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在黑暗之中,整個世界宛若是染缸,但卻隻有一種顏色。


    他渾身是血,鮮血無聲息的流入大地。


    大地是死的,包容了一切生命的屍體。


    甚至,也會有他的。


    他靜靜的站在那裏,任由鮮血的流淌,任由黑暗中力量的跳舞。甚至,死亡在身側的徘徊窺伺。黑暗能蒙蔽他的視野,力量能削弱他的氣勢,可卻無法讓人的心臣服。


    他並不畏懼。無論是龍門秘境亦或是東海秘境,他都沒有畏懼過。甚至當年的逃荒路上,他也沒有畏懼過。老鬼是對的,他確實符合無名的要求。他可以心如鐵石。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滿是鮮血,也不再光滑。


    他徐徐吐了口氣,垂下頭,如睡著了一般。


    手中的劍沒有了光芒,也沒有了鋒芒,如他一般似乎遲鈍了。


    力量在湧動,如那激流,甚至發出那尖銳的聲音。可是那聲音是無聲的,隻存在於某種境界之中。這讓黑暗,也沉寂。


    不過很快,他抬起了頭。劍被插在腳下,他邁步朝前走去。


    一步,兩步。阻力很大,就像是逆流而行,可怕的激流不斷的衝擊著他的身體。他搖擺著,舉步維艱。第三步,風打著旋兒順著他的雙腿來到了麵部。風如刃,切割著他的身體,打磨著他的肌體。一口血噗的一聲噴了出來。他邁出第四步。腳還沒有落下,他整個人一晃,便朝地麵倒去。


    他倒下去,睜著雙眼,意識無比的清晰。他能感覺到大地離自己的腦袋越來越近。他閉上眼睛。一抹幽光在視野中倏然一閃而過。他快要合上的眼睛猛然睜開,一掌啪的一聲按在了地上,身體立時如標槍似得站了起來。他如標槍,雙眸射出那鋒利的光芒。


    劍在顫動,而後飛了起來。他抬手抓住飛來的長劍,而後箭步衝了出去。一劍刺向前方。劍的遲鈍,消失了。力量重回他的體中,也回到了劍的軀殼之中。


    劍刺中什麽,然後彎曲。


    他的臉差點撞在了麵前的牆壁上。


    生冷,堅硬,就像是鋼鐵。抓著劍的手臂順著劍的震顫而近乎扭曲。他的身體卻是保持著前傾的姿態。呼吸,靜止。他的身體忽然往後一扭,瞬即箭步朝後方撲了過去。劍再次刺擊。他跑了六步,劍便再次刺中牆壁,也再次彎曲。他沒有停頓,劍彎曲的刹那他朝右側掠去,五步,劍彎曲。他折身右側,劍彎曲,七步。然後他退了三步,靜靜的站在那裏,仰望著上空。


    血水和汗水,止不住的落在地上。


    這個時空就像是緊閉的棺材。他在棺材中。


    黑暗不隻是遮掩,也在塑造著新的生命和力量。


    他收回目光。黑暗不斷的收緊。或者說,那牆在不斷收緊。


    空間在變小。他在等待死亡。生命的碾碎凋落。他想到逃荒路,那一具具屍體,那正在變為屍體的生命。野狗在道路兩邊等待,蒼蠅嗡嗡飛舞,蒼鷹在高空盤旋。他笑了。生命的無奈,便是在這種無法逃脫的循環裏重演。可是,他害怕死亡嗎?


    那些身影,熟悉和陌生,卻都是模糊的了。


    或許,死亡讓生命變得模糊,讓生命變得沒有了麵目。


    自己有麵目嗎?


    黑暗,充斥著凶唳的力量。那力量不斷的凝縮,形成四麵合圍的牆壁。那牆壁近在咫尺,很快便要形成一體。他,也要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棺材,或者囚籠,都不過是對生命的束縛,讓生命在其中枯萎,讓不屈的意誌破碎。


    他想到仇十二,那年幼的身影,那蒼白而天真的麵容。


    他還在那裏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的心忽然刺痛起來,眼淚止不住的在眼眶裏打轉。


    那痛楚如海水似得翻滾,將他扯入自責與愧疚的海洋之中。他想掙紮,想長嘯,想將這一切打碎。情感,便如那一層層的負累,擠壓在生命裏,讓生命變得更為寬廣,更為厚重,也更為疲憊。


    斬斷七情六欲,成聖,成神,成仙,這就是生命的最高追求嗎?


    若是沒有七情六欲,生命還是生命嗎?


    沒有了俗世情感的羈絆,生命會走向何方?


    更為璀璨,還是毀滅?


    劍發出那嗡鳴的聲音。身體感覺到了擠壓的痛楚。


    他抬起頭,眸光幽冷深邃。無形的牆,無形的力量。黑暗綿延在生命之中,浸透了每一寸的生命力量。束縛,死亡,空洞。時空之處,仿佛便是如此。


    劍爭鳴一聲,一串火花突然在黑暗中迸射開來。


    他那靜立不動的身體突然間移動,積蓄的力量如那潰堤的激流,在這狹窄的空間裏迸射。


    力量集束崩竄。


    如萬蛇狂舞。


    他不斷的舞動,劍在不斷的穿行。


    黑暗,聲響,寂靜。


    當他突然間停下來的時候,一切宛若一場夢靨。


    隻是,執劍的手在顫抖,汗水在滴落,那隱藏在黑暗中的牆壁再沒有移動分毫。


    他緩緩抬起頭,赤紅的目光帶著疲憊,還有銳氣。


    哢嚓一聲,細微的聲音讓人感覺如樹皮的龜裂。


    可是,他抬起劍,朝著麵前輕輕一劃,轟的一聲,如牆壁倒塌。


    可是黑暗還在。


    他看不到是否有牆壁倒塌。隻是氣流變得更為流暢。肌體再沒有了那種緊迫的束縛感。


    他深吸口氣,赤紅的眸光倏然間一凝,定定的注視著前方。


    黑暗中的牆還在。或許剛才有牆壁倒塌,但卻並非所有的牆也被破開了。他盯著它,它也在盯著他。牆壁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或者愚蠢短時,太過於小瞧了它的存在。他深吸口氣,握劍的手不再顫抖。劍尖滴落下一滴汗水。


    無窮盡的囚牢,這是打算將他困死在這裏嗎?


    就在不久前,他也被困在了陣法之中。


    可是那次的陣法,並未顯現出如此囚禁的威力。上次陣法所迸發出來的,是絕對的殺戮之力。他僥幸逃出來,當然,也借助了冥主的力量。可這次,他隻能依靠自己。


    這是絕境。


    汗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或許還有血水。


    那牆便在那裏,沒有移動,沒有變化。


    他在思索,在權衡。或許,對方便是要用這種手段來打磨他的銳氣,讓他在絕境之中絕望頹敗。也或許,對方要借助此種手段來消耗他的力量。


    可是,這牆壁能維持多久,會自己消失嗎?


    他仰起頭,黑暗中的牆壁仿佛無限高,能毗連蒼穹。


    或許,這牆便是天地之牆,無限寬廣,與時空並立。


    他後退了一步,然後扭頭往後看。牆在視野之中。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騰身而起。既然擊碎不了,那是否可以逾越。牆無限高,他落在地上,然後朝前麵竄去。他撞在了牆上,如撞在了堅韌的水幕上,水幕沒有碎,但他卻被反彈出去,重重的撞在了另一麵水幕上。


    身體如球一般的前後反彈,骨骼發出痛苦的叫聲。


    他一劍劈了出去。


    劍的鋒芒在黑暗中消逝。


    更強大的力量在劍的前方湧了過來,重重的擊打在他的身上。


    陣法之力,循循不息,周而複始。


    他落在地上,單膝跪地,身體前傾。


    更多的汗水落下來,傷口的崩裂,讓血液不斷的飆射。


    他會死的。不是死在對手的擊殺下,而是死在自己的莽撞下。


    他喘息,思索,任由痛楚刺激著神魂。


    至少現在,他還有力量。


    他想到那具屍體。巨大的屍體被捆縛在那虛無之中,經曆著無盡歲月力量的鞭撻。那屍體死了,可卻還有痛楚的意識。誰在折磨它?誰在控製著它生命的搖擺?或者,它又為什麽而不屈?


    地是濕漉的,泥土鬆散綿軟,就像是被無數的生命踐踏成這樣子。腐朽的氣息縈繞在身邊,死亡和敗落,浸透了每一寸空間。大地都死了,那生命還如何生存?


    他抓住一團泥土,定定的看著它,嗅著那死亡的氣味。


    眸光在變,麵色在變。


    他突然一劍刺入泥土中。長劍淹沒了。然後他抬頭看著那黑暗中的牆。牆在低吼,在咆哮,發出那近乎呻吟的聲音。哢嚓,地麵裂開,他沉了下去。就像上次一樣,從地下破開陣法的禁錮。轉瞬間,他出現在另一側。牆消失了,化為了那密密麻麻的光縷。他在網中。


    他抬頭,凝望,疑惑。劍從地底下飛了出來。


    光縷交錯,長劍化為碎片。


    眼看著那光縷便要將其切成碎片,他忽然縱身而起,穿過那密密麻麻的光縷,宛若一束極光。但是,當他躍上百丈的刹那,他被一麵牆擋住了。光縷傾斜,覆蓋在他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體。


    他再次想到棺材。


    死亡,埋葬。


    黑漆漆的,是沉淪,是放逐,是吞噬。


    是生命的敗落。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為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倏然間如飄蕩在無盡之海的孤魂,命運已隨波逐流,存在也不過是這無盡之海的那一抹霧氣,不由自主。甚至,他連感覺也沒有了。沒有了自我的感覺,沒有了周邊的感覺,甚至,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就像浪花,不過是力量迸射的結果。


    而自己呢?算什麽?是那浪花的一粒水珠嗎?是那霧海中的一縷氣霧嗎?


    茫然四顧,隻有自己,隻有黑暗。被拋棄了!


    他旋即恐懼起來。不是死亡,是無依,是無絆,是生命自我虛弱的孤獨。即便是死亡,也沒有人為他歎息,更別提有人為他落淚。他想到自己熟悉的人,一張張麵孔浮現在腦海。仇十二,猴子,仇四,老匠人,小荷,陸芸,還有她。恐懼如潮,讓他的意識如孤島即將被淹沒。


    轉瞬,他的恐懼化為了憤怒。


    他不甘。


    生命為何要以此種方式謝幕,為何生命付出如此之多卻沒有任何的回報。


    沒有人惋惜,沒有人哀傷,沒有人為他落淚。


    就像混沌的死。死的沒有意義。


    怒火燃燒起來,化作了凶猛的海洋,將他的意識吞噬了。


    然後在那無邊際的黑暗裏,在那光縷交織的網中,他消失了。


    洞窟。光縷交織,宛若神殿。


    年輕男子望著眼前的光球,光球陷入了黑暗中。


    他的眉頭皺成井字形,麵龐如刀削似得繃緊,無意識的握起了拳頭。


    “你死了嗎,仇九?”他呢喃道。“若是你死了,我的道源去哪裏找尋?我沒有感覺到我的道,仇九,我沒有感覺到。這麽說,你並沒有死。可你若是沒有死,你又躲到了哪裏?這次,還有誰幫你?冥界的人嗎?”


    光球啪的一聲爆碎。


    他的拳頭緊緊攥在一起,麵龐流露出厲色。


    倏然,他的眉頭一挑,握緊的手鬆了開來,嘴角也流露出了笑意。


    “你果然沒死!”


    另一隻光球中,依舊是漆黑,暗無天日。但在黑暗中,卻有一道頎長而削瘦的身影,如幽靈似得站在一麵牆下。那牆寬廣高大,無邊無際。人在牆的麵前,宛若是一粒微塵。


    那人靜靜的站在那裏,仰望著那麵牆。


    牆壁上,出現光閃。光從一端滑行,飛快的交織,化作了一道圖案。


    明的光與暗的光形成鮮明的對比。如銀河之中形成的排列。


    “十二宮。”


    年輕男子與那人同時呢喃。隻是各自的神色卻是不同。


    年輕男子冷笑道,“你能從中闖出來,才算是邁出了第一步。仇九,我很看好你!”


    而這時候,那麵牆下的人卻是突然攥起拳頭一拳朝著牆麵砸去。一拳,兩拳,牆麵毫無反應,甚至連聲響都沒有。他不斷的砸擊,就像是一個絕望的瘋子,做著無意義的舉動。年輕男子盯著光球,笑意越發的濃鬱,譏誚和嘲諷,也越發的明顯,甚至流露出了失望。


    “困獸猶鬥,這就是你,仇九,這就是你。你雖然掌握了天地的命脈,雖然掌握著時空中最強大的力量,可你卻依舊改不了你的世俗和弊病,你是螻蟻,仇九,你是不折不扣的螻蟻。”


    咚!但在這時,牆麵卻發出了聲音。不是爆裂,不是震顫,而是如木椎擊打在鼓麵上的聲音。那人還在用拳頭砸擊牆麵,擊打的速度與節奏分毫不差。看不清他的麵孔,看不到他的眸光,隻是黑暗卻映襯出他的執著與倔強。


    咚,咚,咚!年輕男子的心跳也跟上了那牆所發出的聲音。他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甚至帶著驚異。他用手按在胸膛上,似乎要製止心髒的跳動。汗珠出現在他的臉上。咚!心髒猛然跳動,既而如被無形的力量攫住。他很難呼吸,麵色變得蒼白。咚!那聲音從身體裏迸發出來。他的視野裏,那牆下的人停了下來,仿佛他的目光是落在他的身上。甚至,他感覺到了他的嘲諷。邪惡的神情。


    轟!


    一聲巨響,牆轟然倒塌。


    “原來是這樣,心障嗎?”那人低聲呢喃,任由那高牆在麵前倒塌,任由那狂風如利刃似得排山倒海壓過來。他如一座山,巋然不動。隻是那平靜的眼眸裏,卻跳躍著瘋狂的光澤。嗡,一抹冷光倏然間在黑暗中綻放,他抓住那冷光如利矢般射了出去。


    “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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