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緩緩的行駛在風雪之中。此去龍門,還有千百裏路程,而且又之風雪天氣,道路更是難行,要到龍門恐怕要不少功夫。暮色四合,天地渾融,狂勁的風呼嘯著刮過平地,打亂了那茫茫飛雪的舞姿。


    老匠人穿著棉襖,身體上下都包裹的嚴嚴實實,隻剩下一張黧黑的臉,一雙眼睛炯炯的盯著前方。天寒地凍,萬裏沉寂。這輛馬車便如飛雪中的螢蟲,孱弱的掙紮著。車廂內傳來小荷的咳嗽聲,似乎受涼了。老匠人回頭看了一眼,關心的問道,“小荷,感覺怎麽樣,還支撐的住嗎?”


    “咳咳,咳咳咳咳,我、我沒事,不要、咳咳、不用擔心我。”小荷聲音嘶啞的道。


    “你這風寒可是有些厲害,”老匠人皺著眉頭道。“若是不及時醫治,拖延下去隻怕會更嚴重。你忍著些,前麵有個集鎮,到了那裏我給你找個大夫抓點藥吃。”


    “嗯!”小荷低聲道。


    馬車走的更急,如利箭刺開夜幕,飛一般的在雪中馳行。


    老匠人所說的集鎮,不過是兩排匯聚在官道兩邊的屋宇組成。他們趕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是戌時,集鎮一片漆黑,家家戶戶已是關閉門戶熄燈入眠。隻聽得狗的叫聲此起彼伏。老匠人坐在車轅上,眸光熠熠的注視著前方,然後駕著馬車緩緩的往前走去。


    幾乎要出鎮子,才見到一處簡陋的屋宇,上麵寫著“惠仁堂”三個大字,想來便是藥方和醫館了。小荷一路咳嗽的厲害,讓人聽著直揪心。老匠人跳下車轅,箭步到了那“惠仁堂”門前,伸手拍擊木門。很快裏麵便亮起燈火,傳來嗽嗓子和吐痰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單薄衣裳麵色蠟黃的中年男子皺著眉頭打量老匠人。


    “已經閉館了,有事明天再說!”


    “先生好,”老匠人道。“在下義女在路上感染風寒,咳嗽的厲害,還請先生看一下。”


    那人朝馬車看去。馬車很普通,一看便不是有權勢的人駕駛。那人卻是沒說什麽,隻是往後退了一步,道,“那帶她進來吧!”


    “多謝先生!”


    老匠人拱手轉身,幾步到了馬車前,掀開簾子,小荷躬身走了下來。小荷雖然穿了禦寒衣物,卻看起來冷的發抖的樣子。小荷麵色蒼白,嘴唇幹裂,手捂著嘴巴,似乎一直在苦苦壓製著咳嗽。一路走來,小荷的身影已是瘦弱了許多,那精致而秀麗的臉龐明顯瘦了一圈。老匠人牽著小荷的手,眼眶閃爍,露出自責之色。


    在醫館內,那人仔細把了把脈,開口道,“隻是陰氣入體,寒風摧折,加之困頓疲憊,憂思難解,故而成疾,我給她開點藥,讓她按時服藥,休息幾天,便可恢複。”


    “多謝先生。”


    “不必客氣,怎麽說我也是要收費的。”


    “那是自然。”


    鎮上沒有旅館,老匠人無奈,隻能駕著馬車繼續朝前方走去。夜越來越深,寒意也來越濃。夜深霧重,寒風疾嘯,飛雪迷蒙。老匠人幾乎無法辨別前方的道路。一盞掛在車轅便的琉璃燈,雖然揮散出朦朧的光來,卻也等於無。


    也不知行駛了多久,前方隱約出現了一棟建築。老匠人心中一喜,急忙催促著馬匹朝前而去。到了近前,卻是一座破敗的院落,圍牆有大半已經倒塌,裏麵的一排房子更是幾乎坍塌。老匠人將馬車趕到避風的地方,拴好馬,然後提著琉璃燈扶著小荷來到了一處禦風的牆壁邊。


    老匠人將琉璃燈放在地上,飛快的收拾起來。磚塊、泥土、雜草、碎屑,隨著老匠人的忙碌,而被清理到了一邊。然後老匠人將衣物撲在地上讓小荷坐下,又在隔壁抱了一堆引火物放在麵前。


    從琉璃燈引火,那幹燥雜草木料很快化為了烈焰。


    火光洶洶,驅散著寒意,也驅趕著夜色。


    “你先坐著,我去取些冰塊來。”


    “有勞您了!”


    “嘿,這算什麽!坐著,別亂跑!”


    小荷坐在那裏,隻覺得渾身疲憊無絲毫氣力。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樣子如何,但是她能猜到自己現在一定很醜。她凝視著那跳動的火焰,腦海裏卻滿是仇九的身影。他去哪了?現在怎麽樣?他回來找我嗎?心中既是想念又是擔憂,揮之不去,糾纏不清,讓她越發的感覺虛弱。


    那焰火跳躍著,卻慢慢的化為了她視野裏的一張臉。


    薄唇翕動,她伸出那纖細白玉般的手,想要去觸摸。


    老匠人的腳步聲傳來,小荷眼前的幻象消失,她呆了一呆,便縮回了手。老匠人將壺子坐在篝火上,待那雪塊融化,便將一包藥放入其中。他坐在小荷的對麵,扭頭望著那黑沉沉的天空。


    “唉,沒想到到了這邊,卻是大雪紛飛,這一耽擱,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達龍門了!”


    “公子他們、他們會去龍門嗎?”


    “會,”老匠人微微一笑道。“這是我們約定好的。”


    “可是公子、”小荷垂下目光,有些羞怯的道。“公子不知會不會生氣?”


    “別瞎想,”老匠人慈和的道。“見到你他開心還來不及,怎麽會生氣!不要亂想了,你本就身子弱,路上又染了風寒,若是到了龍門讓他見著你現在的樣子,豈不會怪我照顧不周!”


    “啊!是、是我不好,跟您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他可是把你托付給我,讓我好生照顧你的,現在你病成這個樣子,不就是我的疏忽了嗎?”


    “我······”


    “所以,你如果憐憫我這個糟老頭子,不想讓我受他責備,就不要胡思亂想,好生把身子養好!”


    “好,我、我聽您的安排。”


    “這就對了!”


    老匠人笑了笑,便如慈祥的父親一般。這時壺子裏傳來水沸騰的聲音,他急忙起身揭開蓋子,一股藥味撲麵而出。老匠人趕緊將壺子提下來放在地上,轉身又從馬車上拿出兩個碗來。他將壺子裏的湯汁倒在碗裏,然後端著碗吹著熱氣遞到小荷的麵前。


    火光搖曳,映照著這方被人離棄的院落。明暗閃爍,暗影環伺。坍塌的屋宇,佇立的牆壁,雜草叢生,蛛網叢結,滿是蕭瑟與頹廢。


    小荷喝完藥,便靠在牆壁上,身前圍著一件裘皮大衣。


    老匠人伸手將木料添在篝火中,抓著一根細木條撥著炭火。


    “他去龍門有大事要做,身份不能暴露。我們應該會在龍門碰麵,但我們決不能讓人知曉我們相識的事情。所以,丫頭啊,無論你多想念他,到時候都要裝作不認識,不然會給他找麻煩的。”


    “隻要能見到他,無論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這件事很大,大到一般人無法承受,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很羨慕你們,也希望你們能好,但是這條路,我卻不知道你們能走多遠。這個行當,最是冷酷無情,有情了,反而給自己留下很多破綻。如果你真的要等他,那便要懂得忍,忍常人所不能忍。”


    小荷眸光熠熠的望著老匠人,他的話語讓她畏懼,又讓她充滿信心。她那柔軟的內心裏,是最純潔最美好的幻想。老匠人說了很多,她卻在疲憊與困倦中,進入了自己編織的美麗的夢中。寒風呼嘯,飛雪盈天。老匠人獨自坐在那裏,一口口的將那冰牙的水倒入口中。在火光中,老匠人的麵色卻是燒紅的鐵那般的顏色,眸光裏帶著深深的歉意。


    抬頭看了一眼睡著的小荷,那蒼白臉孔的甜美笑容,讓老匠人呆住了,如父母望著自己的孩子,內心裏的自責與內疚,越來越深。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馬車緩緩從頹敗的院落出來,繼續朝著東南方向而去。茫茫大雪,很快便掩蓋了他們的行蹤,隻剩下無邊際的沉寂與蕭瑟。


    一條船從岸邊緩緩駛離,很快便到了江心。碼頭上,有幾道身影剛剛趕到,望著那離去的船隻露出了失望之色。飛雪連綿,即便是寬闊的江麵,也朦朦朧朧看不清遠處的景物。


    船艙裏有不少人,一個年輕女子帶著一個半大的女童坐在靠船尾的地方,她們依靠在一起,頭上還帶著鬥笠。雖然鬥笠遮擋了她們的容顏,卻是無法遮掩她們那婀娜的身姿。船艙裏有富裕的也有貧窮的,男人們的目光自然不會疏忽那婀娜靚麗的身影。


    船夫撐著船,不時的叫喊兩嗓子,似歌聲,似招呼,隻有他們自己才懂。


    船艙空氣並不好,因為人的擁擠以及人與貨物的擁擠,使得氣息在狹小的船艙內難以順暢的流通。女子雖然厭煩,卻是不去抱怨,她隻想著盡快到達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小姑娘偎依在她的肩膀上,雙手緊緊抓著女子的手臂,沉沉的睡著了。那些討厭的目光如蒼蠅一般讓人厭煩,可是女子知道,自己不想惹麻煩,便不要去多事。


    船順流而下,一路倒是順暢。在江上偶爾能見到朝上流而去的船隻。這些船隻有樓船有駁船,參雜在一起,匯成了華麗與寒酸的對比。女子的目光落在江麵上,那柔軟的雪花嫋娜飛舞,如仙子一般舞蹈著。江水湍急,一道道水浪朝下遊湧去。女子遲遲的望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


    一個穿著華麗綢服身材矮胖的男子擠到了女子的身邊,伸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女子收回目光朝男子望去,男子眼睛裏流露出欲念之光,這樣的眸光女子見得太多。青樓汙穢之地,什麽樣的男人沒有!女子的心驟然一緊,她知道,麻煩來了。


    “姑娘這是要去哪?”男子開口問道。“這大雪紛飛,可不好趕路啊!而且你們又隻身在外,身邊每個男人照顧,想來也是艱難吧!在下永州周世佳,家裏有些產業,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在永州歇腳,周某略盡地主之誼。”


    “多謝周先生好意,隻是思念家人,恨不得刹那到得跟前,不敢耽擱。”女子推脫道。


    “哎呀,這打什麽緊,到了永州,略微歇息一下,我可以讓最快最好的馬車送你們回家。”男子道。


    “還是多謝了,妾身女兒之身,豈敢有違婦道。何況,我這妹子一路困頓,能早些到得家裏,也省去路上的麻煩,讓家人不過於焦慮。”女子聲音清澈,讓人耳目一新。船艙內的其他人不由得朝他們望來,有的戲謔,有的貪婪,有的帶著淡淡的欣賞。


    “這有什麽,”男子不死心的道。“到了永州,姑娘休書一封快馬加鞭送回去,家人也就放心了!何況,周某雖然不才,家資卻是富裕,在永州,可沒有人敢跟周某比較。”


    女子內心有些憂急,船中的氣氛顯然不利於自己。她卻又不敢顯現出恐懼與焦慮來,隻能壓著心中的不安平靜的道,“先生富裕,妾身敬仰,雖與先生有緣同坐一船,但妾身卑賤,不敢高攀先生。”


    “哈哈,”男子忽然大小,抬起手便要搭在女子的肩膀上。“什麽高攀不高攀,隻要享受快樂就好!”


    女子身形一動,眸光立時變得冷厲起來,一把躲開了男子那肥短的手臂,聲音嚴肅的道,“還請先生自愛,妾身可不是隨意之人。”


    男子微微一怔,船中有人卻是笑了起來,男子麵皮一紅,內心裏湧起不快與恥辱之感。他狠狠瞪著女子,一扭頭靜靜的坐在那裏。船艙中的人開始竊竊私語,聲音雖低,卻是能入人耳,無非說男子魯莽而無勇或者有賊心而沒賊膽等等慫恿的話,也有人譏誚女子說她裝模作樣什麽的。


    男子喘著氣,就像是一頭豬,心裏氣悶而呼哧呼哧起來。


    女子麵色緋紅,抱著女童小心的往外坐去。風在江麵上疾馳,雪花紛揚飛舞,有的落在了女子的身上。一時間,女子和那男子卻是再沒有瓜葛,女子那不安的心也算是落了下來。


    幾次停泊,各人自顧的吃了些東西。船緩緩的在江麵上行駛著。漸漸到了永州地界,江麵上的船隻卻是多了起來,往來穿梭,有一種讓人如從荒野來到鬧市的感覺。


    那矮胖男子忽然站在了女子的麵前,一雙眼睛高傲而冷酷的盯著她。女子心中驟然一緊,抬起頭瑟瑟的望著對方。


    “周某還是想請姑娘二位到永州做客,還請姑娘賞臉。”


    船艙裏還有人站起身來,似乎跟那男子一樣要下船。這時候忽然見到男子如此樣子,便明白男子似乎要強硬了,不由得便露出了看戲的樣子。


    “你、你做什麽?”


    “不做什麽,不過是想略盡地主之誼罷了!周某還從未見過有人敢不給我麵子的人。”


    “我若是不去呢?”


    “不去?嘿,”男子冷笑一聲道。“到了永州地界,我勸姑娘還是從了我吧,省得吃苦頭。”


    “你、光天化日,難道你還敢強搶不成?”女子已是氣急,內心一片慌亂,麵色也是通紅起來。


    “姑娘還真是說對了,”那男子得意的道。“在這永州,還真沒有周某不敢做的事情。姑娘,還請隨我下船去吧,若是順從了我,日後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你可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姑娘,你還是從了周少吧!”船艙有人叫道。“在永州,還沒有周少得不到的東西!”


    矮胖男子聞言,更是得意洋洋,仰著麵孔道,“聽到沒有,無論姑娘同意不同意,你今日可是休想離開永州了!”


    站在船頭船尾的船夫站直身體,如若未見的看著碼頭上的人群。


    “你敢!”女子怒道。


    “嘿,你這小娘皮,真以為我周世佳是麵捏的嗎?”男子忽然張開雙手便要去抱住女子,這時候女童睜開眼眸,眼見著男子便已撲來不由得尖叫一聲,突然,男子啊的一聲化作一團灰影飛了出去。


    噗通一聲,江中濺起無數的水浪。


    船尾的船夫大吃一驚,厲聲喝道,“誰在船上鬧事?”


    女子摟著女童眸光閃爍身形顫栗,這時候卻見到剛才起哄的男子驚恐的朝船尾退去,在那男子的麵前,卻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劍,那劍直指男子的胸膛。


    “不、不要!”


    兩名船夫隔著船艙對望一眼,便擼起袖子要鑽進船艙。


    “誰亂動,誰死!”


    一聲冷酷的聲音在船艙裏響起,砰的一聲,那起哄的男子的身體猛然飛了出去,撞在了船尾的船夫身上,那船夫痛叫一聲卻是反應很快,一邊側身卸去了大半的力量,踉蹌著踩在船舷上差點跌落水中,而那起哄的男子已是落在了數丈之外的江中。


    那劍在女子的視野中閃翼光芒,目光從劍身落在持劍人的身上,隻見一名儒雅而修長的身影站在那裏,麵龐上帶著友善的笑容,眸光平靜的望著女子,女子微微一福。


    “多謝先生!”


    “難得同船,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姑娘放心,此一路誰若是敢再起什麽壞心思,趙某手中的劍定然會讓他隕落江中,與魚蝦為伴。”


    其餘人麵色凝重眸光簌簌,已是低垂下頭來。男子的那一番話,不僅讓他們恐懼,更讓他們羞愧。男子將劍送回鞘中,緩緩轉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還不開船!”


    男子的聲音沉穩而峻厲,就像是一道寒芒,刺人心神。船尾的船夫麵色蒼白,雖然沒有落入江中,卻是胸口直到此時還隱隱作痛。船首的船夫望著他,他搖了搖頭,兩人便不敢再說什麽,隻能撐著竹竿,將船轉了個方向,繼續朝下遊而去。


    碼頭上,已是一片混亂,有幾個小廝模樣的人在那裏大喊大叫,也有人撐著船朝落水的人而去。


    隻是,船已在百丈之外。


    江水滔滔,川流不息。由晝而夜,由夜而晝,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多遠。船艙內的人換了好幾批,隻是女子和女童以及那把劍相助的男子,卻是一直還在穿上。


    入暮時分,江麵暗沉,隻見一條畫舫彩燈高掛顏色絢麗的朝這邊遊來,女子眸光一凝,便呆呆的望著那條畫舫。女童在女子身邊道,“姐姐,好漂亮啊!”


    畫舫中琵琶聲切,一道清麗的聲音隨之響起。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訴去?”


    女子的眸光已是迷蒙這著淚花,那詞句便如她內心的寫照,勾起了內心的酸楚與憂傷。女童卻是望著畫舫好奇,喃喃道,“好漂亮的船,就像是畫裏的一樣。姐姐,那人唱歌好好聽啊!咦,姐姐,你怎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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