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摘耳釘嗎?”


    “你就這樣戴著。”曲奕空把疊起來的睡袋抱到地上,鋪展開來,“不是說在被詛咒的地方人們都會做噩夢嗎?我們還沒在這邊睡過覺,總要以防萬一。”


    “我從來不會做夢。”


    “就是因為你不做夢才讓你戴著。要是橋段是真的,你就能來我的噩夢裏搭把手了。”


    ......


    寧永學從落滿灰塵的地板爬起來,很快就確認了四周狀況。


    這地方是村落入口的教堂。


    考慮不可能有人把他們從蟲巢人的巢穴旁邊拖出礦井,拖下山,一路拖到這裏,再考慮曲奕空的烏鴉嘴,這地方確實是個夢,所謂的詛咒之地必備的橋段。


    烏鴉嘴應驗的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寧永學環顧四周,看到環境的色調異常昏黃,就像加了層老照片的濾鏡。空氣潮濕又粘稠,像在澡堂裏一樣,讓人感覺很氣悶。


    明明來得時候是冬季,教堂裏卻很溫暖,不停從頭頂的橫梁上往下滴答著水珠。水珠也泛著渾濁的淺黃色,落在地上,和灰塵黏在一起,帶著股粘滯感。


    教堂裏人很多,都坐在長椅上祈禱,低沉的話語聲響成一片,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寧永學一眼就看到曲陽說已經死了兩個薩什人,——滿頭亂發的家夥和紋身的光頭。他們倆也在人群裏麵祈禱,目光很茫然,和其它人沒有任何區別。


    寧永學也看到了路上遇到的所有村民,包括大人,包括那個咬蘋果的少女,其中還混著不少陌生人,著裝絕對不是本地村民。有一部分陌生人甚至穿著無臉蟲巢人幼體的衣服,想來都是這些年裏不幸在礦井遇難的傻瓜。


    人群裏沒有曲陽,沒有阮東,沒有劇組裏的人,沒有臉上纏滿繃帶的家夥,也沒有他表妹和老安東。


    如果說死人會匯聚在夢中,——暫時把這裏稱作夢,那曲陽還活著,阮東還活著,劇組裏的人也活著,但整個村落的人應該都死了。若把死亡看做村裏居民的正常狀態,臉上纏滿繃帶的家夥就不正常,他表妹和老安東也不正常。


    寧永學張望了一陣才找到曲奕空。


    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曲奕空的夢,沒有她的身影實在說不過去。


    她渾渾噩噩,不言不語,和其他人一樣茫然,不同之處在於她抱著膝蓋,坐在教堂角落的地方,表現出本能性的不合群和拒絕感。他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她沒反應,他又伸手想晃一晃她的肩膀,但摸了個空。


    她在一瞬間變成了初中學生,整個人縮水了一截。


    你他媽在逗我?


    寧永學就不信她還會縮水,有本事就變成小學生。他繼續伸手。這次曲奕空沒縮水了,一把刀從他手上飛掠過去,直接就在手背開了個豁口,把靜脈都切開了。


    真有你的,寧永學把手捂住,你就這麽讓我給你搭把手的?


    “你還記得起自己是誰嗎?”他蹲下來提問,可是她沒有回答。她一聲不吭,拒絕任何言語交流和身體觸碰。


    在若幹次提問以後,寧永學沒有得到任何回複,但村落的上空響起了非同尋常的鍾聲,既不是給人下葬,也不是慶祝節日,昏黃的陽光也暗淡下去,變成了暗淡的灰綠色。


    人群結束了祈禱,大家都齊刷刷地站起來,往教堂外走去。寧永學打量每個人的臉,覺得他們都一樣,迷迷糊糊,而且再也沒有清醒過來的可能性了。他們已經死了,但是他們的意識似乎會永遠困在這裏。


    人群發出朦朧的嗡嗡聲,談論著森林裏遊蕩的異物,還談到了一個人形的影子一直在附近徘徊躲藏,雖然隻有隻言片語傳到寧永學耳中,但是他立刻明白了:表妹也被噩夢困擾,但她有影子跟著,想辦法擺脫了其它村民遭遇的厄運。


    過了一會兒,人都四散離開,教堂裏也變得空空蕩蕩,曲奕空卻還坐在牆角落裏發呆,仿佛是放學以後永遠最後一個走的自閉學生一樣。


    寧永學本來打算在教堂裏看看,卻見到講壇上的神職人員向這邊走了過來。這人個頭高大魁梧,身體籠罩在黑色長袍中,臉上扣著兜帽,顯得朦朧詭異。


    寧永學既沒法看到他的臉,也沒法看出他的性別。


    這人無視寧永學的存在站在曲奕空麵前,審視她的形象——寧永學是擅自闖入她夢境的異物,對其他人來說,他似乎是不存在的。


    “手裏的東西不錯,小家夥。”他用沙啞的薩什話說,“為什麽會在這裏一臉迷茫呢?需要幫助嗎?”


    神職人員說著向曲奕空伸出戴黑色長手套的右手,跟著就措手不及地挨了一刀,黑色手套撕裂了,血從裏麵溢出來。他抬起右臂,一隻長著絨毛的爪子從手套裏露了出來,豁口清晰可辨。


    它?


    “在夢裏也想揮刀傷害別人......”它喃喃自語,“你很奇妙啊?”


    “我是中都人,聽不懂你們的語言!”曲奕空拿短刀對著它。她的神情還是像在夢遊,夢話卻說了寧永學教她的一句。


    這家夥在夢裏認不出自己,卻記住了這句話,實在很難形容。


    這時候,寧永學忽然看到這家夥左臂是空的,隻是袖筒拉得特別長所以遮住了而已。他立刻想到了領著曲陽過來的繃帶女。當時她臉上纏滿繃帶,也是一身黑袍,左臂斷裂,但能看得出來是女性,性征很明顯,個頭也不魁梧,現在這人卻感覺跟曲陽一樣。


    他一時半會想不通情況,但是事情似乎在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它肯定是跟蟲巢人相似的怪物,也許也是被迫逃竄過來,把低地當成自己的庇護所。


    思考間,它稍稍低頭,兜帽裏朦朧的麵孔忽然蠕動了一下,就像裂口豎直的捕蠅草往兩旁張開了一樣。


    寧永學閉眼然後睜開,不假思索地使用了窺伺,——他看到血跡斑斑的繃帶從它兜帽中落下,麵孔也往兩側撕裂,完全就是兩片帶有鋸齒的捕蠅草,往上撕裂到額頭,往下撕裂到胸口。


    等他看清這恐怖的麵孔和蜷曲的灰白獸毛,這一印象越發深刻。


    無非以人言描述的恐怖感包裹著它真實的麵目,傳來直達本能的死亡印象,不停往他腦中灌輸,企圖摧毀他的精神,從他思維中抽走一切決斷力和思考能力。


    有那麽片刻時間,他既無法後退也無法前進,既無法呼吸也無法發聲。那張嘴張開的時候似乎把他禁錮在一個時空矩陣中,與過往和未來的一切都割裂開來,而囚徒待在裏麵一動也不能動,似乎除了被吞下消化以外,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僵持的狀態。


    但對他也隻是一瞬間而已。


    寧永學立刻朝曲奕空伸出手,把她抱起來,轉身就跑,直接出了教堂的大門。


    一個村民本來在教堂門口徘徊,刹那間從胸口到下半身的部位全都消失了,赫然隻有半拉軀體帶著腦袋往下墜落,走出門的時候剛好落了一半。等寧永學邁出門的第二步,他才砸在地上。


    村民突然死亡的場所和曲奕空隔著一堵牆,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恰好就是曲奕空蜷著的角落。


    ——“拋銀幣的隻有兩隻斷腳站在雪地裏。紋身的光頭身體中間全都沒了,隻有一張帶著點頭蓋骨的頭皮落在地上,兩邊是薄薄一層腳底板。”


    寧永學覺得自己離真相更近了點,或者至少是查明了異物,不過解謎是一回事,能不能對付得了背後的怪異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隻能想辦法抱著做夢的家夥跑遠點,穿過村落,衝向北邊的山道。


    教堂外麵也是昏黃色摻著灰綠色,明明是白天,陽光卻異常暗淡。空氣也還是潮濕而溫暖,帶著一股子粘稠感,像是在澡堂裏,光著站著就很氣悶,更別說是抱著人跑遠了。


    沒有下雨,但是從穀倉的屋簷上,從路旁枝葉枯黃的大樹上,從擋住家畜的柵欄上都往下滴答著發黃的水滴。磚頭鋪成的走道上長著枯黃的雜草,路麵則透著灰綠色,仿佛是生鏽了。


    他不太清楚後麵那東西跟來了沒,但他剛用過窺伺,隻能加快腳步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向何方,窒悶感讓他跌跌撞撞,像是個醉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渾濁的黃霧,籠罩著歪歪扭扭的建築輪廓,很難看得清十多米以外的情形。


    寧永學不知道是夢裏跑步就很難受,還是這個夢本身很難受,但等他本能性跑進守護者的塔樓,他覺得自己的肺部快變成一個巨大的空洞了。


    他疲憊不堪,也回憶不起來自己是怎麽爬上山坡,穿過滿地枯枝,最後倒在地道入口的邊上了。他在表妹擺弄過的石板旁邊躺了很久,後背緊貼著潮濕溫暖的地方。


    他指望曲奕空能清醒一點,不過等他轉臉一看,她還是表情空洞,一言不發。


    寧永學沒做過夢,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怎麽才能讓別人的夢變成清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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