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樹倒塌之事,自也被匯報到皇帝耳中,他慶幸溫蘅和腹中孩子平安無恙的同時,對陸崢恰好就在附近、及時相救一事,不由心存疑慮。


    ……真有這麽巧嗎?


    ……他讓他滯在軍中好些時日,剛鬆了口,讓他閑下來了,溫蘅就差點出事了,莫不是陸崢這廝,見縫插針地安排“意外”,特意“英雄救美”,博取佳人芳心?……


    皇帝對此事想得疑心,而接下來的事,則更令他心焦。


    “英雄救美”一事後,陸崢右肩臂處,被燈架重重砸傷,短時間內要盡可能地減少動作,更別提舞刀弄槍了,他這皇帝,不是什麽刻薄治下的君主,自得體恤救護公主有功的功臣,給陸崢放了病假,令他在府中好生休養。


    他希望陸崢就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寧遠將軍府內,養他那條受傷的胳膊,別沒事兒就上街溜達,想著和溫蘅“意外偶遇”,但陸崢是老實地呆在將軍府內沒出去,溫蘅卻登門拜訪,攜禮感謝陸崢的舍身相救之恩。


    這一拜訪,溫蘅在內足足待了有一個多時辰,一個多時辰,夠陸崢這小子,在裏頭玩多少花花腸子,皇帝想想就著急,他的著急,也並不是杞人憂天,盡管一個多時辰後,溫蘅完好無缺地從將軍府出來了,但此後,她與陸崢的關係,明顯近了一些,有稚芙這個小丫頭在中間調劑,兩人接觸,越發頻繁。


    皇帝耳聽著溫蘅與陸崢,一天天地,關係愈近,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他的話,她聽不進去,那母後的話呢?


    於是在給母後請安之時,皇帝便有意無意地提起,陸崢似對溫蘅別有用心。


    太後聽後微怔,而後笑道:“用心?你是說他似對阿蘅有意吧……郊外踏青那日,哀家就有些看出來了,寧遠將軍年輕有為,妻死四載也未娶妻納妾,獨自撫養女兒,也足以見其品性堅貞,上次燈樹倒塌,他舍身護救阿蘅,也算是險境見真情,如若他真對阿蘅有意,阿蘅如今,也是自由之身,她也將為人母,早不是小孩子了,會遵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選擇的。”


    皇帝仍是皺眉,“兒臣覺得不妥,這陸崢心念亡妻四載,一副好像要終生不再娶妻的架勢,怎就忽地變了心意,這其中定有古怪,兒臣是怕她受人欺騙……”


    他頓了頓道:“母後不是說過,若是一人心中已有深愛之人,縱是那人已不在這人世之間,旁人也……也半點可能也不會有嗎?”


    太後見皇兒還對這事頗為上心,像是比他的子嗣大事還要上心,納罕地笑著道:“天下夫妻千千萬,你怎知每對白頭到老者,定然都是兩心相通、鶼鰈情深,雞飛狗跳、湊活到老的有之,相看不厭、搭夥過日子的有之,彼此敬重、視作至親之人的亦有之……


    ……也許寧遠將軍與他亡妻就是這三種,他的妻子,是你給他指挑的,他當初是奉旨成親,婚後與他妻子的感情,究竟兩心相通還是彼此敬重,隻有他們夫妻知道,旁人如何得知?


    ……那四年裏,寧遠將軍未娶妻未納妾,也許是對亡妻情深意重,決意終生不再娶妻,但也許隻是未遇中意之人,遂沒有娶納,若是前一種,那他確確實實是癡情之人,令人敬重,若是後一種,那也說明他並不是一個輕浮的貪戀女色之人……


    ……也許,他早就對阿蘅有意,隻是阿蘅從前是楚國夫人,是明郎的妻子,君子不可奪人之美,故而他一直壓抑著心思,如今見阿蘅已經和離,是自由之身,才敢親近表露,若真是這樣,這也說明他是一個守禮自持之人,不會為自己的一時貪戀,去毀了心愛之人的婚姻與聲名……”


    皇帝聽著聽著開始心虛,默默飲茶不語,太後看皇帝方才還義憤填膺、憂心忡忡地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這會子像啞了嗓子似的不說話了,笑著道:“哀家也隻是隨口說說,若寧遠將軍真如你所猜測,是存心欺騙阿蘅,哀家定然饒不了他,但他若真是一片真心,阿蘅也有意再嫁,哀家定會順著阿蘅的心意,不會故意攔著……”


    說至此處,太後唇際的笑意,如煙淡淡散去,輕輕地歎了一聲,“其實哀家心裏,還是可惜阿蘅與明郎,天造地設的恩愛眷侶,怎麽說分開就分開了……阿蘅腹中,還懷著明郎的孩子呢……”


    她看向皇帝問:“弘兒,你覺得他們有沒有可能複合,再結為夫妻?”


    皇帝訥訥道:“……不……不好說……”


    太後長歎不已,皇帝悄覷著母後眉攏輕愁的神色,知道母後不僅對陸崢其人觀感頗佳,心底也樂見她與明郎複合,總之不管她選誰,隻要她自己高興,母後都是沒有異議的,而這令母後放心滿意的人選裏,自然不可能有他,他想通過母後來警醒溫蘅,是行不通的……


    沒法再說什麽妄圖攛掇的皇帝,隻能沉默啜茶,殿外前來請安的皇後,已在門外站了許久,她在尚未入內時,聽到聖上說陸崢對溫蘅可能別有用心、怕溫蘅受到欺騙,腳步一頓,心中微訝:日理萬機的聖上,竟在百忙之中,還在心裏記著這等事,因已成為了一家人,出於孝順太後娘娘,所以如此關心嗎?……


    她在心中想了一瞬,正欲入內,又聽太後娘娘說起了夫妻之道,太後娘娘的話,正牽動了她的心事,她默默思慮著她與聖上的“相敬如賓”,心下慨然許久,駐足不動,還是身邊侍女素葭提醒,才回過神來,提步入殿。


    皇帝杯中香茗,正啜到見底,見皇後來了,起身道:“你來得正好,且代朕陪母後坐坐說說話吧,朕有朝事需要處理,得回禦書房了。”


    皇後“是”了一聲,正要如儀送駕,剛微微屈膝,即被皇帝抬手扶起,“不必,坐下吧”,又吩咐宮侍,“去拿碟皇後愛用的棗泥酥來。”


    宮侍應聲去了,皇後目望著皇帝的背影遠去,忽地意識到,這幾年,她與聖上相見最多的地方,不是當朝天子的建章宮,也不是當朝皇後的長春宮,而是太後娘娘的慈寧宮……


    ……大多時候,他們身為帝後,坐在太後娘娘左右,一同陪太後娘娘說說話,聖上朝事纏身,總不能久坐,大都喝兩杯茶就走,於是她目望著他的背影遠去,一次又一次,這幾年的時光,好像就在這樣的目望中,如同此刻聖上漸行漸遠的背影,無法挽回地消失在眼前。


    “娘娘,棗泥酥……”


    慈寧宮侍女端呈著粉瓷點心盤,放在她手邊的茶幾上,太後見了笑道:“你打小就愛吃這個,這麽多年,也沒吃膩,哀家就不行,總覺太甜了些。”


    皇後含笑拿起一塊,置於唇邊,輕輕咬了一小口。


    其實,她也有些覺得太甜,但許多年前的一天,明郎帶她去見一個男孩子,她其實一早認得他,回回站在一眾皇子身後,格格不入,卻眸光清執,與旁人甚是不同,那是她第一次與他正式相見,他尋不出什麽罕見珍饈招待,隻能讓人呈上些尋常茶點,她看他似有窘意,拿起盤中一塊棗泥酥道:“我愛吃這個。”


    這一愛,就愛到如今,當年的六皇子,也記到如今。


    太後說,彼此敬重、視作至親,也是一種夫妻之道,說來,正是她與聖上如今這般嗎……


    這不是她最初想要的,她當初送出同心佩時,希求的,是兩心相許,鶼鰈情深,但這八個字,在後宮唯她一人時,也沒有成為現實,她與聖上,那三四年裏,也隻能算是字麵意義上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後來,聖上有了貴妃馮氏,盛寵無比,聖眷不衰,瞧著倒似與馮氏兩心相許、鶼鰈情深,但如今,也說丟開就丟開了,似半點都不留戀的,也許聖上對待女子,對待後宮妻妾,便是如此吧……


    的確,要求一位天子專情不悔,希求與一位帝王如膠似漆,是太荒唐了些,年少無知的她,給自己編織了一個美夢,一個人沉在夢裏,而後,也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醒了過來,明郎曾經問她,是否後悔,她當時答說,無謂言悔,一朝皇後,是不能回頭的……


    ……皇後不能言悔,可若她隻是淑音,會心生悔意嗎?若她在手執同心佩的那一天,能預料到她與聖上未來的夫妻之道,不是她所希望的兩心相許,而是真正的“相敬如賓”,還會選擇將那枚同心佩,連同自己的心意,奉送給當朝太子嗎?……


    皇後慢咽下口中甜得發膩的糕點,連帶心事一同壓下,端起手邊的香茶。


    茶是湘波綠,產自青州,是太後娘娘慣愛喝的,慈寧宮中常年縈繞著此茶的清新香氣,皇後漸也喜歡上了這味道,但因每年青州上貢的極品湘波綠十分有限,她從未開這個口,總是命司宮台,將頂尖的極品湘波綠,全數送到慈寧宮中,至於自己,就在平日裏來給母後請安時,順飲一杯,或偶在長春宮中,品飲次一等的。


    清淡的甘香,將口中的甜膩,都衝了下去,皇後邊飲著茶,邊尋個話頭,陪太後說說話,打發漫長寂寥時光,隨意問道:“兒媳方才在殿外隱約聽見,陛下似對寧遠將軍有些不滿?”


    太後笑,“是他太緊張阿蘅了,阿蘅近來和陸崢走得近些,他就怕陸崢別有用心,是故意欺騙阿蘅……”


    皇後陪笑道:“足見陛下看重殿下,不因血緣親疏而有異。”


    “是啊”,太後心中寬慰,“原先哀家還怕封公主這事,做得太過了,讓世人熱議紛紛,皇兒心裏頭,會留有疙瘩,可他沒有,真當阿蘅是一家人看,自冊封之後,就上心得很,連阿蘅愛喝什麽茶、愛吃什麽點心,都記得清清楚楚。”


    太後說著笑指向皇後手中的茶杯,“阿蘅也愛喝這茶,皇兒前兩日還和哀家說,往後青州再貢極品湘波綠,直接撥一半到永安公主府,他見阿蘅孕中食欲不佳,還同哀家商議著,要把宮內擅做青州菜的禦廚,調到永安公主府去……”


    皇後聽太後絮絮說著聖上對溫蘅的關懷,回想除夕那夜,長生鎖掉落,溫蘅的身世揭於人前時,聖上的表現,似乎頗為抗拒,心情也似差到了極點,在與她同車回宮時,一言不發……


    她當時還在猜測,是否聖上覺得此事有損皇室形象,故而深深抵觸不豫,總道有待詳查,不讓宣於人前,可僅過了一個多月,聖上又親口道此事查明為真,下旨昭告天下,是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一向純孝的聖上想通了,願為太後娘娘接受這個事實,哪怕心中抵觸,也要為讓太後娘娘寬心,對溫蘅百般關懷,是這樣嗎?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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