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雲對師父撒了謊,他沒有去泉州,因為那裏太遠了。


    有師父在的地方,就有一種家的歸屬感,他一走遠路,就會想起師父來。


    況且師父一生都沒有子嗣,老之將至,總得有個人送他走完最後一程吧。


    所以,蒼雲沒有走遠。


    他和伍晴在朧泉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定居了下來,那裏人煙罕至,男耕女織。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村民們天然而純樸。


    伍晴養蠶,織布。他在村子裏,用師父教他的手藝搭台唱戲。


    一到晚上,前來聽戲的人就會圍著一圈又一圈。


    小孩們總是會看著那活靈活現的人偶,連連稱奇。


    村子裏的人雖稱不上熱情,但也不排外。


    蒼雲和伍晴搭建木屋的時候,鄰裏出了不少力。


    或許,人心向暖,在這亂世之中,人也會抱團取暖吧。


    蒼雲依稀記得從私塾裏學來的一句話“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亂世之中有佳人相伴,他很滿足了。


    隻是有時候,他會回劇院看上一眼,混在人群中聽聽戲,給唱戲的班子些許賞錢,遠遠地看那個老人一眼,然後悄悄離開。


    離開的時候,總是要小心翼翼,像做賊一樣。


    這份感覺讓他說不出地落寞。


    蒼雲害怕師父突然叫住他,更害怕自己聽到師父的聲音後,落荒而逃的樣子。


    而事實上,有很多次,老人就隔著幕布,靜靜看著他。


    正如伍晴從人海中來,站在人群裏聽他唱《金鱗記》時,他隔著幕布看著伍晴一樣。


    他奔跑的樣子,側身躲避人群的樣子,都和老人記憶中一樣。


    “阿雲,我給你做了件新衣裳,快換上吧!你之前的那件衣服都破得不成樣子了。”


    伍晴將床單晾在了鄰居特意為她留出來的地方,笑著對蒼雲說道。


    “破了也沒啥,補補還能穿。”


    蒼雲驀然想起了師父,他最常穿的那件褪了色的青色馬褂,打了不少補丁。


    “今天是七夕節嘛,不一樣的。”


    伍晴笑著脫下蒼雲的外套,為他換上了一件嶄新的秋裝。


    “今天是七夕節啊!”


    蒼雲恍然大悟,私塾裏教書的老先生一本正經地講著七夕節來曆的樣子,仿佛還曆曆在目。


    七夕節的本質是乞巧活動,即女子秀針線活的節日。


    織女是心靈手巧的編織女神,古代的女紅主要就是針線編織,女生們在七夕希望以織女為榜樣,祈求乞巧女神賜予她無雙的智慧。


    從自然節氣來講,七月初七接近立秋,是著手換季的時節,女人們便開始在這個時候準備秋冬服裝。


    “是啊,七夕節。”


    伍晴挽著蒼雲的胳膊,依偎在在門前,看著滿天星鬥。


    夜間微涼,門前的小河在月色下靜靜流淌,銀星墜入了河床。


    蒼雲換了新衣,輕搖著小扇,為伍晴驅趕蚊蟲。


    風柔柔地,伍晴眯著眼,想在他懷中入眠。


    《金鱗記》裏張珍和鯉魚在一起後,生活應當也是如此。


    村落中,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白色的燭光,女人和老人們坐在門前閑聊著,拿著竹扇驅蚊。


    在田裏勞作了一整天的男人們,回家的路上披星戴月,陶淵明大概是很能體會這種感覺的。


    毛孩子們追逐著螢火蟲,在巷子裏竄來竄去,時不時傳來大人們的嗬斥聲。


    遠遠的地方能聽見犬吠,田野裏的瓜果散發出甜蜜的香氣。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伍晴仰起臉,看著天空中隔著銀河兩岸的雙星,詩意興起。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蒼雲突然有些慶幸,當初在私塾裏,教他古詩詞的老先生還算和藹,比教他珠算的臭老九要和善許多。


    師父在小時候告訴他,人死去後,就會飛到天上變成星星。


    蒼雲偶爾會想啊,這璀璨的星河裏,哪裏能找到爸爸媽媽呢?


    “晴兒……”


    蒼雲看著星星,輕撫著妻子的頭發。


    “嗯?”


    伍晴側過臉,很是天真地看著他。


    “沒什麽,就是想叫下你。”


    蒼雲微微一笑,總是意猶未盡地想起那從人海中走來,發著光的女孩。


    生日宴會上,穿著碎花洋裙,朱唇點絳的女孩。


    現在的她,應當也化作了一顆星星,在夜空中孤獨地閃亮。


    伍晴枕在他的胸膛上,一臉幸福。


    她的笑,和他記憶裏那個文靜羞怯的女孩一樣。


    “以後別那麽累了,多休息。”


    蒼雲握住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已經不複當初的光滑白嫩。


    那本該執筆舞文弄墨的手,已經生了一層厚厚的繭。


    “沒事的,我挺喜歡女紅的。”


    伍晴嬌聲說著,明亮的眼眸充滿了靈氣,像未經人事的少女。


    “鄰居家的阿嬸,女紅做的特別好,幫了我不少忙。”


    “那到時候得好好感謝人家。”


    ……


    疫病,悄無聲息地到來。


    “鄰居家的阿嬸病倒了,村子裏的老郎中說她整個人都沒了生氣。”


    伍晴有些擔憂地挽主了蒼雲的胳膊。


    “我們去看看人家吧。”


    蒼雲說著,拿了些瓜果,便和伍晴前去探望。


    阿嬸躺在床上,臉色發黑,整個人說話都顯得軟弱無力,像隨時都會斷氣。


    平常和她接觸比較多的,便是伍晴。


    因此,伍晴沒少遭到她丈夫的質問。


    “我老婆一直和你家媳婦相處,她最近有沒有去什麽地方?


    “這種情況是咋回事?”


    “是不是你給她吃了不幹淨的東西?”


    “大家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莫不成還要害你們?”


    兩家人頗有微詞,鬧得不是很愉快,關係也疏遠了一些。


    村子裏病倒的人越來越多,普遍都是被抽走了生氣。


    鄰裏間私底下的議論也愈發強烈。


    “我們村以前都沒這種事的,自從那兩口子來了,就變成這鬼樣子了。”


    “你還別說,我去鎮上打聽了一會兒,那個叫伍晴的姑娘,聽說之前被日本人趕到了山上,一頭撞死了的。”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那還能有假。一個死人怎麽活過的來喲!”


    略顯肥胖的家庭主婦壓低了聲音。


    伍晴生得太漂亮,也不見得是好事。


    村裏的男人可是熱情得很,眉來眼去地,容易招人非議。


    隨著疫病的加重,村民們對伍晴的偏見和敵意也逐漸加深。


    晾曬在外麵的床單和衣服總是不翼而飛,辛苦織好的衣服會被裁剪成碎布。


    田裏的蔬菜瓜果會被糟蹋,就連蒼雲唱戲的木偶也會被摔壞。


    “讓他們趕緊走,趕緊走!”


    “這裏不歡迎你們!”


    “都是因為你們,我們村子才會變成這樣!”


    村落中的疫病,引起了朧泉寺中雪岩方丈的注意。


    雪岩精通佛法,擅長醫術,遠近聞名。


    他應村落中人的要求前來,找到了蒼雲和伍晴。


    在見到雪岩的那一刻,伍晴臉色陡變,躲到了蒼雲身後。


    “施主,你塵緣已盡。”


    鶴發童顏的僧人看著蒼雲,微笑著道。


    “方丈,別來無恙。”


    蒼雲擋在了伍晴身前,握緊了她的手。


    “施主,你身後的女子,乃是妖魔所化,村落中的疫病,正是因她而起。”


    雪岩單手豎在身前,一手撚著佛珠。


    “她是我的妻子,怎會是妖魔呢?”


    蒼雲皺了皺眉,堅決地道。


    “施主,你心中其實很清楚。真正的伍晴姑娘早已香消玉殞。”


    雪岩無奈地歎了歎氣,搖了搖頭。


    蒼雲的瞳孔驟然放大,眸中泛起劇烈的波瀾。


    像被一道枝形的閃電擊中,腳下一陣不穩,險些跌倒。


    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隻是不想承認,等到其他人赤裸裸地撕開偽裝,將真相公之於眾的時候,他才幡然醒悟。


    “現在你身後護著的,是一個吸食人生機的妖魔。她並不是你真心愛著的姑娘。”


    “她並不是你真心愛著的姑娘……”


    這句話反複在伍晴腦海中縈繞,她抓著蒼雲的手緩緩鬆開了,眼神黯淡了下去。


    “不!她是!她是我的晴兒!”


    蒼雲漲紅了臉,大聲咆哮著,挽住了伍晴的手就往外麵跑。


    過去,他沒有勇氣追逐伍家的小姐,隻能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聽聞她被日本人逼上絕路,暗暗悔恨自己的無能。


    現在陪在他身邊的伍晴,除了他以外,一無所有。


    他除了伍晴,也是一無所有。


    兩個一無所有的人加起來,對抗起這個世界,就不再是赤手空拳了。


    “眾生皆苦,凡塵難渡。阿彌陀佛~”


    雪岩喃喃地道,任由蒼雲挽著伍晴的手,從他的身邊經過。


    村民們持著鎬頭和草叉,跟在身後窮追不舍。


    蒼雲挽著伍晴的手越過竹林,撥開茂盛的蕨類植物和荊棘,被逼迫著朝山上趕去。


    就像伍晴當初,被日本人逼迫得走投無路一般。


    “他們往那邊走了!”


    “快跟上,殺了她,那個害人的東西!”


    村民們同仇敵愾,四處圍追堵截,仿佛和他們有著血海深仇。


    蒼雲挽著伍晴的手,一步步往前。


    也許是命運的使然,伍晴殞命的那塊山岩就橫亙在兩人麵前。


    沒有路可以走了,蒼雲握緊了伍晴的手,漠然地看著那些圍上來的村民。


    四麵楚歌的樣子,倒像是霸王別姬。


    他唱過很多次《金鱗記》,也唱過很多次《霸王別姬》,卻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有垓下之圍。


    她是真鯉魚,可惜他是假霸王。


    披著袈裟的身影馳風掠過,停在了兩人身前。


    雪岩看著兩人,頷首低眉,單手豎在身前,做出了僧人一貫的姿態。


    “施主,你既然執迷不悟,貧僧隻好得罪了。”


    雪岩悠悠一歎,屈指釋放出一個金色的禪印。


    禪印霎那間光芒大盛,朝著伍晴轟殺過去。


    伍晴推開了蒼雲的手,雙手開始律動,就像操縱著牽絲木偶。


    透明的絲線開始牽引遊離,將金色的禪印轉移了方向。


    “果然是妖魔!看她使出的妖法!”


    圍觀的村民們戰栗著,目露驚恐,一臉仇視。


    伍晴咬了咬牙,狠下心來,澎湃的魔力湧出,她將目標對準了那些圍觀的村名。


    無形的絲線控製住了他們的身體,就好比提線人手中的木偶。


    “啊!這是怎麽回事?”


    “身體不受控製了!”


    “一定是那個妖女使出的妖法!”


    在伍晴的控製下,村名們揮舞著手中的鎬頭和草叉,高舉過頭頂,朝著雪岩打去。


    蒼雲見了這一幕,頓時臉色慘白。


    雪岩麵不改色,結了禪印,低聲誦讀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戒!”


    雪岩雙掌擊出,一圈金色的漣漪蕩漾出來。


    凡是靠近他身邊數米之內的人都被彈開。


    高深的佛法之下,提線人手中牽引著的絲均被破除。


    伍晴後退了兩步,臉色頓時一白。


    雪岩的佛法,對她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伏誅吧。”


    雪岩輕揮衣袖,手掌翻起一抹耀金色的光華,一輪巨大的佛掌鎮壓在了伍晴的身上。


    伍晴倒在了地上,痛苦不堪,身上像壓了一座沉重的山嶽。


    “不要!”


    蒼雲連忙朝著伍晴跑去,卻被一圈金色的波浪震飛。


    “咳!”


    他翻身從地上爬起,胸口像遭受了一記重錘,氣血翻湧,呼吸一陣不暢。


    “阿雲……”


    伍晴呻吟著,呼吸漸漸微弱,然而壓製著她的金色佛光卻愈發強烈。


    “晴兒!”


    蒼雲顫顫巍巍地朝她跑去,伸出手。


    她也許不是伍晴,也許是個吸食人生機的妖魔,但是當她喊出那一聲“阿雲”的時候,他就顧及不了那麽多了。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平地驚雷。


    蒼雲被彈得更遠,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倒在地上,一時半會竟然起不來。


    “咳……咳……”


    血染紅了地麵鋪著的竹葉,蒼雲匍匐在地上,慢慢朝著伍晴爬去,然後伸出自己的手。


    伍晴也竭力地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觸碰他的指尖。


    佛光橫亙在中間,使得距離被拉的無限遠,就像牛郎織女星被隔斷在銀河兩岸。


    雪岩眸中閃過一抹不忍,手掌一翻。


    金色的衝擊波再次轟出,隻是變得柔和了許多。


    蒼雲在地上滾出很遠,四肢都已癱軟。


    他依然沒有放棄,抬起頭看了雪岩一眼,目光執著得可怕。


    “求求你,放過她……”


    蒼雲順著雪岩的腳踝爬去,嘴裏咳出血沫。


    “放過她……放過她……”


    他握住雪岩的腳踝,額頭扣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這輩子,他從未這麽卑微過。


    唐玄宗在馬嵬坡看著楊貴妃自盡的那一刻,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私塾裏學過的東西,他真的不想懂。


    他隻知道,不久前的七夕,兩人還看著牛郎織女星許下了約定。


    “智者知幻即離,愚者以幻為真。”


    雪岩輕輕一歎,袈裟揮出了一道金色的佛光。


    佛光照耀在了伍晴的身上,光芒散去,一個精致的木偶墜落在了地上。


    蒼雲陷入了呆滯,那個人偶,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


    “施主,她是因你而生。人的執念是種很可怕的東西。正是因為你因愛成癡,它才會吸取這份執念化為妖魔。”


    “然木偶終究是木偶,為和你長相廝守,她需要汲取人之生機以維持人形。”


    “為了成就你們的愛,折損無辜人的壽元,這樣的愛,有違天理。”


    蒼雲聞言,頓時心如死灰,鬆開了雪岩的腳踝。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她既不是《金鱗記》裏麵的鯉魚,自己也不是張珍。


    不會遇到成人之美的包公,也不會遇到普渡眾生的菩薩。


    雪岩拿出了一個菩提木製作的黑匣子,將那個木偶放入了匣中,小心封存起來。


    “此物積累了貪嗔癡三毒,須放在佛掌上淨化。”


    蒼雲坐起身,拭去淚水,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方丈,你此前說我佛緣很深,如若不棄,便讓我皈依佛門吧。”


    雪岩輕輕搖了搖頭,說道:“諸苦以愛為本,得愛則喜,犯愛則怒。失愛則悲,傷愛則恨。愛盡苦滅,得安樂處。”


    “施主,你塵緣已盡,然佛緣未至。等你真正放下紅塵牽絆,才是你皈依佛門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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