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從層雲中跌落下來,鮮血飛灑,如雨橫空。


    頃刻間,霧氣彌漫的山林裏傳來一聲轟鳴。


    老鬼睜著眼睛,身體扭曲的掛在岩石上,望著一片片岩石激射而出。鮮血不斷的湧出,他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的身體如此扭曲的狀態,仿佛已是筋骨斷裂散成一片。


    然後,一道身影飄然落在了他的麵前。老鬼神色淒涼,麵露自嘲之色。那人孑然而立,卓然不群,翩翩如玉,隻是那冷漠卻宛若冰霜。


    “屬下有罪,請樓主賜老鬼一死。”


    老鬼孱弱的說著,血不斷的從嘴裏湧出。那人冷冷的注視著他,白皙如凝滯的肌膚,仿佛能折射出清冷的光來。


    “你有罪。”那人道。


    “是,屬下有罪。”老鬼道。


    “罪不可赦,可淩遲處死。”那人道。


    “屬下甘願接受懲罰。”老鬼道。


    那人雙唇緊閉,眉如刀鋒,直入兩鬢。老鬼似乎放棄了,一副任憑處置的樣子。風在呼嘯,山林裏一片片光影無聲的搖曳著。霧氣嫋娜,在山林的每一寸沉降漂浮。


    “可你卻還有機會。”許久,那人道。


    “可是屬下如今這模樣,卻是生不如死,如何能為樓主效命。”老鬼道。


    “隻要你有這個心,”那人道。“你便有那個能力。”


    老鬼的瞳孔驟然一縮,神色不變的道,“屬下愚鈍,不明白樓主意思。”


    那人緩緩轉身,淡淡的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仇九還活著,你手裏有可以要挾他的砝碼,給你機會,引他出來,成則免你死罪升你為護法。”


    “樓主!”


    那人身影一晃,忽然在老鬼的麵前消失,隻留下一道聲音。


    “你的時間不多了,不要讓我失望。”


    老鬼從岩石上翻身滾落下來,扭曲的身體飛快的顫動著。骨骼在移動,經絡在重接。他的身體以詭異的姿態在痊愈。當他將口中的血吐出來,他已是麵無異色。


    一對無形的翅膀在他的背後輕輕扇動著。


    “我自然明白樓主的意思,隻是讓我作為魚餌,是否太過殘忍!我老鬼幼年進入無名,即便無功,也矜矜業業幾十年,也不該如此對我。無名,無名,太冷酷了!”


    他仰起頭,眯著眼睛,冷冷的注視著那晦暗的天空。


    戾氣和煞氣,從他的身體裏湧現出來。刹那間,他便如風似的,消失的無影無蹤。老鬼先前所站的巨石,隨風散作了無數的灰沉。


    鎮子中央,塔樓被劈成了兩半。周邊的人呆若木雞,久久未成回過神來。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緩緩的從人群中離去,走入一條巷子。清冷的巷子,仿佛被人遺棄了似的。風在嗚咽,薄薄的陽光隻是讓這白晝越發顯得冷寂。在巷子的盡頭,他消失了。片刻之間,他出現了鎮子西麵的一片丘陵上。


    早春的景色,在晦暗中綿延開來。


    野草堅韌不拔的在寒冷中破土而出,蕭瑟的枝頭,一點點新綠隨風瑟瑟。


    春天來了,萬物複蘇,生命將積蓄了一冬的力量宣泄出來。


    隻是,還不是時候。


    寒意還在逞威,冬遺留下來的危害,還在晃悠。生命蟄伏著,靜靜的等待著某一刻的到來。隻是,還要等多久。


    他垂下目光,望著手中鏽跡斑斑的劍。劍斑駁,滿是缺口。這把劍,很快就要廢棄了。上麵的紋路如蛛網似得交織在一起。鋒芒已褪,正如生命的衰老。低聲一歎,手中的劍悄然滑落下來,深深的紮入鬆軟的泥土之中,隻剩下劍柄默默的望著他的背影。


    他朝前方走去,一個人,如孤魂似得在這廣闊天地間漫遊。


    他走的不快,卻也不慢。在路上,他遇到一個騎馬的人,那人向他打聽玉皇廟的位置。騎馬的人道了一聲謝便離開了。隨後他遇到一個很胖的人,那人也是步行,晃晃悠悠如喝醉一般。很胖的男子也向他打聽玉皇廟。他搖頭離開了。很胖的男子回頭望著他,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走了很遠,來到了一處山林裏。在山林飛瀑下,他噗通一聲躍入潭中,久久沒有鑽出來。一炷香之後,他從冰冷刺骨的水中爬出來,然後一動不動的趴在岸上。他如死了一般,沒有絲毫的氣息。當時辰向晚,天色越發黯淡的時候,他忽然跳了起來,紮著馬步,雙臂緩慢的揮動著。


    他如此認真,就像是初學者一絲不苟的完成著基本的招式。


    那招式真的很簡單,從他揮舞手臂的姿勢可以看出,不過是拔刀收刀。一次次,單調而乏味,卻又沉渾而有力。漸漸的,他每一次揮出手臂,地麵便會卷起塵埃。到最後,他整個身體縈繞出如刀氣一般的鋒芒,席卷著周邊的草木山石,甚至十步之外的寒潭,也在嗡鳴。


    夜晚到來,山林裏一片漆黑,如墨池。


    他站在那裏,漆黑的雙眸如那寒星,熠熠明亮。抬起頭,仰望著天空,身上的氣息勃然迸射,無邊林木蕭蕭瑟瑟,飛舞下無數的葉子。他將雙臂收攏在胸前,然後便如疲憊不堪似的籲了口氣,坐在了地上。


    “十二,還記得我嗎?你是否記恨我一直沒有兌現承諾?對不起,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否還有那樣的力氣去實現承諾。隻是,我沒有忘記,沒有忘記承諾,沒有忘記你的麵孔。十二,我會帶你回去的,一定會帶你回去的。”


    有人來了。


    他赫然起身,轉過頭,一雙眼睛銳利的盯著對方。


    那人露出尷尬的神色,伸手摸了摸頭,挺著隆起的肚子一搖一晃的走了過來。


    “迷路了,不好意思。”


    這是他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很胖的男人。很胖的男人一身酒氣,似乎已經醉了。他盯著對方,明顯露出不悅之色。很胖的男人卻是自顧的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將手裏的酒壺扔了過來。


    “有點事要去玉皇廟,不過我對這裏不熟,又遇不到熟悉路的人,沒辦法,隻能憑著感覺走了。隻是走到天黑,卻依然還在這附近轉圈。喝一口,這酒不錯的,我是從‘太白樓’買的。”


    他接住酒壺,飲了一口。酒很辣,辣的口腔和喉嚨如著火似的。很胖的男子好奇的看著他,許久才笑了起來。


    “看來兄台酒量也不錯,竟然沒有噴出來。”


    他將酒壺扔了回去,道,“至少現在還沒有遇到能讓我噴出來的酒。”


    “哈,同道中人,”很胖的男子道。“至少在我清醒的意識裏,我也是沒有遇到這種情況。買這酒的時候,‘太白樓’的掌櫃還在一旁一臉狐疑的盯著我,似乎在警告我,可是我偏偏不信邪,買了酒之後當著他的麵喝了一半。見我沒有醉倒,那掌櫃的才落敗似得地垂下頭不再理我。”


    “你是在跟蹤我?”他淡淡的道。


    很胖的男子將酒壺塞好掛在腰間,抓了抓腦袋,道,“也不是跟蹤,隻是羈旅異地,難得發現兄台是個有意思的人,想與兄台結個伴。”


    “不好意思,我沒有結伴的習慣。”他道。


    “何必呢,所謂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何況這天寒地凍的,有個人說說話喝喝酒,也是不錯的消遣。”很胖的男子道。


    他倏然站了起來,很胖的男子愕然的仰望著他。


    “你找錯人了!”他轉身朝山林外走去。


    “誒,別走啊!”很胖的男子急忙站起身來,跟上去。“我這個人雖然胖一點,可是玉樹臨風口若懸河,很有意思的。”


    “抱歉,沒興趣。”


    “誒,我對男人也是沒興趣的,隻是結個伴一起走罷了!兄台莫要誤會!”


    “你走你的,不然你會有麻煩。”


    “咦,兄台有麻煩嗎?正好,我這人是最不怕麻煩的。”


    他停了下來,很胖的男子走得急差點撞在他身上。


    “我的麻煩你擔不起。”


    很胖的男子長吸口氣,對方的神色讓他有些恍惚和敬畏。他抓了抓腦袋,道,“如果是我擔不起的麻煩,我退很溜的,會自覺地走得遠遠的。”


    “怕你到時候走不了!”


    “我相信自己的速度。”


    他轉身,不再理會那很胖的男子。很胖的男子以為他默認了自己的跟隨,便一臉興奮的跟了上去,口沫飛濺的說著自己遇到的有意思的事情。夜裏,他們越過一個個山包,走在淒寂陰冷的大地上。


    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一塊石碑在麵前的大地上靜靜的豎立著。


    “兄台請看,這是地界碑。讓我瞧瞧,咦,這是玉林鎮嗎?這個玉這一點被磨掉了。兄台看看,是不是玉林鎮?”


    很胖的男子蹲下身,仔細的辨認碑上的刻字。風吹日曬,那些刻字已經模糊不清,而很胖的男子能在黑夜無光之中辨認出文字,眼力當真不錯。隻是他卻站在一旁,凝望著前方的黑暗。


    忽然間,他一腳將很胖的男子踢了出去,自己旋身而起,一掌朝麵前的黑暗拍去。


    一聲尖銳的鳴囀在頭頂響起,他一掌落下,瞬即橫肘,身影橫漂,一拳朝著頭頂上空砸去。轟!空氣震蕩,無形的氣息化作兩道弧形的氣圈,朝著兩半飛去。一聲悶哼在遠處傳來。他扭過頭,冷冷的注視著悶哼傳來的方向。


    夜無邊,風被裂開,又很快席卷而來。


    很胖的男子在地上滾了幾圈,然後翻身而起。


    “兄台!”


    很胖的男子話音一落,對方已是衝天而起,刹那間在他的視野中變成黑暗中的一點。他那胖嘟嘟的臉孔便嚴肅起來,嘴唇蠕動,發出嘖嘖的聲音。


    “果然不是尋常人物,我老佟的感覺還是不錯的。”


    一聲炸響,在虛空中回蕩。瞬即可見到一道道光圈如旋窩似的綻放。很胖的男子仰著頭,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忽然麵色驟變,斜身朝遠處掠去。轉瞬他已在數裏之外,卻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馬上。


    “佟滿江?”


    “君掌門!”


    “嗬,青城派都不在了,還什麽掌門!”


    很胖的男子繞著那高大的駿馬繞了一圈,嘖嘖的道,“好馬!”


    “怎麽,一匹馬也能讓丐幫幫主看上眼?”


    “唉,丐幫都七零八落了,我算哪門子的幫主!”


    “丐幫雖然勢頹,卻也轟轟烈烈過,能與名門正派對著幹的,除了佟滿江你,還有誰?”


    很胖的男子哈哈一笑,腆著肚子摸了摸下巴道,“這倒也是!”


    馬上的人將目光移向遠處的天空,那光圈乍現瞬即消失,他便嚴肅起來。


    “你也發現那人不對勁了?”


    佟滿江回過神,轉身道,“修道之人,而且修為很高,讓人難以揣摩。”


    “世界變了,”馬上的人道。“一個個人物跳出來,便讓人大開眼界。想當年,武道不過少林武當,多少傳承自他們所出。可如今呢,一個個飛天遁地法術強橫,可非昔日能比啊!”


    “世道變了,環境變了,”很胖的男子歎息道。“而我們所要麵對的敵人,也變了。時移世易,滄海桑田,我們這些知道秘密的人,看著那些懵然不懂的人還在為眼前利益爾虞我詐,頗為感歎啊!”


    馬上的人望著很胖的男子道,“青丘的前輩怎麽樣?”


    很胖的男子努了努嘴,道,“那可是高人,我這樣的世俗人物可不敢親近。”


    馬上的人莞爾一笑,道,“可是她讓你下山的?”


    “沒想到堂堂第一大幫的幫主居然要聽一個小姑娘的吩咐,唉,世風日下啊!”很胖的男子雖然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但馬上的人卻懂得他的心思,也不大說破。很胖的男子感歎一番之後道,“說是殊途同歸,當凝聚力量。玉皇廟有高人在,看看能不能與他們取得聯係。”


    馬上的人道,“玉皇廟有個舊識,許久不見,我也正要去見她。走吧,我們一起去。”


    “喂,你騎馬我走路,這不地道啊!”


    馬上的人忽然揚鞭,駿馬箭一般的越了出去。馬背上的人喝道,“早就聽聞佟滿江功夫了得,可一瞬數裏,我們比比,看看誰的腳力厲害。”


    很胖的男子站在那裏望著那駿馬絕塵而去,不由得撇了撇嘴,喃喃道,“什麽腳力,還不是拿我老佟當牲口比!丫丫個呸的!”話音未落,他已是箭步而出,消失在那綿延夜色之中。


    淒淒夜幕,蒼冷大地。


    男子飄然而落,靜靜的站在夜色之中。四下裏沒有任何的痕跡。那施展開光圈的人如鬼魅似得離開了。他低垂下頭,腳下有一條蛇緩緩的滑過。


    “無名,這是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行蹤嗎?隻是,你能躲到什麽時候。”


    抬起頭時,他的麵孔已有些猙獰,甚至那烏黑的眼眸裏也流露出譏誚與冷酷。襤褸的衣裝,也改變不了他那鋒銳與冷厲的氣質。


    “我們遲早要見麵的!”


    風吹著雪片,嗚咽著在大地上飄零,茫茫然不知所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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