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農曆春節,來得格外早。


    花寂家已經計劃好,他們又要回鄉下的爺爺奶奶家,回到祖宅裏和叔叔伯伯一起過年。


    看似尋常的舉動,在花寂家是有蠻多內情可以說道的。


    在花寂爺爺“頂鍋”事件爆發以後,爺爺一氣之下,高傲地退位,回了鄉下作了幾年富貴閑人。


    內部厲害關係單位上領導都很清楚,即便花爺爺離開了,人情還在,不至於那麽明顯的人走茶涼,所以也沒人給穿小鞋,花寂爸爸在單位上還算順風順水。


    一年一年年紀大了,這嫁娶就是群眾關心的事。


    之前提過,早些年,他們就是經過單位同事的各種關係,在相親局上認識的。


    “來來,不要拘謹,這是花平津。坐辦公室的,舒舒服服的,是不是一表人材?”


    “你好,這是袁萍清。搞技術的,嘿嘿。鐵飯碗呢。”


    平與萍一下子就有了天生一對的緣分之說。


    如以前說的那樣,花平津和袁萍清的戀愛過程沒有持續多久,考慮到晚婚晚育在那個年代的負麵影響,催婚的聲音不斷。


    然後也不知道誰給花平津支招,拿單位又要分房說事,如果不在分房之前結婚,這房就必然要錯過。


    於是,還沒有等到見過花家長輩,隻是匆忙拜會了花寂外公,而外公人比較隨和,並沒有任何彩禮什麽的條件來為難新姑爺,總之他們就很快領了結婚證,在市裏辦了酒席,請了賓客。


    花爺爺因為不願意舊地重遊返回市裏,沒有來。


    恰恰是在酒席上,被人多嘴多舌,提到了花平津的家庭八卦,也是事實,講他的雙親是親屬關係結婚的風言風語,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對年輕的袁萍清來說,在信息不平等不透明的基礎上,對此如芒在背。


    由於早晚要見家長,於是鄉下那邊傳來消息,要回去再辦一次,算是入宗祠。


    當時全國路網交通並不通暢,山路十八彎還崎嶇不平,加之長途客運車的載力有限,這車一坐就是6個多小時。


    幸虧不是冬天,萬一趕上暴風雨,有時候還會遇見從山上滾落的石頭,堵住去路的糟心又危險的情形。


    一路上車晃,人也晃,尤其是暈車體質的人對汽油味十分敏感,袁萍清因為各種身體不適,產生了心理的抗拒。


    她不但後悔自己不該答應他們老花家回去辦這個“多此一舉”的酒席,甚至後悔自己頭腦發熱做了錯誤的決定,為什麽要和眼前這個人結婚。


    雖然經曆了下放,去過較為艱苦的農村環境;


    但是,當袁萍清顫悠悠地下了客車,軟綿綿地踩上這片盛產鎢砂的黑土地的時候,她環顧了四周,舉目而至,全是層層疊疊高高大大的青山,黑壓壓的排列。


    再鼓起勇氣,回望來路,看不清的方向,完全不知歸處,她心裏的防線繃得厲害。


    說起來,是有點嚇人。


    假如這是被騙來賣的話,那是連逃跑都不知道往什麽方向跑的迷茫和恐慌。


    爺爺家所在的鄉下,是南方一個深山腹地。


    可以說,這個村子是方圓十裏全方位唯一一個樞紐站。


    先天條件倒是不錯。


    青山環繞,抱著一汪活水。


    在花寂的印象中,爺爺曾經形容過,這是風水寶地,因為整個村落的地塊就像一條船,停泊在山腳下,爺爺講這叫大吃八方,還有靠山。


    每逢初二、初十二,初二十二,趕集的人都會來,人頭攢動,特別的熱鬧。


    從這裏往山裏走,每間隔個半山腰,就會看到幾戶人家。


    熟悉這裏的人都喊得出不同的村落名稱,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知道東南西北不同方向各自的行政分區在哪裏。


    任何時候隻要回了這裏,花平津都會非常的高興,他從小到大對這片土地愛得就極為深沉。


    但是情感並不細膩的花平津壓根沒考慮過新婚妻子的感受。


    人家一個毫無方向感而且還一個熟人都沒有的女子,甚至聽不懂他們當地七拐八繞,拚音發音都無法歸納的鄉下方言,根本沒有一絲絲的好感,安全感。


    除了因陌生產生的無措之外,還有對這裏的嫌棄。


    比如說,這裏一直保留著最原始而粗曠的衛生條件,幾塊平板,架著,就是廁所。


    若不是祖宅恢弘,袁萍清壓根就沒有留下來的勇氣。


    可是真正結婚的地方,入的宗祠,還真就不在這個村。


    應了傳言,花平津是過繼出去的外子。


    花家祠堂,在大山的更深處,更為閉塞的地方。


    如果不是聽人說,翻越過這座山,那邊還有人家,袁萍清真的要以為自己到達了一個世界的盡頭。


    袁萍清再不情願,也沒有馬上翻臉離婚的魄力。


    她一直告訴自己忍耐,她寬慰自己,她的家,在市裏;她有房子,單位的集資福利房,她是城裏人,她不屬於這裏,她以後都不會回來。


    她們僅僅是結婚的幾天,住在那個山溝溝裏,結完婚真的要住的還是花寂爺爺家。


    初來乍到的袁萍清自己搞不懂什麽繼子,什麽親生,什麽族譜,盡管花平津一直和她說,這個地方才是他真正的老家;但是實際上他從來也沒住在這裏,所有的房間都像是客居,還不如祖宅有花平津成長的印子。


    花平津拖延了回祖宅的天數,袁萍清脾氣也上來了,屢次三番喊花平津下山回祖宅,喊到自己忍無可忍的時候,恰逢一個還不錯的天氣,盛怒之下,不管對錯,就自己下了山。


    有村民經過,認得這不是新婚小娘子嗎?


    再問,發現小娘子滿臉黑,隻說“走了”。


    連忙去報信,花平津才追出來,才算跟著袁清萍回了祖宅。


    而除了這些情況之外,還有很懸疑的一麵。


    新娘子袁清萍,知道花平津是有哥嫂,和姐姐姐夫的,弟弟的。


    姐姐姐夫同在市裏,見過;弟弟,年輕。


    可這哥嫂吧,從來隻有哥哥露麵,嫂嫂避而不見。


    真避而不見也就罷了,她背後偷窺,也不知道在觀察什麽,袁萍清好幾次發現一個人影在餘光裏探出頭來。


    這究竟是怎麽一家神經質?


    袁萍清的感受很是直觀。


    然而,不管怎樣,花家在村裏是有頭有臉的。


    所以,她一度認為,媳婦對婆家最好的打臉就是結完婚之後再也不出現,權當媳婦跑了,堅定了她不會回來的決心。


    十餘年來,她真的做到了。


    她一次都沒有回去過。


    就連花寂出生之後,安置在鄉下爺爺奶奶身邊斷奶,袁萍清再怎麽想念都沒有去看過。


    據說當時花平津接回來的時候,才一兩歲的小孩就會用那邊方言喊“雞蛋”,喊出袁萍清完全聽不懂的音調,她都傷心哭了。


    關於袁萍清不回去過年這件事,花平津似乎沒什麽意見,也並不強求。


    但是花平津每年別說過年是一定要回的,有時候暑假也會帶著花寂回去小住。


    小時候,花寂不懂緣由。


    反正,走到哪裏都有辨認不出誰是誰的親戚問:你媽媽為什麽不來,你的爸爸媽媽關係好不好。


    還在蜜罐裏的花寂當然是說挺好的。


    袁萍清隻回去了結婚一次,她有很多關於村落的風景,祠堂,祖宅,人物的印象都很碎片,和日漸模糊。


    幾乎全是靠小時候的花寂,一點一點給她複盤講解。


    人物類例如講一講伯伯一家什麽情況,發生了什麽事情;建築類,例如祖宅上麵藏了什麽爺爺奶奶的寶貝;小道消息類,例如裝年貨給市裏親戚的時候,有沒有看見誰誰多裝了什麽。


    也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花寂也有過獨自下山的經曆。


    那個年紀不知道為什麽他爸爸一定要上來這個村,不能就踏踏實實在爺爺奶奶家?


    他爸爸又是不走,打著麻將,說一圈再來一圈。


    花寂是認路的,她一點不衝動。


    她每年來都要跟爸爸來這裏走一遭,大致路段她是記得的。


    最難的其實是很多看上去一模一樣的三岔路口,這要是走錯了,那就是真是走丟了,岔路裏還有岔路,想回來可就不容易了,更不幸的話還有可能遇見山裏的野豬。


    花寂過於自信,她才多大,就毅然決然地邁開步子要靠自己走回爺爺家。


    曆史重演一般,也是在村口遇見村民。


    “伢麥哩(方言,孩子),行(hang,一聲)咕哇(方言,去哪裏?)”


    花寂是聽得懂幾分的,但是一點不會講。


    她用普通話作答:“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爺爺家。”


    花寂大步流星就走,聽見背後驚天動地地大喊,換成普通話,意思就是這個姑娘要下山了,危險,趕緊喊花平津追上。


    還沒走到任何一個三岔路口,花平津就騎著爺爺的自行車來了,那時候脾氣還真挺好,一句多餘廢話沒有,載著花寂閑閑散散地回家。


    這件事花寂告訴了她媽,袁萍清樂不可支,心裏可得意了,覺得自己女兒的身上遺傳了自己不一樣的風采。


    這得意勁隨著下崗,隨著花平津借錢買貨車入不敷出開始,瀟灑。


    誰能想到,他們家連置辦年貨,全家在市裏過年,都會是一種令人壓力巨大的負擔?!


    要買點糖果瓜子花生的年貨應對袁家姐妹吧?


    除夕夜總要有個6菜,8菜,10菜,此類吉利數字的彩色才算討了口彩吧?


    一年比一年難的情況下,在那一年,花寂被打到跑到馬路上逃命那一次之後,媽媽終於作了極度艱難的決定,要回那個對她來說全靠花寂嘴巴形容的鄉下了。


    因為爺爺是退休幹部,工資很高。


    如果想省一筆錢,隻有通過這個方式。


    是有多難,才會連這個都成為救窮的手段?


    花寂是忽然就和在自己家過年看春晚的生活一分兩段了。


    爸爸一般都是過完除夕,在元宵前帶花寂回鄉下。


    花寂印象裏對於“年”的記憶,就是“春晚”。


    她家住得高,可以看到整個市區各個地方放的煙花。


    如果春晚在演歌舞一類,她就會去陽台上守煙花。


    一起守的還有隔壁陽台的男孩,就是互相貼著隔壁牆聽對麵挨揍動靜的男孩。


    他們會在陽台上彼此最近的位置,聊一聊剛才春晚語言類節目是精彩還是無趣,會驚呼某一束煙花逆天得美。


    過了零點,整個樓道都是劈裏啪啦,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還有門縫裏堵不住的炮灰氣味,在這樣的年關,在自己溫暖的被子裏,聽響徹雲霄的炮聲,別看花寂年紀小,其實她很清楚,這樣的時刻,她清醒地覺得生活是火熱的,真實的,也是充滿希望的,她那麽喜歡每一年過年的這一幕。


    沒想到,突然,要全家回爺爺家過年啦。


    沒想到,這不是偶然,第二年又要去…


    沒想到,第三年還要…


    她總有這樣的懷念和傷感,她好像知道,從今往後,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體會不了那一刻的火熱,真實,和希望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寂的孤獨在燃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八月疏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八月疏雨並收藏花寂的孤獨在燃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