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何他們要把我送進安全局?寧永學環顧四周時再次自問。


    審訊室的台燈實在不怎麽亮堂,甚至可稱暗淡陰鬱。它要麽就是便宜貨,要麽就是上了年頭,和它屁股下麵生鏽的桌子一樣老。


    燈光慘白,籠罩著狹小的四壁,把桌椅的陰影投到寧永學腳下,拉得有棱有角。


    影子的末端像根獠牙一樣咬在地板上,頂到牆壁上,在銜接處彎曲,像是要朝整個房間咬下來。


    為何他們拿走了我的東西,卻什麽都沒跟海場的安全局交代?寧永學盯著審訊桌不停思索,實在沒法想出個結果。


    台燈的燈泡已經很久沒換了,有時會虛弱地閃爍一下,忽然又奄奄一息地暗下來。


    也不知它何時會徹底損壞,把這沒窗戶的審訊室變成黑咕隆咚的停屍間。


    倘若受審的人不是自己,寧永學興許會拍張照片,對眼前陰鬱的構圖記上幾筆,權當尋找創作靈感。


    不過,看到麵前的監察還盯著自己,神色焦躁,一聲不吭,好像是在尋思怎麽把他剁成小塊,打包送到垃圾站,他就知道此事多半是胡思亂想。


    如今他的背包被內務部人士帶走,攝像機擺在安全局的審訊桌上,除了常備的急救藥物,他身上可謂空無一物。


    當然了,寧永學沒有病痛,也不需要急救的藥物。


    所謂的藥瓶,是他從屍體上抽血後存放溶液的藥劑瓶,貼著急救藥物的標簽指望蒙人,這次也算是成功。


    倘若那對情侶附近沒有內務部人士,寧永學多半也是要掰開他們的嘴,在他倆的舌根抽一管血的。


    不過,任他當時如何揣測自己的下場,寧永學都沒想到,自己竟要在審訊室裏跟地方監察一對一談話。


    這家夥把他這些年拍攝的邪性記錄翻了個底朝天,天知道他以為自己過去在幹什麽、自己又是什麽身份。


    事情真是美妙極了,簡直沒有比這更戲劇性的展開了。


    寧永學咳嗽一聲,收回注意力。


    眼前是個魁梧的中年人,看起來年近四五十,氣色紅潤得過份,頭發也比他在大學的教授茂密得多,絡腮胡則蓄得更多。


    從衣著神態來看,中年監察頗具權威,既古板,又嚴肅,可能還有中年人式的暴躁。


    他會懷疑我是違法地下教會的成員呢,還是少做些聯想,覺得我隻是個無害的民俗誌異愛好者?


    千萬別把他送去瘋人院就好。


    監察似乎花了點時間才平息怒火。他盯著寧永學更死板的表情看了一陣,仿佛是想從裏麵看出心虛感一樣。


    等到發覺自己實在一無所獲,他才提問說:“你知道自己拍了什麽嗎,小子?”


    “內務部的車。”寧永學擺出含蓄的微笑。


    “你還知道那是內務部的車?那你知道什麽是能拍的,什麽是不能拍的嗎?”


    我自然知道那是內務部的車,要不然我跟拍一輛破車做什麽?然而我怎會知道小巷的陰暗角落塞了這麽多人?


    他們是從牆縫裏蹦出來的小精靈嗎?


    “那是個意外。”寧永學唉聲歎氣地回答說,“呃......我一直在拍攝街道,記錄城市變化,鏡頭差不多就在東區的洋房附近吧。”


    “車呢?”


    “車?內務部的車忽然闖入鏡頭,把我的記錄都攪得一團糟。這事聽著很怪,但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我才是受害者?他們企圖侵犯我正當拍攝的權力,我是說真的。”


    中年監察猛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雖說有所預警,寧永學還是覺得桌子差點散架。生鏽的桌腿吱呀吱呀響了一陣,勉強才沒有垮下去。


    顯然,他覺得自己正侮辱他的智力,若再由著性子胡說八道,興許他就要抄起椅子砸過來了。


    雖然自己未必會在搏鬥中落下風,不過身處安全局的大樓高層,他還是安分點好。


    寧永學立刻換了張臉,帶著懇切的悔意低下頭去。


    對他來說,切換麵孔不比尋常人換個詞說話難多少,其中究竟蘊含著多少真情實感,連他自己都不怎麽確定。


    “當然,”看到寧永學的表現,中年監察也冷靜下來,“這事可大可小,把間諜的罪名安在你頭上也不合適,最多不過是上繳攝像機,最少,也要把你這東西裏違規的記錄全都刪掉。你能聽懂嗎,嗯,小子?你手裏這值錢的家當要去往何處,全看你怎麽回答我。”


    “能。”寧永學回答。


    “繼續審問吧......你參與了上個季度組織的地下墓穴考察,有這回事嗎?”


    審訊的方向偏移了,他想怎樣?他想懷疑我是傳言中墓穴深處的地下教會成員不成?


    “我必須指出,那是場合法的考古活動。”寧永學說。


    “我不關心這個!”監察高聲吼道,然後才說,“認得徐良若嗎,小子?”


    他聳聳肩。“考古隊伍裏人不少,也許隻有領頭人才認識每個成員。”


    事實上,通過觀察,通過詢問,通過各種手段,寧永學認得考古隊裏每一個人,姓名來曆均記在心上。


    相反,他們可不一定認得他。


    徐良若那家夥在墓穴的通道裏頭一個患了癔症,隔三差五,他就要藏匿在黑暗中自言自語,說他身後的影子得了病,變得歪曲又尖銳,不能安分地配合他行動。


    結果徐良若居然活著出去了,事後還沒進瘋人院,真是奇跡。


    聽了這話,監察緩慢起身,站在他麵前,帶著一種精心營造的壓迫感打量他,仿佛要在他眼中看出謊言的端倪,或者至少是恐懼。


    寧永學沒什麽反應,僅僅是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


    若是一個地方安全局的監察都能看出自己要隱瞞何事,洞察他麵目下真實的情緒,他還不如回老家去打獵。


    “徐良若出了點事,”中年監察最終坐回去說,“我們初步斷定案情和地下墓穴考察有關。今天內務部的送你進來,我是安全局的,我不在乎你幹了什麽,我隻在乎地下墓穴。你都知道些什麽,嗯?”


    寧永學不置可否,反正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編造事實,虛構心理活動。


    “不管怎樣......你必須給我交代些東西。”監察繼續威脅說,“怎麽給你定罪,或者拘留你多久,都得看你的表現。”


    “關於什麽?”寧永學問道,“我隻是個普通的地方民俗愛好者,在國立海洋大學隨處可見,毫不稀奇,能力也很有限。”


    監察下意識瞥了眼自己的手腕,然後又目光逡巡地收回視線,仿佛是握著自己的病危通知單,生怕看到主治醫師寫給他的記錄似得。


    他把緊張的情緒掩飾的很好,不過總歸還是有所不安。


    他是來審問我的,為何忽然緊張了起來?


    監察用力抓起下頜的胡須。“前些日子,”他斟酌著說,裝出一副沉著冷靜的模樣,“自從接手看過現場,我就出了些麻煩......性質很複雜,不太好對同事描述。”


    他一邊挽起衣袖,一邊把衣袖下的腕部展示給他。


    “我也不想找一個犯了事的大學生提問,像是我腦子裏進了水。”


    中年監察一邊表達不滿,一邊把不安的情緒傾瀉在他身上。


    “我翻了你的攝影機,所有記錄我都看過了,特別是地下墓穴部分。我很確信我看到了,圖案完全相同,簡直一模一樣......低頭!好,就是這玩意。你一定有所了解。你必須告訴我實話。”


    從中年監察的手腕上寧永學看到一枚扭曲的斜目紋身,線條覆蓋著動脈血管,沒有瞳孔,直徑約一指長,六根鋸齒形的尖牙環繞四周,向中心咬合下去,仿佛正從眼珠裏滲出血來。


    他手腕上的圖案呈現出暗沉的血紅色,像有生命一樣刻印在他粗糲泛黃的皮膚上,細看之下,竟好似有某種無法言說之物向外窺伺。


    寧永學琢磨了一陣,然後多少帶著些好奇地盯住監察看了起來。


    這老兄是不是拿自己小孩買來的貼紙逗我開心?還是說他在釣魚執法?


    要是我一本正經地說了這玩意的來曆,他是不是會哈哈大笑,然後當場翻臉,送我進臨時監獄?


    不能怪他疑神疑鬼,隻是在他往昔的經曆中,同類的威脅要遠勝於尚不明確的異物。


    民俗文獻裏記錄的名詞向來故弄玄虛,意思也費解難懂。在當下時代,古往今來供奉虛構泥偶的地方宗教比比皆是,大多都消失在了曆史變遷中。


    如今的社會早已不複舊日那般愚昧,這些傳說也都淪為民俗考古學的論文課題,或是小說家們杜撰故事的靈感來源。


    寧永學記錄了不少此類文字和圖像,不過他從沒想過取信於人,或是聲稱其中有任何真實性,他更不可能承認自己與之相關。


    當然,他確實知道。


    陰影向上咬合時,血珠穿過人的表皮和先見的眼瞳,就能將祭祀品獻給黑暗而無常的徘徊者們,換取一枚鑰匙的碎片。這就是符號相關的記錄。


    想到這裏,寧永學揉了揉麻木的後頸,低頭看向金屬桌在牆壁犄角投下的影子。


    很相似......是我的錯覺嗎?


    “我得稍作回憶,至少也得先吃點什麽。”盡管如此,寧永學還是攤開手,表示無辜,“考察地下墓穴是幾個月以前的事情,已經有段日子了,我可沒法一時半會記起來。”


    “別跟我擺出一副一問三不知的表情!”監察一把抓起寧永學的手臂,把他從椅子上拉拽起來,“現在就告訴我,——你最好跟我說實話!”


    他神情中不安的情緒正在醞釀,很快就會往失序的歇斯底裏轉化。


    他的精神是不是受了影響?噩夢纏身?亦或遭了癔症?


    “我保證我在說實話,隻是我需要回憶,需要思考。冷靜一點,監察先生,我真的非常尊敬你!你有聽到風聲嗎,審訊室這麽封閉,卻刮起了風,——似乎不大尋常啊?”


    寧永學帶著無奈的笑抬起另一隻胳膊,往牆壁指了指。


    不過,對方沒怎麽受影響,他完全不在乎。


    他還在吼叫,聲音越發急躁了:“別跟我轉移話題,小子!現在是冬天,我待在審訊室裏骨頭都快凍僵了,你還要跟我說廢話?要是你還想繼續學業,就老實告訴我這玩意是什麽,懂嗎,嗯?”


    確實,這見鬼的審訊室連暖氣片都沒有,又潮又冷,若非自己穿得厚實,絕對會給凍出病來。


    但是審訊室沒有窗戶,鐵門外就是安全局的走道,兩邊都是溫暖的辦公室,是在他挨凍時把熱氣關在房間裏享受暖氣烘烤的地方監察和城市巡邏員,又哪裏會有風呢?


    可他確實聽到了風聲。


    風忽然吹透了牆壁。


    寧永學稍稍愣神,越過監察的肩膀看向牆壁。他感到潮濕窒悶的風從厚重的、絕無縫隙的牆壁中吹來,掀起了做筆錄的紙張。


    台燈陰鬱的光像蠟燭的火苗一樣不停抖動,在天花板和牆壁的銜接處融化了,流淌下來,凝結成長長的、不自然的針狀。


    中年監察身後,椅子的陰影在慘白的老牆上不停晃蕩著,忽然縮短了,變得有棱有角,忽然又伸長了,變得尖銳彎曲,像是要構建出某種不穩定的輪廓。


    寧永學低下頭,看到監察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抽搐著。


    他眉毛直跳,死死盯著自己,張大嘴巴卻一聲不吭,好像是想嘶吼,卻沒法說出話來。他的嘴角微微蠕動,想把手指鬆開,想把袖子合攏,似乎還想遮住他來曆不明的血紅色紋身。


    然後,寧永學看到血珠從他手腕上六枚尖牙中滲出,在斜目中心匯合,描摹出瞳孔的形狀。


    那枚眼睛眨了一下,寧永學也忍不住跟著眨了一下,——然後安全局的監察消失了,就這麽在他眼前不見了。他的視線繼續往下,看到兩條從肘部往上都一無所有的斷臂頹然墜落,砸在桌子上,發出咣當聲。


    人死了,我得考慮如何規避責任。


    他的反應總是很快。


    不過在此之前,也許他能先做另一件事。


    寧永學小心地看了眼四周,掏出他貼著急救藥物標簽的瓶子,抵在桌子邊緣,對準血液流動的方向。


    很快,他就從流淌的血液中接住一小股。等他再抬起頭,卻見光影忽然扭曲,繪製出一個血色回環,環繞著自己的隱約發黑的視界,一條絕非當今語言的詞句逐漸浮現。


    【盈滿的腐化物質精髓】


    他下意識握緊手中的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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