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魚敲擊聲不疾不徐,聲色沉渾,宛若來自遙遠的過去。


    渾融的過去,瘴氣嫋娜,萬物斷絕,蒼涼悲寂,隻有孤魂迷茫遊蕩、駐足、徘徊、彷徨。似乎遲疑前路,仿佛不舍過去。前路難行,身後難斷,因果糾纏,生命渾渾。


    鐺的一聲,仇九驀然睜開了雙眼,眼中帶著條條血絲,雖不明顯,卻也難以掩飾。


    老和尚放下手中木椎,身旁的銅缽似乎還在顫動,那聲音便隱約自缽底緩緩升騰起來,在缽的圓口上旋轉。


    “阿彌陀佛,施主似乎難斷過往,滋生心障。”


    仇九望著老和尚,眸光淡漠,心緒平靜。老和尚雙手合十,蒼老的麵容鐫刻著歲月沉澱的印記;那低垂的眼瞼,每一條紋路仿佛都是修行的痕跡。仇九不語,寧靜卻不尷尬,氣氛依舊平和。台上的蠟燭線香,無聲的燃燒。那一尊高大的三生塑像,仿佛在這寧靜中傳遞佛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間萬物,看破則無,沉溺則如亂草,自拔而無著落。”


    仇九盯著老和尚,嘴唇微微翕動,忽然道,“佛門七戒,殺為一戒,大師為何雙手沾血?”


    老和尚淡淡一笑,道,“世間諸多罪孽,不平則渡。渡有千法,仁者為引,惡者為殺。佛有怒目,殺生以渡世人。”


    “如此,”仇九道。“豈不墜入魔道!”


    “何為魔,何為佛!”老和尚道。“心性自定。心中有佛,雖行魔道,卻不墮魔;心中無佛,雖行佛道,卻不能成佛。佛曰,眾生皆可成佛,何故?眾生有佛性,皈依者可成佛。”


    “大師欲要成佛?”仇九淡淡一笑道。


    “老衲愚鈍,修行數十載,看不破紅塵因果,斷不了七情六欲,難以成佛!”老和尚說著微微弓著背脊。“阿彌陀佛!”


    佛珠在老和尚那幹枯的手指間流動,仇九靜靜的看著那些佛珠,光澤圓潤,宛若珠玉一般。仇九起身,來到了大殿門口,眸光熠熠的望著那黑暗的天空。飛雪飄舞,寒風瑟瑟。一振衣袍,他眼中的血絲不由得消失不見。


    “大師想說的是,我等雖行殺伐手段,卻不過是賑濟蒼生,在行除魔大道,以殺入道,也可成佛,是不是?”


    “施主明鑒,”老和尚道。“佛道所生,罪孽橫行,若無醜惡,何來美善!當於罪孽橫行之處,行殺伐之道,斷罪愆,渡罪人,引歸正道,淨寰宇天地。”


    仇九嘴唇微微翹起,伸手撩開遮在眼睛上的頭發,道,“有道理,看來我們這樣的人多聽聽佛經多在佛下靜坐是有好處的。”


    老和尚緩緩起身,道,“心懷佛道,不墜魔道。”


    仇九轉過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多謝大師指點。”


    “佛度有緣人,”老和尚道。“無緣不相識。施主且請廂房休息吧!”


    “大師也早點休息!”仇九說話間,已是朝廂房而去。老和尚靜靜的站在那裏,那雙滿是皺紋的眼睛,古井不波,卻又深邃明亮。


    啪的一聲,一隻白瓷杯子落在地上,化成碎片。


    一個穿著六品文官官服的中年男子麵色赤紅,雙眸如欲噴出火來,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那經絡如虯龍一般的凸起。站在這中年男子麵前的人惴惴不安,紛紛垂著頭。


    “豈有此理,本官治下,竟然有如此猖狂凶徒,真真是視我朝律法如無物,視本官如無物,此等凶徒,若不拿辦,何以震懾宵小,何以保我治下民安風化!本官不管他們手段如何,也不管他們背後勢力為何,既然敢在本官治下犯法,那便休怪律法煌煌刑刃高舉。來人!”


    “大人!”


    “立刻通知夏千戶,讓其協助我們緝拿反賊。”


    “喏!”


    “還有你們,立刻出動,凡是有嫌疑者,立刻拿下,有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喏!”


    衙役紛紛出動,偌大的府衙,很快便空空蕩蕩起來。知府鄭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大口的喘著氣。這些日子,自命案發生以來,他便沒有怎麽休息過,身心疲憊,焦慮不安,再加上嚴寒天氣,更是讓他多年的舊疾複發,讓其日夜難眠。在署房中來回踱步,他忽然回頭,望著自己案桌後麵的一幅字。


    那副字蒼勁有力,宛若狂龍飛舞,少了柔媚,多了刀斧鋒芒。


    不由得獰聲一笑,他攥著拳頭,陰狠的道,“誰也別想耽誤本官的仕途,誰敢擋在本官的麵前,莫怪本官出手狠辣!”


    這時候,一道暗影忽然出現在了鄭泰的身後。


    “找到他了嗎?”


    “找到了,小人已經將他帶回府中保護。”


    “不要浪費人力,帶上他,去找那不開眼的毛賊,拿下即可送到我這裏來。”


    “是!”


    “還有,讓他們都別歇著了,本官治下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多跳梁小醜,他們都是吃幹飯的嗎?讓他們立刻出動,不管是誰,敢反抗的,都給本官殺了!本官清明治下,可不容宵小橫行。”


    “是!”


    有人如飛鳥一般的馳行,轉瞬已到了城外。城外厚厚的積雪,顯然遲滯了人的速度。城外的河流,已經結上了冰,但是冰層之下,那水流卻是湍急。這人在冰上滑行,手中的頭顱猙獰而扭曲,卻是僵硬。寒風撲麵而至,雪花漫天飛舞。身後前後多道身影瘋狂的追了上來。


    砰的一聲,仇四腳下的冰層猛然一顫,哢擦的聲響,一條裂縫瞬即蔓延開來。仇四心中一顫,暗道不妙,急忙施展開輕功,疊步而起,如攀沿虛空,瞬即扭腰撲向前方。冰層裂開,一條條裂縫隨著外力的作用而展現出來。


    “哪裏逃!”


    五短身材男子一個旱地拔蔥,一掌擎天,倏然砸向仇四。仇四不敢懈怠,腳步落地,右腿一掃,冰層上的積雪刹那蓬散而起,遮住了五短身材男子的視野。幾乎同時,仇四運劍而起,一劍攔腰砍向對方。


    劍光寒,鋒芒利。


    五短身材男子雙腿一撤,一掌劈向了劍刃。隻見那手掌貼著劍刃滑過,隱約帶著一圈光暈。劍刃一顫,手掌已是拍擊在了劍身上。可怕的力量立時透過劍身,傳到了仇四的手掌。仇四急忙後撤,順手將劍撤回。虎口發麻,手掌撕裂般的痛苦,仇四心中已有了懼意。


    後麵趕來的人已經到了近前,二話不說,便撲向了仇四。


    仇四急忙後撤,腳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他一劍刺在冰層上,冰層咯錚一聲,立時碎裂開來。仇四騰身而起,宛若飛鳥,弧形滑過河麵,掠上了岸邊。而此時,隨著冰層的裂開,一名男子噗通一聲墜入冰冷徹骨的河水之中,發出驚叫之聲。


    仇四不敢遲疑,急忙飛身狂奔。


    暗夜盡頭,無邊黑幕。


    寒山城已是被甩在了身後。一棵棵樹木孤零零的立在雪地上,滿是蕭森肅殺。


    忽然,一道身影迎頭撞了過來。仇四雙目圓睜,急忙要撤身避開,可是那人在五步之外忽然刺來一劍。仇四已是無可躲避,那劍噗的一聲穿透了他的肩膀。仇四身體後仰倒在地上,手中的頭顱已是滾落到了一邊。來人一劍得手,立時朝著從河麵而來的人喊了一聲。


    “原來是劍聖傳人王大俠!”


    一人大笑一聲快步跑了過來。卻在這時,仇四一個翻身,忽然一劍斬向麵前的人的下盤。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了仇四的心思,長劍一展,倏然劈向仇四的脖頸。仇四隻覺得脖頸生寒,急忙撤劍往邊上跳去。


    “拿下此獠!”


    快步而來的人怒吼一聲,撲向仇四,手中一柄長刀化作了夜下寒光。幾乎同時,後麵趕來的人也是撲了上去。仇四已無退路,肩膀受創明顯影響了他的鬥誌。仇四緊咬嘴唇,腦海裏想到了仇九,可是,仇九會出現嗎?心中不由懊悔,為何自己要偷偷下山?可是,此時已無他後悔的餘地。掌風淒厲,刀光劍影宛若織網,隻要他稍一分神,頃刻便是死亡。仇四滾地避開,反手一甩,十幾枚暗器唰的一聲飛了出去。


    “小心!”有人喊道。


    持劍人卻是淡然一笑,忽然斜身而出,一掌砍在了仇四的肩上。仇四身形一頓,幾乎一屁股坐在地上。持劍人一劍疾嘯,朝著仇四的咽喉而去。


    “要死的還是活的?”持劍人回頭問道。


    “活的!”五短身材男子一咬牙喝道。“老子要讓他給少爺陪葬!”


    劍尖在仇四咽喉之處倏然停下,閃爍寒芒,宛若毒蛇的信子似的,讓仇四不由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那持劍人冷笑一聲,眸光盯著仇四。


    “你好大的膽子,洛蒼少當家你也敢殺,真是不知死活!”


    仇四很想啐他一口,可這時候的處境,已是絕境,讓他生不出勇義之心。眼看那五短身材男子陰惻惻的如惡鬼一般的靠近,那陰寒之氣與鋒銳煞氣,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忽然,一陣火光在黑暗中閃耀。持劍人等人猛然回頭望去,卻見到一列隊伍快速的朝這邊而來。


    “官府的人?”


    仇四眸光一凝,手中劍突然斬向持劍人的雙腿,身體刷的一聲滑了出去,雙腿飛踹,雪花瘋狂的濺灑起來,蒙漫在空中。倏忽間,仇四已在數步之外,身體飄然而起,然後箭步竄了出去。


    “想走?沒那麽容易!”


    五短身材男子整個身體刹那從雪霧中撲了出來,右手化爪,抓向仇四的後背。


    “狂徒在此,莫要讓他們跑了!”穿著捕服的捕快們飛一般的跑了過來,佩刀出鞘,寒光熠熠。有人取下背上的弓,張弓搭箭,一箭射向那五短身材男子。


    “走!”持劍人望著越來越近的捕快,麵色一凝,喝道,同時騰身而起,一步掠出數丈遠,轉瞬已是融入了遠處的夜色中。


    另外兩人略一遲疑,一人沉聲道,“少當家被人所害,殺手必須帶回去。”兩人便不再遲疑,飛身朝前麵而去。


    嗤啦一聲,仇四後背的衣服立時被五短身材男子一爪撕破,同時後背出現五道指印,殷紅悠長,火辣辣的刺痛讓仇四的心猛然提了起來。他不敢回頭,更不敢遲疑,提氣縱身前跳,每次落下便揮動手中長劍,帶起無數的積雪射向對方。


    黑夜即將過去,黎明已在近前。白茫茫的雪地上,散亂的人影疾馳。


    寒風撲麵而至,仇四眸光倏然一凝,折身朝西麵而去。前方不知何時,一排黑衣人冷冷的站在那裏,刀兵在手,寒光閃爍。仇四轉換方向,那些黑衣人立時移動,飛快的撲向了前方。五短身材男子等人目光一縮,立時感覺不妙,可是他們又不能放過仇四,便咬著牙衝入了黑衣人人群之中。


    仇四的身後有兩名黑衣人追著,那黑衣人宛若鬼魅,行動極快,不一會兒已在仇四十步之內,那冷冽的寒意,讓仇四心驚膽戰。


    怒吼聲在身後傳來,一道身影衝天而起,忽然被一道寒芒刺穿胸口,殷紅的血立時飆射而出,染紅虛空。


    “無恥爪牙,找死!”


    五短身材男子從人群中騰身而起,一腳踹在了一名黑衣人的臉上,同時身體下傾,雙掌揮舞,幻化出無數掌影,掌風剛猛,讓人窒息。一道道身影飛跌而出,噴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當黎明的一縷光芒輻射大地,黑夜便宣告退去。


    在昏暗的天地間,隻見到無邊的雪地上,是那一灘灘的印記。


    殷紅的血浸染素白的雪,讓其凝結成血色的晶石。


    “寒山城,我洛蒼必然讓你們血債血還!”


    五短身材男子高聲厲喝,整個身軀突然被一杆長槍紮透,被推到了河邊,然後噗通一聲墜入冰冷的河水之中,頃刻便消失了身影。


    仇四不知道後麵怎麽樣了,隻是能夠預感到那幾個人下場必然不怎麽樣。那群黑衣人氣息冷酷麵無表情,顯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很可能是某家的死士。死士者,以死盡忠者也,其殺伐絕不下於刺客殺手。所以,仇四隻能逃。


    青山在望,隱隱鬱鬱,山中的積雪,閃爍著冷厲的寒光。


    仇四隻覺得肺部幾乎要炸裂,整個身軀如被山嶽壓著,再難往前邁出一步。他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山上。那裏有廟,有人,可是,他不知道山上的人能否救他。


    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味道。


    上一次的體會,還是在黑暗之中,在地獄之中。


    他想笑,絕望而苦澀的笑,可是,他笑不出來。他已沒有了力氣。


    黑衣人已到了近前,他們撲向仇四。仇四眼睜睜的看著前方,視野都模糊了。


    “看來,老子今日便要死在這裏,不過也好,在地獄裏受夠了,總算是享受了一番人間風色。”


    他忽然想到了醉鄉樓裏的那個女人,那稚嫩的肌膚,那婀娜的身姿,那溫暖的懷抱。


    突然,一陣旋風在仇四的麵前疾馳而起,卷起漫天的飛雪,那撲來的黑衣人啊的一聲驚叫,紛紛朝後麵退去。這個時候,仇四模糊的視野裏出現一道身影,那身影一閃即逝,瞬即便聽到了身後的慘叫聲。


    滾燙的鮮血,落在了仇四那僵硬冰冷的臉上。


    有人到了他的麵前,一雙淡漠的眼眸望著他。


    仇四呆呆的望著對方,那眸光、那臉龐,他無比熟悉。


    “能走嗎?”那人問道。


    “我、我······”仇四哽咽的說不出話來,隻是那淚水卻是滾滾從眼眶裏墜落下來。那人俯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拽了起來,然後背著他朝東麵而去。他們沒有徑直入山,而是朝未知的東麵而去,仇四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什麽,隻是此刻,他不再絕望。


    趴在那人的背上,仇四回頭望去,白茫茫的天地,無比的蕭瑟。雪地上的屍體,想來不用多久便會被大雪掩蓋。隻是那一抹抹殷紅,卻如烈焰一般的,觸人心神。


    仇四合上雙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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