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大半年,秦長川後來還是又換了馬車。兩人一道用膳,偶爾遇到風景不錯的地方也停下來歇歇腳,湊在一處說說話,氣氛倒也融洽,隻是……


    鹿棠看了看秦長川身上厚厚的墨色大氅,他的身體好像是越來越差了。自上次出箭過去了兩個月了,他如今尚且連個茶杯都端不久。鹿棠也知道,憑秦長川的本事,自己的身份大抵也暴露得差不多了,於是在秦長川麵前便越發無所忌憚,感覺挺新奇也放鬆。


    “鹿姑娘,還穿著裙子呢,注意下儀態吧,把腿收收。”


    秦長川翻了翻麵前的賬冊,他們行至此已是至虞城的最後一座城池了。剛過驛站遇到一處清澈的湖泊,就在邊上的涼亭裏休息了一個時辰了。


    秦長川放下手中筆杆揉了揉酸麻的手腕,見鹿棠依言收回了過於豪放的坐姿,餘光掃一眼無人注意到這裏隱隱鬆了口氣,暗道這人太過胡來,既然有心做女人的打扮就該學一學大家閨秀的儀態,萬一他的身份被識破了,他的名聲可是要跟著受牽連的。


    “你……當真要娶我啊?”


    秦長川聞言淺淺地笑了,抬頭看向鹿棠,眼神十分清澈。


    “這話不該問,鹿姑娘如今懷著秦某的子嗣,又當著陵城父老鄉親的麵坦言情根深種,非我不嫁,便是為奴為婢都要跟在我身邊。我秦二一無家室二無心上人,既然酒後毀了姑娘清白,自是該承擔起應盡的責任,怎可讓我秦氏子孫流落在外?又怎好負了姑娘一腔情義?唯願姑娘不嫌棄秦府二夫人的位置。


    吾誠心聘汝為婦,更願托掌中饋,如今臨到姑娘祖宅不過兩日路程了,姑娘反倒遲疑了?”


    有一位路過的老者聽到了這番話,捋了捋下巴的胡子,點了點頭,然後走了。


    “怎麽會……呢!願意,願意……”


    鹿棠訕訕地笑了笑,摸了下肚子,這裏麵足足塞了三件衣服……他熱……


    秦長川也不揭穿他,暗處的人也走了,接下來該是一路太平了。


    手裏賬務也處理地差不多了,秦長川命人收好便喚鹿棠起身上路了,跨出擺了三個火盆的亭子,寒風吹進領子,秦長川好不容易捂好的臉色一瞬煞白,一股腥味湧上喉頭,“咳!咳!——”


    鹿棠先兩步走出亭子,被身後劇烈的咳嗽聲驚住了,猛地回過頭就見秦長川扶著亭子傾倒的身姿,一眾人驚惶萬狀奔過去。


    “爺!”“主子!”“二爺!”……


    場麵頓時混亂起來。


    暗處跳出兩個青衣的暗衛將秦長川半攙半抱送回馬車去,府醫也第一時間上了馬車。


    鹿棠看著秦府下人混亂又有序地處理好場麵,怔然地看了眼地上殘留的殷紅,手心一陣發麻,愣愣地跟人走回自己的馬車,卻在馬車邊上停下了腳步,沉吟片刻後轉身朝著秦長川的馬車走去。


    “鹿姑娘,少主現在不方便見您,您還是先回馬車上吧。”


    “秦長川!”


    被攔下的鹿棠一陣煩躁,直接衝著馬車嚎了一句,護衛臉色頓時鐵青,一時都沒人注意到鹿棠聲音變了。


    “鹿姑娘,莫要為難屬下。”


    “我不為難你,可你攔不住我,秦長川!”


    “……”


    “讓他上來吧。”


    馬車裏傳來聲音,兩個人都鬆了口氣,鹿棠臨上馬車時餘光瞥見護衛眼角的水光愣了一下


    回頭掃了一圈才發現這一群人平和的臉上是緊皺的眉,看來秦長川這次情況,著實不大好。


    剛進馬車同醫師打了個照麵,醫師看也不看他,隻是點了點頭便下去了。鹿棠似是聽見了對方一聲歎息,是錯覺嗎?回過頭見秦長川一身白色裏衣靠著引枕假寐,麵色再是蒼白無力也擋不住眉目如畫給人帶來的衝擊,秦家當真是不負容冠六國,驚才絕豔之名。


    “姑娘打算就這麽跪著?好端端地朝我行禮做什麽?”


    鹿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單膝跪地的模樣,可不是行禮麽。鹿棠揉著鼻尖站起來朝前走了兩步,秦長川閉著眼著馬車上敲了兩下,馬車突然行駛起來,鹿棠還站著,一個不穩撲了下去,麵前就是閉目養神的秦長川!


    感受到突如其來的熱氣,秦長川睜眼就見鹿棠朝他撲了下來,下意識地後退卻退無可退,便伸手擋了一下,由於慣性太大,秦長川直接被鹿棠按倒在身後的臥榻上。


    秦長川隻覺得腦子都快被摔碎了。


    鹿棠從秦長川肩窩撐起頭來,餘光卻見秦長川沒了意識,來不及爬起來直接從腰間摸出一隻拇指大小的瓷瓶來,倒出一枚血紅的藥丸,隱隱藥香縈繞,卻發現秦長川牙關緊鎖喂不進去!指尖觸到對方身上的冰冷,鹿棠打了個寒顫,別是死了吧?


    鹿棠雙手探上對方脖頸,脈象全無!又俯下身湊近秦長川心口……衣服太厚……


    褪下對方裏衣到肩頭再次俯身,手按著腕,半晌才感受到了微弱的心跳,可以用!


    鹿棠眼神淩厲了起來,偏過頭看見秦長川胸前被他扯出來的一角繃帶,繃帶?受傷了?來不及多想,鹿棠伸手把秦長川衣服合攏穿好,卻沒注意到衣袖下的手指動了一下。


    把人摟進懷裏,拇指和食指在秦長川下顎靠近脖頸的地方輕揉,一會兒後指尖一捏,見秦長川鬆口另一隻手把藥丸塞了進去,抬下巴卻不見咽。


    倒了杯水過來發現也喂不進去,鹿棠急了。


    等秦長川咽下水後鹿棠狂喜,把一杯都給秦長川渡了下去才給他把大氅蓋上,趕回自己馬車去了。


    等半晌回過神來,鹿棠伸手摸了下尚有些濕潤的唇,他怎麽就……那可是個男人啊!但是怎麽他感覺他好像……不虧?


    而等鹿棠下了馬車,秦長川坐了起來,睜開的眸子十分清明。袖子擦了下嘴角殘留的水漬,放下時手腕被硌到。翻手拿出鹿棠遺落的瓷瓶,瓶口湊在鼻尖聞了聞,熟悉的雪蓮和人參香縈繞鼻端。秦長川看著指尖拇指大小的瓷瓶,瓶底有一朵紅梅,紫玉玲瓏血,世間隻有兩枚,十多年前他吃了一枚,世間便隻剩下最後一枚。如今這最後一枚又進了他的肚子裏。


    秦長川看著藥瓶凝眉,半晌無語。


    “祖父知道你不想給秦家惹麻煩,所以打算把人帶出去,但是你如今想來也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你既然沒有將他丟出去,就說明他的身份對你有用,既然對你有用那就是對秦家有用。你不能把責任都擔在自己身上,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祖父不能讓你真的把命都搭上。”


    秦鎮抱著兩歲的重孫,看著的是臉色蒼白,唇色慘淡的秦長川。


    秦長川聽完隻是笑了笑,道:“祖父多慮了,孫兒能擁有秦家這樣的戰場和後盾,能擁有您這樣開明又護短的祖父,孫兒很幸運了。”


    “川兒……”秦鎮老淚縱橫,秦長川身邊的醫師是他親自前往神醫穀請過來的,秦長川的身體是什麽情況他當然在清楚不過。


    秦長川這些年兢兢業業,殫精竭慮地為秦家謀劃,原本就千瘡百孔的身子更是差不多走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而這些年因為思慮過重,他的精神也已經是站上了一個臨界點了。脫下這身厚重的大氅,一陣風都能將他掀走。


    “祖父在擔心什麽?”秦長川給秦老爺子續上了茶,還是笑眯眯的。


    “你這一去,還回來嗎?”秦鎮知道是勸不了他了,也隻是歎了口氣,他一直都準備好了,秦家也準備好了,準備好了……


    “大抵是明年春天吧?若是明年陵城的春風吹進了瀚海的風沙裏,孫兒就回來了。”秦長川一臉雲淡風輕地說著。聽得秦鎮心裏一堵,結果秦長川這個不看眼色的孫子還在往他心頭上丟刀子。


    “若是孫兒沒回來,就讓我留在虞城的大雪中也挺好的,孫兒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大雪紛飛的樣子了。


    家中有大哥和祖父坐鎮,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大哥這些年雖投身江湖,但是商場上的門道他也是知道的。不過我不打算把秦令交給大哥,他不適合。


    爹娘這些年在外奔走替我結下的人脈足夠秦家再輝煌至少百年。”


    秦鎮吸了吸鼻子,“我倒是想讓子義接你的班,但我也知道他是個不爭氣的,做不來,你能狠心被你大哥排除了我倒是很高興,估計你大哥知道了更高興。”


    秦老爺子又看向秦長川,道:


    “你可有想好人選?”


    秦長川沉吟不決,半晌才道:“倒是看上一個,心智謀略都屬上乘,但是手段太過綿軟,怕是壓不住咱們家挑出來的人。”


    秦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秦長川,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既能讓一個大家閨秀變成市井潑婦,也能讓一個小白兔擁有狼的氣勢。隻要你把這件東西用好了,你想做的都信手拈來了。”


    秦長川聽得雲裏霧裏。


    “蠱毒?”


    秦鎮搖了搖頭。


    “國仇家恨?”


    秦老爺子又搖了搖頭,甚至白了秦長川一眼,秦長川扶額,“祖父您到底想說什麽。”


    “是愛。”秦老爺子說完看向前方一株花樹,擺出了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


    秦長川覺得他大概是凍傷了,快裂了。


    “祖父……您是不是想祖母了?要不要我書信一封讓爹娘回來陪您坐坐?”


    這下秦老爺子的白眼兒都不帶掩飾的了。


    “你個不成器的,你讓祖父說你什麽好?你隻要能讓那個人愛上你,一切不就引刃而解了嗎?”說到最後,秦老爺子甚至站了起來拍了拍手。


    “祖父,對方是個男人,您想讓人家絕後不成?”


    “你大哥生了仨,過繼一個給他就是了!不就是子嗣嗎?有什麽大不了的!?”


    秦長川看得發笑,一時激動咳了兩聲,秦老爺子立馬緊張了,幹脆半蹲在了秦長川麵前皺著眉看向他。手熟練地把上秦長川的脈,時間越久眉頭皺得越深。


    秦長川緩了口氣兒,手腕一翻握上秦老爺子的手,把人扶到旁邊坐下,語重心長地對秦老爺子說道:


    “祖父,莫說我跟他兩個男子不可能在一起。就說我可以謀人情,謀利益,甚至謀人命,但是我不可以去算計人心,算計感情。就算對方是個罪大惡極的歹毒之人,我也不可以去這麽做。


    祖父,我沒有太多時間了,秦家處在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風口浪尖上,這是我放不下的,我必須選擇一個可以讓我完全放心的人去交托。而這個人不能是來替我守寡的,我良心不安呐。”


    “你這孩子……”秦老爺子歎了口氣,“你就是心軟。你已經把秦家都交出去了,讓人給你守寡又怎麽樣?最是財帛動人心,秦家這麽大的家業,就是另起王朝,自立為王都足夠揮霍百年了,還能有什麽不滿足的嗎?”


    秦長川聽得一笑,“能用錢財留下的人,不是我要的。我更傾向選擇交易,我給到他最想要的,他也給我最想要的,感情不是長久的,但是利益可以。”


    “唉……罷了罷了,既然你有這個打算,那就放手去做吧,不過祖父我的意見保留。”


    秦長川笑著搖了搖頭,低頭看向手心,不是茶杯,而是一枚瓷瓶。


    雨過天青色的瓷瓶,拇指大小,瓶底的梅花紅似血。


    “感情啊,是我賭不起的東西。”


    一句呢喃被風吹散在寒夜裏,除了說出口的人,再無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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