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漸陰暗,小巷破敗的磚石路也更加難走。兩側傾斜的棚屋牆支撐著瓦蓋,緊緊擠挨在一起,隻留了片狹小的縫隙,勉強看到一線天空。


    這地方白天也很昏暗,現在完全是口長棺材。無人看管的棚屋均廢棄已久,適合棄屍,適合交易違禁品。


    若有膽小的人來這邊,一定會被風吹動窗戶的哐啷聲響嚇到。


    寧永學放輕呼吸,彎曲膝蓋,小心邁過參差不齊的舊柵欄,沿著陰暗髒汙的巷弄緩步前行。


    自己追蹤已久的內務部老式轎車終於放緩了速度。


    他們快要下車了。


    他必須潛伏得小心謹慎,步子也要邁的悄無聲息。


    內務部,公眾視野領域現身最少的機構,名諱總是綁在一切陰森可怖的地方傳聞上。


    更具體的情報是,他們一直作為傳聞的終點出現,仿佛故事背後的真實都叫他們關了起來,收容在某種牢籠中。


    人們很難揣測他們現身何處,正如人們很難揣測哪兒會突發車禍,造成重大傷亡。


    東區十五道街年久失修,磚石道路破損不堪,幾乎被市政遺忘,正因如此,內務部的老式轎車開得相當慢。


    靠腳步行走追蹤他們不難,加上寧永學熟悉東區十五道街的路途,事情自然更加順利。


    沒過多久,車停了,就在那棟曆經風雨的三層洋房前。


    倘若寧永學猜測沒錯,引來這幫人的恐怖事物就在其中,他必須在拍攝途中確保自己不被發現,否則,他會受拘押,不止學業不保,甚至可能查無此人。


    作為一個還沒畢業的普通大學生,自己的舉動可謂膽大包天,逾越規矩,不計後果的程度足以令人列為故事橋段,大書特書,接著又被各地的老頭大爺視作談資,在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好幾個月。


    可他不完全是。


    很大程度上,一個人的感情向往決定著他的願景和渴求,而除去扭曲的好奇心理,寧永學很難說自己還有任何特別的感情。


    大約從中學時代起,他如遷徙的候鳥一樣遠離故土,背著身後逐漸被城市淹沒的森林而行。此後許多年內,除去學業,他就從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超過一個月。


    他實地考察各個偏僻村鎮充滿邪性的民俗誌異,在戰後留存的廢墟過夜,在民間傳說裏的古建築遺址露宿,在海場的地下墓穴深處探險考察,和堆成牆壁的骸骨一起安眠。


    他甚至帶著記者證尋訪過瘋人院,聽那些麵色詭秘的囚犯言之鑿鑿地講述過去,就為滿足自己心中荒謬的追尋。


    他試圖在乏味的生活中尋覓未知,企圖從未知中提取真實。


    若要追問自己希望收獲的結果,追問自己為何還沒遇難,寧永學也很難說得清。


    心中缺失的恐懼情緒幾乎令他把黑暗和死寂視作坦途,很多人言之鑿鑿的怪異或詛咒,也仿佛總和他擦肩而過,宣布彼此之間兩不相幹。


    最終,它們隻會留下一些扭曲的殘骸供他觀賞、拍攝,記錄在影像文字中。


    長久以來,真正邪性的事物他尚未遭遇,地方亡命徒卻搏鬥過不少,恐怖傳說中的真實他從未正麵經曆過,古老的語言、咒文和儀式倒是記下了一大堆。


    作為社會成果,他在《地理自然雜誌》期刊刊登有數篇文章,在《海場周報》的民俗欄目擔當特約記者,參與翻譯過不止一篇剛剛出土的古語文獻,還經曆了兩次地下墓穴未開放區域的考察項目,深入近百米地底......


    尤記得在考察期間,有人發了癔症,有人被坍塌的落石砸死,還有人噩夢纏身,事後就進了本地的瘋人院。


    至於寧永學,他照舊一無所獲,最終隻拿了滿手經費,當做事後的照顧。


    然後全都投入往更遠方探尋的路途中。


    比如現在。


    他小心打開攝影機,調節焦距,對準下車的一行人,仿佛手裏端了把狙擊槍。


    那邊環境潮濕無比,道路上也髒水橫流。可見房舍外層的牆皮腐蝕脫落,通往更高處的樓梯更加淒慘,已經是坍塌了大半。


    樓梯兩側的鐵藝扶手生滿鏽斑,早已移位、偏斜,像是掛在破木條上的一堆腐肉。


    許多破爛的衣物用磨損的繩索捆在一起,散發出衰敗的氣息,無人看管,自然也不會有人來偷。


    枯萎的藤蔓像死人漆黑的血管一樣四處延伸,攀附在牆壁高處,與晾衣服的繩索相互映襯,憑空增添了幾分詭異色彩。


    這危險的房舍除了蟲子,還有任何人會待?


    寧永學默不作聲地挪動鏡頭,掃視藏匿在附近的不詳蹤跡,幾乎下一瞬間,他就拍到了屍體。


    那是副奇妙的構圖。


    一男一女,約莫二十來歲,像自殺者一樣懸掛在窗戶那頭的天花板風扇上,彼此相依相偎,親密無間。


    陣陣寒風從街頭巷尾吹拂不止,滲入四處漏風的窗戶,使得他倆在幽閉的小房間裏緩緩轉動,儼然構成了一個完美和諧的整體,一個單獨的生命。


    說是單獨的生命,其實並不奇怪,它的每條腿,都是他倆從胯部到腳腕連在一起的兩條腿,它的每條胳膊,也是他倆從肩頭到手腕連在一起的兩條胳膊。


    在它身上沒有針線縫合的痕跡,也看不到膠水粘合的跡象,仿佛是自然生長的結果。它完全可以宣布說,它就是由一對情侶構成的新生命。


    寧永學無意識地調節焦距,把鏡頭對準它過分龐大的麵容,一點點擴張,直到他能分辨出具體細節。


    他看到兩顆人頭擁擠在同一個脖頸上,中間的部分——從耳朵到下頜——幾乎是相互陷了進去,儼如兩塊烤化的黃油。


    他倆嘴角相接,擴張成一條巨大開口,跨越兩側麵容,森森牙齒在其中堆積,露出一種欣喜若狂的笑意。


    這事很不尋常,不過寧永學見怪不怪,許多年來的見聞足以讓他對此類景象免疫,缺乏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除非它當場跳下來,對他發出高聲慘叫,否則寧永學能在它旁邊安然入睡,度過一整夜。


    是的,沒什麽可驚訝的。如果附近沒人,寧永學一定會走上前去抽一管血,留待以後檢測。


    在他看來,內務部人士的評價才更關鍵,他相信他們知道更多,——他暫時相信。


    寧永學把鏡頭固定在此,直至第一個人影落入其中,在詭異的死亡現場現身。


    跟他的猜測不大一樣,那人衣著得體,精致的西裝係著黑色領帶,裏麵則是一件體麵又昂貴的白襯衫,袖口往外別著,顯得分外雅致。


    這身行頭在此刻顯得不合時宜,仿佛那人打算出席一場上流人士舞會,而非在廢水橫流的舊街道檢查屍體。


    年久失修的房舍對這份優雅完全陌生,鏽蝕的柵欄也和他不搭調。除此以外,他居然還戴著雙漂亮的皮手套。


    他......不,是她?


    她摘下遮陽的圓頂禮帽,繞在指尖轉了轉,神情不可謂不愜意。


    寧永學繼續聚焦,把鏡頭落在她臉頰上給出特寫,尤其是她嘴唇開合的輪廓。


    “一場失敗的雙生之禮,真奇妙。我還以為隻能在古文獻記錄裏看到這類場景了。”她的嘴唇在說,“能找到鑰匙的蹤跡嗎,各位?”


    雙生之禮,寧永學想,他當然知道這詞。


    文獻記錄給出的說辭是,“你會在鏡中看到另一個存在的倒影,而非你自身。”


    這話令人費解,談不上晦澀,但是語焉不詳,缺乏更多解釋。


    這麽多年以來,寧永學隻在長啟見過一本回憶錄式的殘卷,其中記錄有雙生之禮儀式的若幹事項,可惜它缺頁少紙,完全沒有考古以外的價值。


    倘若雙生之禮會造成如此後果,把兩人融為一體,殘卷的作者未免也太吝嗇詞句了?


    或者在成書的年間,它其實是個常識?


    她和鏡頭外的人交談了幾句,可惜都是寧永學四處探詢時早就查出的記錄,個別部分還和他翻譯的一手文獻有出入,至於信誰——自然要以他自己為準。


    這事完全沒得談,除非有另一個專研古語的家夥過來,和他當場來次學術討論。


    不過,鑰匙又是什麽?


    寧永學不記得長啟的古老文獻裏有相關記錄,況且涉及鑰匙的傳說實在太多,誰也沒法保證究竟是哪一個。


    為了抵達背後的真實,他還需要更多信息。


    她環顧四周,在死屍附近踱步,寧永學跟著她的腳步挪動鏡頭,企圖捕捉她嘴唇開合說出的每一句話。她一定能告訴我什麽。


    過了沒多久,她停下腳步,陷入某種突如其來的思索。她的目光沿著街道巡回,轉得很慢,直至跨越遙遠的距離落入鏡頭,好像忽然間和他對視起來。


    這地方除了自己,似乎沒有其他人可供對視了。


    寧永學很想說他能繼續關注話語傳達的訊息,可這不是事實,自己對她第一次的印象來自死亡現場的比對,而現在儼如近在咫尺的對視。


    那雙金黃色的眼眸如同琥珀,映亮了整個暗淡的背景幕布。


    不得不說,她有張完美的鵝蛋臉,眼眉稍稍彎著,含滿笑意,棕紅色的長發從前額兩側披散下來,搭在肩頭,如同朝霞輝映下的蜂蜜。


    她柔和的微笑似笑非笑,說話時也慢聲細語,想必一定是某種琴聲。


    也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注視,也許是因為鏡頭變化,不管是什麽原因,有片刻時間,寧永學沒能關注到她傳達的唇語。


    這簡直荒謬絕倫,他應該做什麽?難道他應該像個傻小子一樣盡他所能去愛她嗎?不,哪裏不對,他的大腦從來沒有陷入一片空白過......


    寧永學後退了一大步,情緒迅速變化。鏡頭一陣晃動,不過還是聚焦在她臉上。


    “你身上的味道像條流浪的小狗,不過稍有特殊,小家夥。”她用嘴唇說,“為何你能接近至此,我卻毫無覺察?做些解釋,如何?”


    她在對我說話?隔著幾百米距離?


    寧永學再次後退,隻覺腳步遲鈍,邁得異常吃力。


    他大步往後,身體卻搖晃了下,差點摔進滿地泥汙中,一瞬間的感受如同從沉重的水底掙脫,躍入地麵,走回空氣中。


    他心神閃爍,不安的感受更加強烈,當即就要放下攝像機轉身離開。不過在鏡頭的最後一幕,他竟看到她說,“做的不錯......先找個地方把他丟進去,我稍後再和他談。”


    沉重的手掌從他身後按在他肩上。


    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站在自己身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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