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站時,天還有點灰蒙蒙的。初來乍到,必先尋一處落腳之地。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海水,沒有海風,沒有海鷗迎著朝陽的叫聲。


    昏暗的光線中,暗巷裏竄出的男人,半夢半醒一樣,走路搖搖晃晃,身上掩蓋不住一股濃濃的脂粉味。瞧見白梵俊俏的模樣,無一例外,個個伸長了脖子,瞪直了雙眼,如遇天人一般猛然清醒過來。


    吳小花領著阿細和白梵走在大街上,生煎包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彌散在晨霧之中。隨處可見的乞討者,有一些尚在熟睡之中,少數搶在清道夫前頭翻遍了每條街道的垃圾桶,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丁點能夠裹腹的食物。走到底,轉進一條弄堂,搖著鈴鐺的垃圾車從另一頭緩緩而來。垃圾車停在一個垃圾桶前,桶前放著一個包裹。清道夫拾起包裹,掀開來看了一眼,搖著腦袋歎氣,把包裹隨手扔進了垃圾堆中。


    “阿大,那裏麵,包的是什麽?”


    吳小丁壓低聲音,好奇地問。


    “不知道。”吳小花沒看清楚,搖搖頭,拉著二人往邊上靠,給垃圾車讓道。


    垃圾車“叮叮當當”地走遠了,白梵還在想著那包裹裏的東西。清道夫掀開那層布時,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半張鐵青的小臉和一隻屬於人類的小手。後來她才知道,那叫“棄嬰”。


    大街上,不遠就能看見房東張貼的出租信息,吳小花不認識幾個字,隻知道看價格,轉悠了一大圈,也沒找到一個如意的。吳小丁時不時地咳嗽一聲,令她更加著急上火。她必須要盡快找到落腳的地方,然後找一份工作謀生。


    “小姐,租房子吧?”


    三人正坐在路邊休息,一個大口吃生煎包子的禿頭男人走過來,說話一股上海人的腔調。他嘴角斜上方長了一顆大痦子,痦子上一根長毛,開口言語時,那根毛跟著痦子一齊甩來甩去,活像沾了隻蒼蠅一樣令人作嘔。


    吳小花站起身來,努力直起長年背背簍而無法完全直立的腰,理著耳邊的亂發,故作高姿態地說:“你們這個地方環境這麽差!房租竟然這麽貴!”


    禿頭男人邊吃邊笑道:“我們這裏環境差?我們這裏可是上海哦!小姑娘,那你是哪裏人啊?”


    吳小花淡然一笑,簡答:“南方人。”


    “南方哪裏啊?我們這裏也屬於南方呀!”


    禿頭男人手裏的生煎包太香了,害得吳小丁的肚子咕咕叫個不停。然而接下來,白梵的舉動,才真正嚇到了吳小花。她竟然上手一把搶走了禿頂男人的生煎包子,張大嘴巴,一口氣把半袋包子全塞進了嘴巴,津津有味地吃完還舔了舔手上的油。


    吳小花尷尬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對禿頭男人說道:“不好意思,這是我妹妹,她這兒……有點不太正常……你剛才問我租房子是吧?這麽說,你家裏是有房子要往外租嘍?”


    “智障啊?不過,這小姑娘長得是頂漂亮的呀……要是放到春江花月夜,那……唉!可惜了了……”禿頭男人上下打量著白梵,然後轉頭對吳小花說道:“我是有房子租,不過,不是我家裏的房子,是我一個朋友的房子。爹娘去得早,留下一棟洋房給他,他呢,早年出國留洋去了還沒回來。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嘛,所以寫信給我,叫我租出去賺點租金。”


    吳小花立即打起退堂鼓,說道:“洋房?那得多少錢啊?我們是出來尋親的,身上可沒帶多少錢!”說完,吳小花招呼上白梵和吳小丁就要走回原來站立的地方。


    禿頭男人慌忙跟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在吳小花麵前晃了晃,說道:“我自己家裏也有好幾套洋房的!我可不是圖賺錢的,就是懶得灑掃,找個人幫忙打理房子,你曉得吧?所以說,租金的問題嘛,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況且我本來要得就不貴!你先不要管租金多少,先看看房子再說,好不啦?”


    邊聊邊走,不一會兒就到了一條叫作“丁香街”的街道。


    丁香街果真如其名,道路兩旁栽滿四季丁香。時值花期,開得正茂。


    “喏,就是這個地方……”


    禿頭所說的房子,在丁香街三十三號,是個不大吉利的排數,因此價格便宜。


    推開大門,宅院內荒草叢生,仿佛藏著毒蛇猛獸一般。穿過院子進入大廳,放眼望去,一片富麗堂皇,如同置身宮殿一般。家具擺件均已落灰,牆角的蛛網交織錯落。但比起吳小花家的那條小破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吳小花和吳小丁初次置身如此高門大院,心中頓生神聖之意,驚訝的表情,按捺不住心內的驚喜之情。


    “什麽?五塊大洋?你怎麽不去搶啊!?”吳小花一聽價錢就火了,一口氣衝出去,站在大門口罵道:“就這破房子,還不如我家裏一個角大!五塊大洋,你也有臉開口?!還說便宜,我問你,你一個月能掙到幾個大洋?!想要錢幹脆去做強盜,做土匪,去偷,去搶,來錢更快!”


    禿頭抬手抹了抹臉上的吐沫星子,火道:“小姑娘,五個大洋,你想在丁香街租一套洋房?想都不要想的啦!想住便宜的是哇?大街上,橋底下,通通不要錢的啦!你去住好了呀!好笑!”


    說完,禿頭把三人往外一攆,大門一鎖,搖了下頭,埋汰道:“沒錢住什麽洋房……鄉巴佬一個,充什麽有錢人……真好笑誒……”


    “喂!嘀咕什麽呢你!有本事大點聲!”吳小花心有不甘,追上前去,解下脖子上的金項圈,丟到禿頭懷裏,胳膊在胸前一繞,豪橫地說道:“拿好!瞧不起誰呢?!我說我不租了嗎?我不是沒錢,我隻是家裏出了事情,出來得急,沒帶錢而已!”


    禿頭把項圈放到口中一咬,險些把半顆門牙硌掉,連忙一改先前的凶惡態度,笑嗬嗬地遞上鑰匙,把項圈藏進懷裏,笑嗬嗬地說:“小姐息怒!息怒!是我不好,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狗嘴不吐象牙!你們住,你們住!放心住!隨便住!回頭我把契書拿來,我們再簽字畫押!你們先住,先住啊……”


    說完,禿頭轉身歡天喜地跑開,像是迫不及待要把那項圈拿去當掉似的。


    禿頭離開之後,吳小花丟了最值錢的東西,有點後悔這一時半會兒的衝動。


    既來之,則安之。


    三人折回院中,關起大門,決定在此安心住下。


    吳小丁興奮地說道:“阿大!太好了!我們有家了!好大的家啊!快看!這是棵什麽樹?怎麽這麽香?這桌子涼涼的,是用什麽石頭做的?這還有池塘!還有魚!好大的魚啊!”


    吳小花微笑點頭,寵溺地摸摸他的頭,眼睛不忘時刻盯著桌子上那空蕩蕩的首飾盒。她想:它不會永遠空著,總有一天,我要把它填滿金銀珠寶。


    “好了!小丁,你帶白梵去屋子裏打掃,院子裏交給我!”


    吳小花轉身找來了灑掃工具,分配好各自的任務。說幹就幹,三人齊心協力,很快就將裏裏外外收拾了個幹淨。


    日頭西移,白梵晾完抹布,饑腸轆轆地坐在門口的躺椅上,頭頂白白的雲朵似乎變了形狀,看上去形似一條條肥碩的大魚,扭動著身軀呼喚著她。


    吳小花還在清理著池塘,白梵聞到腥味,起身跑去,裏麵熙熙攘攘的魚足夠她吃上好幾頓。她實在是太餓了,直接撈起一條,坐在池邊大口啃了起來。


    “白梵姐姐!你看我找到了什麽……”


    吳小丁知道白梵很餓,在屋子裏翻箱倒櫃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個肉罐頭和一瓶紅酒。興高采烈地拿出來給白梵看,卻被白梵滿臉的血水嚇了一大跳,手下一鬆,紅酒掉在地上,摔了個七零八落。


    聽到動靜,吳小花慌忙從池子裏跳出來,把漁網扔到一邊,快步走來,看到白梵的樣子,嚇得捂上了嘴巴。


    紅酒的味道,吸引了白梵的注意,她扔掉魚,赤腳踩在玻璃渣上,蹲下身來,伸出手指,蘸了蘸地上的酒漬,放進嘴巴品嚐,甜中帶酸,酸中帶苦,妙不可言的味道,令她無法表達。疼痛漸漸襲來,白梵微微蹙眉,低頭一看,有血跡從腳底蔓延開來。她竟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把那隻受傷的腳抱起來,用牙把那片紮在肉中的玻璃碎片咬了下來。


    瞬間,疼痛解除。白梵站起身來,看向吳小花,嘴巴裏還銜著玻璃碎片。


    吳小花無奈地歎了口氣,拉著白梵和吳小丁走進屋裏。她在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她還沒有給白梵找鞋子穿。


    坐在沙發上,吳小花用溫朗送給自己的那條手帕悉心為白梵擦臉,像個長輩似的教育白梵說:“白梵,你現在是個人了,就要有個人樣。你必須要習慣人類的生活。你看你剛才,怎麽能生吃魚呢?這種魚是不可以生吃的。還有,掉到地上的食物,很髒,是不能吃的。還有,受傷了,可以借用一些工具來療傷,來,我給你包一下吧!”


    一瞬間,白梵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昔日母親的種種教誨。


    吳小花找了塊破布想給白梵包紮傷口,誰知傷口已經愈合,根本不需要包紮。吳小花驚歎不已,打開衣櫃,翻出一雙男人的舊皮鞋。皮鞋由於太久沒穿而布滿了蜘蛛網,鞋麵也有些開裂脫皮,穿在白梵腳上像船一樣寬大。


    白梵站起來走兩步,鞋底一走一掉,撞擊著木質的地板,發出很大的聲響。白梵卻覺得很有意思,咧嘴笑了。吳小花和吳小丁也跟著會心一笑。


    收拾完了魚池,已是黃昏。


    吳小丁把肉罐頭切成薄片,分成三份,裝在精致的印花碟子裏,準備了三副刀叉,一壺開水,預備在大理石台麵的餐桌上共進晚餐。


    吳小花把自己的一大半都分給了吳小丁。白梵吃得太快,眨眼盤子裏僅剩下兩片。看到吳小花的舉動,她把自己剩下的兩片分別給了吳小花和吳小丁。


    姐弟二人相視一笑,白梵也跟著笑。


    飯畢,三人輪流沐浴,隨後分別走進白天選好的臥室。吳小花毫無疑問占據主臥,吳小丁在席夢思床墊上開心地跳來跳去。唯有白梵,不驚不喜,略帶好奇,坐在自己柔軟的小床上,打量著室內室外的一切。


    隻可惜好景不長,愉快的時光總是那樣的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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