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做夢。


    夢不斷的變化,甚至夢裏有夢。他在夢裏醒來,又在夢裏進入另一個夢中。


    船在江濤之上漂泊,黑夜還未退去。


    逃荒路上的屍體,在空中盤旋的兀鷲,雙目赤紅的野狗。他看著那明晃晃的太陽,隻感覺自己正走向火爐,將自己燃燒成灰燼。四下裏隻有他一個人,那些還在掙紮的人不知去了哪裏。他茫然四顧,那些兀鷲卻在頭頂上空聒噪,似乎對於他的堅持很不滿意。野狗低聲咆哮,赤紅的眼睛沒有絲毫的溫度。連它們也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轉瞬,他的夢跳到了山上。小猴子不滿的望著他。仇十二看著他不說話。他叫他們,朝他們跑去。可是他們似乎不願讓他靠近。無論他如何的努力,雙方的距離一直沒有縮小。他頹然坐在地上,大聲的哭泣起來。


    然後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陰惻惻的說道,“哭是沒用的,不要再掙紮了,把你的全部剖開,獻給我們的主人吧!”


    他從哭泣中清醒過來,睜著雙眼望著暗沉沉的世界。


    他騰身而起,大聲喊道,“我不!”


    倏然間,暗沉沉的天地發出了咆哮的聲音。無數的閃電在黑暗中交織閃耀。龐然的身影,從深淵之中騰躍而起,從他的視野中掠過。電閃密布,雷鳴轟隆。他仰著頭,驚訝的望著那龐然身影。


    那是一條龍,雪白純潔,充滿著威嚴。


    巨龍昂首擺尾,扭身直衝蒼穹,那咆哮的聲音,宛若在宣泄無盡歲月積澱下來的仇恨與憤怒。巨龍不見了,可是那些閃電卻交織化作了一條不大的銀色蛟龍。蛟龍望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戲謔。


    他猛然大叫一聲,黑暗消失,龍消失,一道穿著黑袍的身影無聲息的出現在他的麵前。


    “你是誰?”


    “我是你的主人。”


    “我不認識你。”


    “很多人都不認識我,但卻在為我效死。”


    “你到底是誰?”


    “無名。”


    一道雷霆轟然炸響,凶猛的電光在視野遠處綻放。天地幽幽,萬物沉淪。那黑袍身影無比的幽暗冷寂。狂風呼嘯而來,衣袍在眼前翻飛。那人緩緩轉身,仇九所見的,是半張被鱗片覆蓋的臉,以及一隻幽綠色的眼睛。那人在笑,笑容冷酷而高傲。


    “你們都是我的,生死由我掌控,意識由我裁斷。”


    “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的臉怎麽?”


    “為我效死,為我奔波,為我籌謀,助我成神。”


    黑袍漸漸地消散,如霧氣凝聚,此刻隨風散去。仇九站在那裏,呆呆的望著,內心裏一片空蕩。他感覺很疲憊,隻想著躺下,再也不起來。可是他站在那裏,狂風拍打著他,雷霆震撼著他。他揚起頭,凝望著烏雲之中那不時閃現的電光。


    “我好累!”


    木塔之中,仇九悠悠醒來。那刺目的光芒不見了,那鈴聲消失了,甚至老匠人等人,也不知去了哪裏。他孤零零的站在塔中,也不知在第幾層。塔內並無餘物,空空蕩蕩的仿佛自形成以來,便沒有被人使用過。


    不過,塔內表麵的紋路,卻並未消失。


    歲月流逝,在塔的內外留下了深深的時間烙印。


    顏色的變化,也可以印證著時間在這裏的停留。


    在深色中,那些紋路或濃或淡,或深或淺,仿佛天然形成,卻又似乎出自大師之手。


    起初看來,那些紋路並沒有什麽意義,但細細打量,人的心思便不由得被它們所吸引。那些紋路勾連在一起,形成了星宿的軌跡圖案。難道塔的形成與星宿之力有關?仇九如陷入了一片星空之中。


    他並非初次見識星空。自進入秘境以來,他多次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星河中,在虛無與浩渺中遊蕩。


    他站在那虛妄一般的世界裏,凝視著那一顆顆星辰。


    星辰散發著光芒,強弱不定,明滅不定。


    星河的風帶來了遠古的氣息,讓人如在洪荒原野。


    他凝望著,散發明亮光芒的星辰與光芒黯淡的星辰交織,彼此形成強弱兩條軌跡,化作一道道圖像。這種圖像需要想象。如獵戶,如蠍子,如猛虎,如勺子。漸漸地,他仿佛明白了它們的奧妙。


    突然,星光齊刷刷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仇九大吃一驚,急忙躲閃,可是那星光匯聚成一點,無論他如何的躲閃,卻是無法躲避開來。那光落在他的額心,劇烈的痛楚讓他幾乎欲死。他慘叫起來,隻覺得額心被那光洞穿,而鑽入額心的力量又不斷的朝著膻中穴移動。便如有一隻蟲子,在皮下移動。


    他四肢舒展,強力的掙紮著。


    可惜,他的慘叫無人理會。


    在這浩渺而無垠的世界裏,沒人知道,也不會有生命為他憐憫。


    星辰的光消失了。


    可光卻還在這浩渺的世界裏輝映。


    他從疲憊與茫然中蘇醒過來,猛然發現,輝映的光卻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他愕然的看著周邊茫茫黑暗。這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被束縛在巨大的刑架上,仿佛等待著被行刑。


    刑架立在虛無中。


    這樣的場景無疑是極其詭異的。


    既然有刑架,那是不是說明還有生命的存在。


    仇九茫然無措,身體被無形的力量束縛,動彈不得。他隻能望著,等待著。隨即,他便見到了幻象。逃荒路上的屍體,饑餓的野狗的啃食,成群兀鷲的聒噪。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灼熱的陽光,讓屍體腐化的更加厲害,幾乎可以肉眼所見那些屍體的扭曲模糊。


    他看見了自己。如行屍走肉,搖搖晃晃的移動著。


    這時候,他雙目濕潤,淚水在積蓄。


    然後他看見了水潭邊,老鬼扼住小猴子的脖子,自己彷徨無措的站在那裏。


    仇十二出現在麵前,他幽幽的望著他,抬手指來。


    “你滿身罪孽,此生難贖,當淩遲以受刑戮之苦,為無辜冤魂安撫。”


    “仇十二!”他叫喊道。“仇十二!我是仇九,我是仇九!”


    一瞬,幻象化為了他殺人的場景。初次的生疏,既而熟練,而後變得冷酷無情。他漸漸地化為了一柄利刃,沾滿了無數人的鮮血。他如劊子手一般無情的收割著一個個生命。


    他在顫抖,在恐懼。


    他沒有想過,自己一路走來,所殺之人竟然這麽多。


    他越來越麻木,越來越沉浸其中。於是,他便再沒有了感覺。


    仇十二消失了。


    但是仇十二的指責,卻如刀刻在他的靈魂深處。


    一陣炙熱的風忽然從身下掀起,籠罩在他的身上。他揚起頭,望著茫茫的天空。有東西在閃耀。是刑刃嗎?他想起了那從天而降的天罰之刃,想起那些扭曲在一起的魂影,想起自己忘乎所以的斬殺。他合上眼睛。


    自己後悔嗎?若是有選擇,自己會選擇放棄嗎?


    他忽然笑了。


    他不會。


    不會放棄,不會停止。他知道,如果自己放棄,停止去殺戮,自己便已是個死人。自己殺死了自己。


    無形的力量落下來。


    他並沒有感覺到痛苦。隻是身體在無聲息的衰老。


    神魂,仿佛失去了水的魚,在那裏掙紮尖叫,然後枯萎。


    他空洞的眼眸,保留著一絲戲謔的笑。


    他不是個好人。而且還是罪孽深重的惡人。


    自從踏上這條路開始,他的生命便在死亡與鮮血之中,不斷的被玷汙,積累著一層層的難以背負的罪孽。


    他的意識消失了,枯萎的身軀如敗草,在星辰之風下發出簌簌的聲音。


    意識消失前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問仇十二,你找到自己的爹娘了嗎?你回到自己的故鄉了嗎?


    他沒有為自己而活。這些年來,他甚至很少感知自己是否舒適。他腦海裏一直保留著鄉村的畫麵,保留著對仇十二的承諾。即便是在行殺伐手段的時候,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最終會落到什麽地步。他所思所想,僅僅是過往的惦念,以及對承諾的踐行。


    一隻手落在了他的頭上,他那枯萎的身軀倏然消失在了混沌虛空。


    他回到了塔中。


    一個健壯魁梧的男子出現在他的麵前。


    那隻手傳遞著渾厚而沛然的力量,讓他的身軀迅速的恢複了生機。


    仇九望著他,他也在望著仇九。


    兩人很陌生,但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兩人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殺伐之氣。那是無數鮮血積澱下來凝聚而成的氣息。


    “你在想什麽?”男子問道。


    仇九搖了搖頭,道,“我在夢中。”


    男子笑了,往後退了一步,轉身望著牆壁上的紋路。


    男子在幻境裏出現過,手持長矛,胯下獨角駿馬,駿馬化作了一條白龍。現在,白龍不見了,獨角駿馬不見了,他背上的長矛有了裂痕。


    “我們都在夢中,”男子道。“夢可能是虛妄的,也可能是現實的。很多時候,我們想要去分辨,卻永遠也分辨不清。你看著木料上的紋路,你想它們是自然形成還是巧手雕刻而成?”


    “我在想,”仇九道。“它們本身便是一種生命,無需外力作用。”


    男子癡癡的望著,伸手輕輕的撫摸著。他歎息一聲道,“是啊,萬物都有自己的生命。植被,晶石,甚至那風,都有自己的生命,隻是作為有靈智的我們難以去理解。它們既然生長於這片天地,為天地所包容,那便證明,它們本就是與我們並立於這個世道的生命。隻是它們的生命表達,隻有這片天地能夠理解。我們,很多時候被我們自己的意識所左右,被我們的眼睛、鼻子、耳朵、舌頭甚至神經所誤導,自以為有靈智的才是生命,而那無靈智的存在不過是蠢物罷了!”


    “或許這也是生命發展的階段吧!”仇九道。


    “弱肉強食!”男子道。“沒錯,便是弱肉強食。世界的發展,生命的更迭,大道的衍化,一切的一切,都在競爭與掠奪中變化著。所以,這個世界,自初成之時,便孕育著殘忍。”他轉過身,一瞬不瞬的盯著仇九。“你在自卑?”


    仇九搖頭,道,“我為什麽要自卑?”


    “因為你的靈魂已經被玷汙,你的生命背負著無數生命的罪孽。”男子道。“你為你自己的殺戮而自卑,為自己雙手沾滿鮮血而不能脫身而自卑。你,在為自己的罪孽深重而彷徨。”


    仇九的目光在閃爍,好一會兒他的心緒才平靜下來。


    他想到仇十二指著自己說自己罪孽深重。他的大腦空白了,他在迷茫,在恐懼。但是想到自己被綁縛在刑架上被無形力量刑罰,他的大腦卻又清明起來。


    “我一向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迎著男子的目光道。“甚至我是個罪孽深重的惡人。我可能一輩子也洗刷不掉自己身上的血汙。但是,我並沒有什麽好後悔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該死去的,可是我還是活了下來。在那條烈日曝曬的路上,兀鷲等待著屍體,野狗爭搶著屍體。我卻從它們的嘴下活了過來。到現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羈絆,我如行屍走肉,受人驅馳,隻不過別人手中的利刃。我活著是為了什麽?”


    “你為自己的生命意義而迷茫?”男子問道。


    仇九垂下目光,整個人無比的蕭瑟鬱鬱。


    “生命有的時候,也是一種負擔。”仇九沒有回答,隻是鬱鬱的說道。


    兩人沉默下來。男子轉身,沿著塔身的牆壁走了一圈。仇九則站在那裏,形單影隻而孤寡落寞。


    男子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或許造物之處,生命衍生出來便沒有所謂的意義,一切都不過是偶然,然後野性生長。意義的存在,不過是為生存所迫,逐漸的成為了一種欲望。”


    男子回頭望著仇九,道,“其實我們很像。”


    “很像嗎?”仇九問道。


    男子笑了起來,道,“你要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你便會發現,我們真的很像。”


    仇九也笑了笑,道,“你若是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你或許就不會這樣說了。”


    男子大笑起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道,“我們在互相拆台。”


    仇九笑著,沒有說什麽。


    男子笑容收斂起來,變得嚴肅了。


    “有人偷走了我的馬。”


    望著男子那嚴肅的神情,以及銳利的目光,仇九的笑容消失了。


    “它要留在這裏,可是偷走它的人卻想把它帶走。”男子道。“這是決不允許的事情。”


    “你在這裏如此強大,”仇九道。“你完全有能力找到它。”


    男子搖頭道,“有一股力量包裹著他,那是來自塵世的眾生之力,曾經這裏也有,可是自從毀滅以後,那股力量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當眾生之力出現在這裏的時候,這裏的力量便難以發現它難以抗衡它。我便無法找到偷我馬的人。”


    仇九疑惑的看著他,不明白他所說的力量到底是什麽。


    男子忽然箭步到了仇九的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眸光灼灼如燃燒著一團焰火。仇九吃了一驚,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可是那人的手勁很大,大到如一團粘稠的力量讓他整個生命無法掙紮。


    “找到它。”


    仇九望著那灼熱的目光,嘴唇微微翕動,想要拒絕。


    可這時候,男子的身軀卻是燃燒起來。


    “找到它。”


    男子的身軀徹底化為了烈焰,然後化作了空氣,消失在視野之中。


    仇九呆怔的站在那裏,胳膊還有被人緊緊抓住的感覺。他忽然聽到了波濤的怒嘯聲,他那呆滯的眼睛猛然一凝,一道道浪濤拍打在他的臉上。他渾身已經濕透。


    仇九從夢中醒來。船隻在驚濤駭浪中不斷的飛起落下,江水卷起數丈之高,宛若水幕在四周垂掛。仇九望著黑暗中的江濤,腦海裏還是那個男人的灼熱目光。


    “找到它。”


    無論是夢境還是現在的現實,暗沉沉混融融,孤孑一身。


    他想到那姑娘,然後想到男子所說的為生命意義而迷茫的話語。


    其實很多時候,生命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他人而活著。


    隻是他沒說,因為他負擔不起那種意義的重量。他寧可無意識的去付出,也不願意明確目的的去承諾。正如他對仇十二的承諾,至今他還沒有為他做什麽。


    他仰著頭,任由江水拍打在身上。


    蒼穹如墨,耳邊是江水嘈雜的聲音。他徐徐吐了口氣,呢喃道,“所以活著,有的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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