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走得特別遠呢。”曲奕空靠在塔樓的石牆上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又走到哪條不認識的街上了。”


    “是是是,”寧永學說著把臉往她那邊轉了點,“這是海場市的諾沃契爾卡斯克區達旦大街,你聽說過嗎,初中生小姑娘?”


    曲奕空低下頭,盯著他看了一陣,陷入思索中。“我沒聽說過。”過了一會兒,她用年少得多的嗓音回答,“但你看著很累,為什麽?”


    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麽?寧永學咳嗽了一聲,又喘了口氣。“我抱著你跑了一路。”


    “為什麽你要抱著我跑這麽遠?”她問。


    “我們剛才待著的地方不太平。”


    曲奕空表情疑惑。“教堂是不太平的地方嗎?”她提問說。


    “上頭決定打擊非法宗教組織。”寧永學跟著曲奕空胡說八道,“那間教堂馬上就要被城管強拆了,村裏所有從犯都要進局子,但是主犯還在裏麵負隅頑抗,你能聽懂嗎?”


    “如果我的家族也負隅頑抗,上頭也會來強拆嗎?”曲奕空追問說。


    她這個問題很脫線,或者她做夢的時候似乎更脫線了。


    寧永學想逗她玩。“你手裏有刀,他們怎麽敢來強拆你們家呢?”他反問道,“你還記得你剛才拿刀刺了兩個人嗎?太可怕了,我都要嚇哭了。”


    “刀不利於刺擊。”曲奕空立刻指出。


    “你把這話記得好清楚啊。”寧永學咋舌說,“那就是劃傷了吧。”


    “我劃傷了你嗎......”她很困惑。


    寧永學點了下頭:“當時你在牆角裏迷迷糊糊地睡覺,我想叫醒你,然後你就一刀劈了過來。剛才的犯罪分子想綁架你當人質,你什麽情況都不知道,但你看到它伸出手,你也一刀劈了過去。”


    “那你為什麽還要抱著我一路過來?”


    “沒有什麽為什麽,我想這麽做就做了。”


    曲奕空盯著他。“你喜歡受虐嗎,怪人?”她問。


    “我當然不喜歡受虐,”寧永學轉回臉去,看到塔樓上的苔蘚和水滴,“不過有時候為了達成目的,人難免要受些傷。我把手從你握著的刀旁邊伸過去,切開了皮肉,流下很多血,餘下的就是看看自己能握住什麽,或者說,能不能握住。”


    “你不怕自己隻能握到一把刀,手指頭都被切下來嗎?”


    “你覺得你隻是把刀嗎,小姑娘?”


    “刀隻能殺人,我看你就是想找死。”


    “我當然不是想找死,我對一把隻是很鋒利的刀也沒什麽興趣。我這麽說,是因為我覺得你肯定不是把隻能殺人的刀。人都很複雜,你特別複雜。”


    曲奕空站在他邊上盯著他,幾乎是低頭俯視了。“你別說得好像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一樣。”她說。


    “我不能說我完全了解你,不過你太糾結了,我肯定比你自己更了解一點。”寧永學笑著說,“你先別急著反駁,——你自稱絕對沒問題然後出了大問題的情況至少有三次了,每次都是我猜對了,你猜錯了。”


    “胡說八道。”曲奕空說。


    “我每次多了解了你一點,特別是了解了你斷然否定的一麵,在我心裏構建出你更真實的形象,我就會更喜歡你,這可是真話。因此我也希望你能在心裏構建出我真實的形象,不管你喜不喜歡都不重要,隻要這個形象一直在就好。當然,你很可愛,所以我還是希望你喜歡我的。”


    “你這人......”


    “要是你醒來以後能記起我們倆的對話,你會羞恥地想給自己一刀,這也是真話,你可別不信。”


    就在曲奕空漫長的沉默中,什麽東西忽然從石板縫隙裏滲了出來,回頭一看——隻見黑色的影子從地上站起,形如一團粘稠的石油,呈現出詭異的人形。


    寧永學掙紮著起身,覺得自己似乎觸及了他這位頑劣表妹的足跡,或者說,終於是看到了。


    憑空站起的影子輪廓並不穩定,沒有頭發的輪廓,也沒有麵孔的輪廓,或者說就是一個浮動的鬼影,而鬼影的個頭隻比現在看著十三四歲的曲奕空矮了一點。它是從石板縫隙裏滲了出來,如果情況沒錯,它其實是去了趟守護者的密室。


    “娜佳?”寧永學問。


    沒反應。


    “娜斯簡卡?”寧永學叫了全名。


    影子還是沒反應,它躍下塔樓,在枯枝中變成一片不起眼的破碎陰影。


    “原來如此嗎......跟上。”


    這話是曲奕空的聲音,——正常的聲音,話音剛落,寧永學就看到她跟著就要往下跳,已經恢複了平時的模樣。


    於是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抓住。她沒反應過來,這一跳失敗了,一步都沒能邁出去,差點就被他拽倒在地上了。


    天知道為什麽清醒了的曲奕空扭過臉來,死死瞪著他,好像要報她當初拉他上房梁被一把拽下來的仇一樣。她扶著自己好像是差點兒就崴了的細腰,表情甚至帶了點痛感,好像確實是把腰給扭了,不過對視片刻後,她又把臉扭了回去。


    “你怎麽現在清醒了?”寧永學問她,“我跟你對話這麽久都不能讓你清醒嗎?”


    “嘖,我怎麽知道?”曲奕空拒絕談論他倆剛才的對話,“你表妹的影子要離開了,有話先放著。”


    “你腰扭了。”寧永學往她扶著的地方看了一眼。


    “還不是你拽的!”


    “你跑太快了,”寧永學把手一攤,表示無辜,“我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就拉了一把。”


    “那怎麽辦?”


    “要不我背你?”


    曲奕空似乎不打算廢話,伸手一勾就直接跳到他背上,跟騎馬的人上馬背一樣。“已經跑遠了,快跟上!”


    “這裏做夢的人是你,你能給我們倆幻想出一對椰子殼嗎?”寧永學問她。


    “不能,你這個傻瓜!”


    ......


    森林的地勢實在很惡劣,寧永學眼看影子穿過一條湍急的河流,自己隻能選擇繞路。幸好不遠處有娜佳本人擺出的淺灘小道,他可以從一塊石頭躍到另一塊上,跟著又沿山坡俯衝下去。


    他舉起胳膊,撞過森林裏交錯的樹枝,最初還劃了幾條口子,後來曲奕空拔出刀,兩側就都是斬落的枯枝敗葉了。娜佳的影子實在跑得太快,不懼怕任何地勢,儼然就是完美的林間幽靈。


    又是一個陡峭的斜坡,能看到影子像水一樣流瀉下去,寧永學隻能扶著樹枝,努力往下跳躍,在曲奕空的口頭指示裏尋找安全的落腳點。


    茂密的針葉樹幾乎籠罩了每一寸地麵,他本人實在看不出明顯的路徑。好在堅硬的樹枝被劈得滿地都是,不會抽打在他身上,不然他就要喊救命了。


    他又攀上另一段山坡,繞開一大片荊棘從,跟著跌跌撞撞落入溝渠,盡量避免背部著地然後閃了腰的家夥壓在下麵,然後又手足並用地爬起來。曲奕空這家夥在他背上劈樹枝,實在是有點搞笑,但他的肺簡直要燒起來了,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他最終還是跟丟了,影子消失得實在太快。但等他想轉身回去的時候,曲奕空卻讓他先停下腳步。


    “我剛才看到有地方像是能讓人進去,”她說,“就在這附近,你仔細找找。”


    “我先——喘口——氣!”


    寧永學把她放下來,看到她扶腰靠在漆黑的樹皮上,自己也靠著樹坐下來。身後的樹感覺也很潮濕,靠在上麵像是靠著浸了溫水的被子。


    他看了眼四周,發現自己屁股下麵是長在地表的茂密樹根,幾乎能容得下他躺在上麵,其它樹木的根須也一樣。地麵淤積著泥水,幾乎沒法看到地麵本身,很難想象什麽入口會架設在這裏。


    過了一陣,寧永學總算勻了口氣。“方向還記得嗎?”


    曲奕空往左後方一指。“跟是跟丟了,”她說,“不過那邊應該是另一個藏身地。”


    他把頭往後仰,忍住喉嚨的刺痛。他是真的沒做過夢,除非曲奕空那次也能算,正常來說,在夢裏狂奔會這麽難受嗎?


    “她肯定有不止一個藏身地,可能都不止三個。”


    “你表妹是兔子嗎?”


    寧永學努力從地上撐起身子,和她互相扶著往前走。他邊咳嗽,邊掃視樹林。“她確實是屬兔子的,”他大口吸氣,“俗話說狡兔三窟,但她還要更......”


    他看到了。


    兩棵巨樹相互擠挨著,中間有一大片縫隙,正常來說人們都會繞路,但從縫隙進去能看到一大片被剝了樹皮的樹幹。強健的年輪環繞四周,圍出了一個兔子洞一樣的通道,從鑿開的樹幹一直通往地下,幾乎是個完美的秘密入口。


    完美到完全符合小孩子的浪漫情緒。


    寧永學伸手按在巍然不動的樹幹上,手指劃過表麵的刻痕,刻痕本身似乎也沒幾年,可能就是表妹弄的。不是陪伴她的某人弄的,就是她利用影子弄的。


    她在森林裏弄出這藏身處,究竟是為了逃避什麽呢?


    然後他在樹洞旁俯身,以暴露在外的樹根做踏點往下張望。


    “有點高。”寧永學說,“我們有照明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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