重要,”男子尖著嗓門道。“重要的是我的賭坊被人無故放火燒了一次,而今居然有凶徒在這裏殺了我的手下,衙門案件久拖不決毫無進展,你們怕是要有麻煩了。”


    陳正上下打量男子,從男子的身段、膚色、神態、衣著、飾品等,在自己的腦子裏飛快的分析此人的身份。尖嗓門,麵白無須。陳正忽然一滯,心裏咯噔一聲。男子的目光從陳正的臉上掠過,唇角明顯拂過一絲笑意,那笑意很冷,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不屑。陳正定了定神,暗罵自己久經官場這麽久居然還如此慌神,實在不應該。


    陳正麵色一正,盯著那男子冷聲道,“本官是否有麻煩另說,隻是你們賭坊居然連連出事,顯然你們惹了不該惹的人,將麻煩帶到了本官的治下。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麽背景,如今這裏出事,你們不保護好現場,不協助官差辦案,就以你們這樣的態度,本官可以治你們有損本地風化、妨礙辦差的罪。淮安,將有關人等帶回衙門。這裏是案發現場,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隨意待的地方。”


    熊淮安暗自佩服,身軀一怔,大聲道,“是,大人。”隨即轉過身,對著衙役喊道,“還愣著幹什麽,將這群人帶回去。”


    “喏!”


    衙役們紛紛行動起來,先前還有所顧忌,如今有自己的大人撐腰,便施展開威風來。他們紛紛舉起手中的佩刀朝著那些護衛們推擁起來。場麵為之一亂。那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神色微微一變,眯著眼睛盯著陳正。陳正卻是不理會,而是轉身朝屍體走去。


    屍體仰躺在地,血從身下漾開,無數的血點散落四周。


    傷口一目了然。胸膛,穿透傷。一擊斃命。


    狠辣,果決,迅猛。


    陳正的眉頭皺起,蹲下身盯著死者的麵孔。死者雙目圓睜,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屍體還有溫度,死去的時間並不長,隻是血液卻是凝固了。屍瘢還未顯現。瞳孔擴散,皮膚鬆弛。


    “是刀傷。”熊淮安在一旁道。


    “你可推斷得出對方是如何行凶的?”陳正問道。


    “近距離,一刀斃命。”熊淮安道。


    一刀刺出,穿透胸膛,然後拔刀,血瞬間迸發出來,就像是噴泉。陳正回頭望去,散落的杯盞和破碎的桌椅上,都粘著血跡。若說是近距離擊殺,那麽杯盞和桌椅很可能是後麵搏鬥導致。他看向那男子,那男子冷哼一聲,淡淡的道,“護衛發現凶手行凶便動了手,隻是凶手狡猾,趁亂逃脫。”


    “你是何時來的?”陳正忽然問道。


    那男子微微一怔,道,“怎麽,拿我當凶手?”


    “放肆!”熊淮安厲喝道。“大人問什麽你就回答什麽!”


    男子的目光一凝,變得鋒利起來,不過很快卻又是柔和下來。他道,“我的身份你應該猜出一二,也應該知道我不是凶手。好吧,我是盞茶功夫前來的,來時凶手已經走了。”


    熊淮安想說什麽,卻被陳正阻止了。陳正站起身,低聲在熊淮安耳邊道,“勘察現場,不要放過蛛絲馬跡。還有,讓他過來搬屍體。”說完便走到那男子麵前。“我不知道你什麽身份,不過有些事我們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


    男子眨了下眼睛,緩緩起身道,“這裏凍死個人,我也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坐著。來吧,二樓有個房間很適合說話。”便朝著旁邊的樓梯走去,陳正跟在後麵。熊淮安想跟上去,卻是猶豫了。


    二樓的一間房間,熱意彌漫,讓人如在蒸室。


    男子斜靠在榻上,一邊望著陳正,一邊把玩著從榻上案幾上拿過來的色子。


    陳正遲疑了下,在一旁坐了下來。矮幾上也放著爐子,爐子裏放著銀絲木炭,燃燒的木炭散發出馥鬱的香氣。


    “說吧,你們來這裏所為何事?”


    “嗬,按品級來說,你應該向我請安。不過罷了,非常之時,也沒那麽多規矩。實話告訴你,本公公是奉太子手諭前來辦差的。”


    “太子殿下?”


    “沒錯,正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麽會在意本官這樣一個偏僻的小鎮?”


    “有一個要犯,偷走了太子殿下的寶物,太子殿下要拿住這個人。”


    “可是本官沒有得到任何公文。”


    男子直起身,將手中的色子扔在矮幾上。色子旋轉著。男子道,“隻需你們協助,至於拿要犯的事,有我們東廠全權行事。”


    陳正眉頭一剔,拱了拱手,道,“那公公既然是拿要犯,為何與這青龍賭坊牽扯上關係了?青龍賭坊兩次遇襲,難道與公公所辦差事有關?”


    “聰明,”男子笑道,為自己倒上一杯茶。“一點就透,看來你也不笨。不過,青龍賭坊遇襲卻是跟那要犯無關。那要犯苦於逃命,如何有心思來襲擾賭坊。”


    “那是?”


    “白蓮教。”


    “白蓮教?”


    陳正呆住了。雖然鎮上有白蓮教出沒的痕跡,可白蓮教一直為朝廷所打壓,若非有急迫之事,如何會大張旗鼓行事。他看著男子,男子則端著茶杯輕輕啜飲。陳正心中思量,隻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你想問白蓮教又為何要襲擾賭坊?”


    陳正點了點頭。男子放下茶杯,目光注視著對麵的枝形銅燈,好一會兒他都沒有開口,直到他深吸口氣之後,他才收回目光。


    “這件事跟那要犯也有關係。要犯潛入皇宮,盜走太子殿下的寶物,而後潛逃而去。那寶物雖然為太子之物,卻也是當初毛驤從白蓮教處繳獲而來。當寶物被盜一事傳出皇宮後,白蓮教便也知曉了此事,隻是他們沒有絲毫關於要犯的線索,便死死盯著皇宮。顯然,咱家受太子派遣來此辦差之事,被白蓮教匪知道了,於是他們尾隨而來。”


    “隻是公公如何斷定是白蓮教匪襲擾賭坊呢?”


    “這個。”


    男子倏然伸開左手,隻見掌中有一塊令牌。令牌是蓮花形狀,通透泛白,是玉質的。看那材質,便知這玉的價格不菲。男子道,“這是咱家從那人身上奪下來的。”


    “公公不是說······”


    男子尖笑了一聲,道,“他是在從護衛中衝出來的時候被我攔下的,隻可惜那人輕功不錯,一手沾衣十八貼使得如火純情,即便咱家橫練功夫不錯,卻也隻是留下了這塊令牌。”


    “既然如此,那麽,將目標鎖定在白蓮教身上,看來確實是目前唯一的線索。”陳正道。


    “好生辦差,說不定你的所作所為,也能為太子殿下所見。”


    陳正眸光一閃瞬即暗了下來,他起身抱拳道,“公公早些休息,本官告辭。”


    “不送。”


    陳正並不完全相信那男子的話語,令牌或許是證據,但卻絕不是可信的證據。當然,這與陳正儒官身份和思維也有一定的關係,那就是與閹黨保持距離。他心如亂麻的從樓上下來。


    “大人!”


    “勘驗好了嗎?”


    “已經勘察完了,屍體已經送去義莊了。大人,你沒事吧?”


    “沒事,我們回去。”


    “那這些護衛呢?”


    “放了。”


    陳正等人離開賭坊後,護衛們三三兩兩站在賭坊內外。賭客們自然已經散去,所以賭坊一片冷清。更加上已是子時過後,四下裏更是沉寂的厲害。卻在陳正等人離開不久,一道寒風忽然旋轉著鑽入賭坊。


    正自眯著眼睛沉思的男子驀然被那寒風澆醒,渾身一顫,立時從榻上滾落下來,跪在了地上。


    “恭迎殿下!”


    砰的一聲,男子的話音剛落,一隻宛若野獸爪子般的掌影便落在了他的頭上,漿液四濺,男子未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已是倒在了地上。燈光搖曳,修長的身影無限的妖異。屋內的暖意瞬息間被瓦解。


    光焰一晃,燈光便湮滅了。隻剩下黑暗中的一雙幽綠眸子,如鬼火似的在那裏燃燒。


    “力量,力量,孤需要力量!”


    轟!


    狂風突然間卷席而起,擊碎了屋頂,直衝上空。那脆響,驚動了樓下的護衛。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瞬息間響起。遠處的犬吠變得不安,甚至孩童的啼哭,也劃破了夜的寧靜。


    暗雲沉沉的天空,轟隆隆的響起了雷鳴之聲。


    一道電光嗤啦一聲從半空中劈落下來,光縷立時在賭坊屋頂炸開,璀璨的光芒如那花瓣綻放,將賭坊撕裂成了碎片。巨大的響聲和晃晃的光芒,將左近的人們從睡夢中驚醒。


    陳正等人剛到衙門大門口,便被那響聲和波射而起的光芒吸引住了。衙役們發出驚訝的叫聲,陳正的麵色卻是越來越深。熊淮安驚訝的道,“是賭坊那邊。”


    就在這時,遠處寬闊的宅邸,死寂沉沉,仿佛連幽靈也已如夢。卻有一道道身影悄然潛入。他們行動迅速,未發出絲毫的聲音。從外院到內院,隻不過一晃的功夫。他們到了那座陰森森的院子。一人招了招手,立時有十人翻身而起,撲向了院內正屋的門。門是緊閉的,屋內是漆黑的。當一人踹開木門,另外九人撲身而入。寒光在黑暗中閃耀,殺意宛若毒蛇般尋找著目標。


    這些人很快跑了出來。


    “沒人!”


    “找!”


    人群散開。在整個院落內尋找。站在院外的人仰頭望著天空,熠熠的眸光帶著絲絲的擔憂。尋找的人再次聚集,紛紛搖了搖頭。院外那人咬了咬牙,狠狠地道,“他們不可能那麽蠢用鏢局來護送自己離開,這樣隻會增加他們自己的風險。而且現今整個鎮子都布滿了監視他們的人,他們要走,又豈有那麽容易。他們沒有離開,肯定還在這裏躲著。找,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們來。”


    人群又散開了,隻不過他們不再局限於院子,而是散開到周邊的院落。


    寂靜,陰森,寒意刺骨。


    在院外等待的人緊緊攥著拳頭,一張方闊的臉孔在黑暗中抖動。忽然,他的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猛然回過頭,卻忽然本能的朝前竄了出去。


    “嘎嘎,你不是在找我嗎?”


    一道白蒼蒼的身影飄然近前,宛若幽靈。竄出去的男子心膽俱裂,悶哼一聲,竄出去的身體倏然倒了回去,被一隻枯骨似得手緊緊抓住咽喉。


    “你走不掉的!”


    “可是我不想走啊!”


    “啊!”


    哢嚓一聲,男子的脖子瞬間被扭斷,腦袋耷拉下來。那白蒼蒼的身影將手中的屍體隨手一扔,飄然朝池塘方向走去。


    “你們在找我,可是我又何嚐不在找你們?”


    水聲越來越近。待到池塘近在眼前時,白蒼蒼的身影倏然停了下來,那冷幽幽的眸光微微一凝。這時候,池塘水泄的地方,不知何時站著一道身影,那身影靜立不動,如一截木樁。水聲不斷,霧氣在池塘表麵漂浮。


    “天機子,好久不見!”那木樁似得身影緩緩轉過頭,一雙幽綠的眼睛靜靜的望著那白蒼蒼的身影。


    “你是誰?”白蒼蒼的身影警惕的問道。


    “你忘了我嗎?那我可真是傷心啊!”遠處的身影歎息道,卻是並沒有絲毫的傷心意味。白蒼蒼的身影忽然圓睜雙眼,發出一聲怪叫,腳步一滑,便朝著身後掠去。白蒼蒼的身影顯得急促,甚至帶著恐懼。


    “法甲,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何陰魂不散!”


    “嗬嗬,可是你有我需要的東西啊!”


    卻在這個時候,宅邸上空的雲層凝聚著、翻滾著,一縷縷的光在那雲的縫隙中滲透。一道漩渦,宛若一張鬼臉。無數的光縷交織其中。天地間,立時間彌漫開陰森肅殺的氣息。


    “法甲,給我死來!”


    怒吼之聲猛然從那旋窩深處滾滾而來,殺意,便若是一道光柱,疾嘯俯衝,刺向那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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