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燁看了她一眼, 按滅了煙蒂, 並沒有對她的著裝表示看法,而是將茶幾上的茶杯遞給她,又用手撥了撥她蓬亂的濕發, 看到她肩膀上已經泛起了雞皮疙瘩。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緊張嗎?”


    “不緊張。”筱萌扯著嘴角,明顯是在撒謊:“可以開始了嗎?”


    “別著急, 你先吃點東西,緊張過度會引起胃痙攣, 你先墊墊底。”曲燁從背包裏掏出三明治。


    筱萌沒再堅持, 坐在椅子上開吃,她吃得很慢,一直關注著曲燁的動作。


    曲燁並沒有回以注目禮, 這樣令筱萌越發放鬆, 直到她咽下最後一口,才決定成全自己的好奇心:“寧橙找你幹嘛?”


    “沒什麽事, 她想看上次攝影展的所有作品。”


    “她不是去過麽, 還沒看夠?”


    “沒看全吧。”


    這是一個沒什麽進展的話題,筱萌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心裏犯著嘀咕。


    等曲燁擺好所有攝影器材,又調好了燈光,筱萌沒等催促便坐到床上, 盤著腿,一手捋了捋頭發,然後又去翻背包裏的梳子。


    “別梳頭, 就這樣。”曲燁提醒道,然後站在攝影機後麵,盯著她潮紅的臉:“你可以和我說話,隨便說,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說些讓你高興快樂的事。”


    閃光燈“啪啪”的響了兩聲,將筱萌呆滯的坐姿存了證,筱萌卻還沒有準備好,連忙擺手說:“先別照,我還沒準備好!”


    曲燁不聽,又連著搶拍兩張:“我要的不是死氣沉沉的pose,我拍的是你這個人。就算你對著鏡頭齜牙咧嘴,在我眼裏也是美的。”


    筱萌要笑不笑的斥了一句:“你才齜牙咧嘴。”


    很快的,筱萌開始舒展線條,逐漸放鬆了身體上的每一塊兒肌肉。


    曲燁搶拍了數張,卻很快發現她背部兩端的肩胛骨有些不對稱,左邊的更為突出,於是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又眯著眼伸出一隻手指比劃著,試圖找出最對稱的角度。


    “怎麽了?”筱萌見他停下來,一手下意識摸向後背。


    “你兩邊的肩胛骨不一樣高?”


    筱萌轉過身來,有些緊張:“是啊,每個人都有缺陷的。”


    然後,她皺著眉咬唇,又補充道:“寧橙還是長短腿呢。”


    曲燁一愣:“長短腿?”


    “是啊,你沒發現她左右腳的鞋跟子不一樣高麽?”筱萌別開臉,不想被曲燁看穿心思,盡管她在這時候小人之心了。


    “你觀察的還挺仔細。”曲燁又回到鏡頭後,抓拍這個角度。


    筱萌卻以為曲燁是在諷刺她,揚高聲音:“女孩子對這些本來就很敏感,是你沒有注意。”


    曲燁不接話,迅速的按下快門。


    筱萌不想提起寧橙,就像她不想寧橙再一次成為他們之間的話題一樣,尤其是這個時候。她渴望她和曲燁之間隻有彼此,沒有旁人,反而忽略了愛情從來都是與旁觀者有關的道理。


    筱萌盯著鏡頭,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將旁觀者驅逐出境的辦法,於是緩緩露出笑容:“我可以擦護唇膏嗎?”


    不等曲燁答複,她從包裏拿出護唇膏對著鏡頭塗抹著,眼神柔和:“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筱萌不需要曲燁的回答,也知道自己的唇形有多完美,更加知道此時她不需要任何化妝品就足以誘惑一個男人,護唇膏隻會錦上添花。


    “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在上海見麵的場景麽,當時我跑到你麵前問你‘你在幹什麽’,你就像現在一樣隻會按快門,嘴裏還叼著一根煙,你說‘我在拍你’。”


    筱萌向前挪動了存許,繼續說:“我又問你‘我值得讓你拍嗎’,你說,‘太值得了’,然後我問你叫什麽,你說你叫曲燁,‘曲有誤,周郎顧的曲,華才方燁燁,王道正平平的燁’。記得麽?”


    曲燁的眼睛掩藏在鏡頭後,筱萌難以窺伺,但是通過小小的鏡頭而四目相交,這更能激發她身為女人的優越感。


    此時此刻,她不需要被男人深情的注視,也不需要男人對她說“我愛你”,她便可以從曲燁按快門的頻率來判斷自己是否迷人,他手指的速度越快就說明他越興奮,這就是對她的肯定。在曲燁的世界裏,眼神和鏡頭是一回事。


    “我第一次喜歡一個男人,不是邵承哥哥,雖然他很優秀,也不是阮齊、老趙那樣的人,雖然他們都喜歡逗我開心。我喜歡你,你從不哄我,也無所謂我的存在,你讓我覺得我就是一塊兒賤骨頭,可是我就是喜歡這種感覺,因為你讓我覺得我還活著,活的很真實,我不需要再為了爸媽、邵承哥哥、朋友們、長輩們的幾句讚許和點頭微笑而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完美。人有完美的嗎,為什麽別人都可以不完美的活著,我卻要為了這兩個字掙命?”


    這是筱萌頭一次在曲燁麵前袒露心聲,或許對於女人來說,當身體都可以袒露時,心聲也無所謂保留了。


    “曲燁,你就是我的不完美,我喜歡你,就喜歡你是曲燁。”


    她左右甩了甩不停滴水在肩膀和胸前的濕發,又向前挪動了幾步,耳邊響起的快門聲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好聽的交響樂,而她就是最有身價的女高音,這是她的專場秀,沒有爸媽,沒有邵承哥哥,更不會有寧橙。


    ……


    筱萌清楚地記得,在後來那件事發生的同時,自己那樣問曲燁:“我是你第一個女人嗎?”


    她期待又恐懼,她也知道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她改變不了曆史,但還是問了。


    曲燁說:“當然不是。你在乎嗎?”


    望著天花板,筱萌很想說她不在乎,但卻問出了另外一句:“那我能當你最後一個女人嗎?”


    筱萌知道,她在失去最重要的東西的同時,也得到了另一件最重要的東西,她得到了喜歡的男人。


    筱萌就勢趴在他胸口上,閉著眼,眼角還掛著淚痕:“曲燁,我愛你。”


    話音方落,門鈴聲急促的響起。


    門鈴之後,接踵而至的是拍在門板上的聲音,一下一下,越來越大聲,那個拍門的人手一定很痛。


    曲燁和筱萌麵麵相覷,他剛走幾步就聽筱萌在身後喊道:“別開門!”


    然而曲燁卻說:“沒事,可能隻是找錯人了。”


    筱萌看著曲燁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屏住呼吸聽著開門聲,以及門口突然響起的另一道聲音:“真的是你。”


    筱萌還來不及躲起來,就見搶在曲燁前麵衝進來兩個人,正是她的邵承哥哥,和寧橙。


    而筱萌唯一可以做的,隻是用被單裹住自己,不敢直視來人,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尷尬的一次。


    曲燁走回來坐在床沿,擋在筱萌身前,他不需要發言,此時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而邵承的第一個動作,隻是走到旁邊,將燈關掉,然後背對著兩人歎了口氣:“你們收拾收拾,我們去外麵等。”


    寧橙隨邵承出了門,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她的臉色仿佛比受過驚嚇的筱萌還差,一走出門口便無力的靠在牆上,眼前發花,直愣愣的盯著地麵,手心裏全是汗。


    寧橙不知道她做的到底對不對,即使她現在已經感到了後悔,她卻依然難以以此判斷在這件事裏,她到底是審判者,還是告密者。


    她想起一句英文對白:“there are things thatdon\''t wanthappen but haveaccept,thingsdon\''t wantknow but havelearn,and peoplecan\''t live without but havelet go.”


    意思是:“總有一些事,我們不願它發生,卻必須接受;總有些東西,我們不想知道,卻必須了解;總有些人,我們不能沒有,卻必須學著放手。”


    她想,能做到這幾點的人都是過來人,因為倘若這句話能提前半小時被她記起,她可能不一定會發出那條短信。


    當時,寧橙正和剛出差回來的邵承正在外麵享用午餐,他們都吃了七分飽,正準備到馬克西姆蛋糕房買點蛋糕回家,回她的家。她已經把他的生活用品打好了包,就等著他去取,隻是她沒有在午餐時間提起這件事。


    寧橙是有備而來的,她事先想好了三種接口準備在關鍵時刻告訴他。


    她的開場白是:“距離產生美,我不想在你那裏留下蛛絲馬跡,也不希望你的所有物侵占我的地盤。”


    如果邵承反駁,她會說:“在你之前我就是個獨立的個體,咱們在一起的前提就是不要觸及對方的底線,否則你隻是逼我躲開你。”


    按照邵承以往的行為,他一定還有借口,所以她這時候還可以說:“咱們剛開始你就開始強迫我,我沒法和一個不尊重我的人交往。”


    寧橙反複默念著這三句話,已經達到了倒背如流的境地,但是她不敢保證自己可以義正言辭麵無表情,所以結局很可能是以她失敗為告終。


    哪知,就在寧橙去洗手間之前,邵承突然擅作主張的改變了他們的行程,順便將寧橙攤牌的計劃打破。


    他說他打算先去筱家一趟,筱家的問題一天不解決,他就不能安心,他還計劃讓寧橙先在筱家樓下馬路對麵的水吧裏等他,可能用不了一個小時,他就會帶回一個好消息。


    寧橙茫然的問道:“這麽快?你自己一個人去麽,要不要叫筱萌一起。”


    “她?我記得她說今天要去拍照。”邵承說著撥打了筱萌的電話,關機狀態。


    寧橙眉梢一抖,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於是連準確的答複都沒來得及給邵承,便借故去了洗手間,邵承還以為她是因為要麵對“攤牌”而緊張。


    寧橙在洗手間外的過道上來回打轉,一邊念叨著“接電話”,一邊聽著曲燁的手機彩鈴,在接通的刹那,她想也沒想的問道:“曲燁,你在哪兒?”


    她的語氣很急切,她也準備好了接下來立刻問他是否和筱萌在一起。


    然後電話那邊給予的回答,也正巧回答了她將要問出口的第二個問題:“我是筱萌,曲燁正在忙,他叫我問你什麽事?”


    寧橙心裏那個不好的預感越發的糟糕:“筱萌,你們在哪兒?”


    “在拍照。”筱萌的聲音,比寧橙的還要低。


    她們都不自覺地將聲音降低到最無害的頻率,可能這樣聽上去會顯得更平和。


    當聽筒裏終於傳來曲燁的聲音時,寧橙並沒有因此而鬆口氣,卻可以根據對他的了解從他的冷靜的聲線中得知,他正在工作中,而不是深陷激情。曲燁習慣了叼著煙擺弄器材和拍照,在煙草的刺激下,他更有熱情,作品更出神入化。


    但是同時,寧橙又想到邵承曾經靠著她的肩膀偷聽她講電話的毛病,不免將這種惡習也對號入座的套用在筱萌身上,於是將聲音壓得更低:“曲燁,我有事問你,你先走開一下,我不想讓筱萌聽見。”


    事實證明,曲燁也刻意降低的聲音正說明了筱萌離他很近,直到他說道:“我很忙,有事長話短說。”


    這是他和寧橙的默契,言下之意則是:“我不方便說話。”


    寧橙稍稍穩住了聲音:“你們是不是在拍照?”


    “嗯。”


    “正常的照片?”


    “正常?那什麽叫不正常的?”


    “我的意思是……筱萌那天說你要給她拍那個……裸/照。”最後兩個字被寧橙含糊帶過,吞進尾音後,她將臉轉向牆壁,閃過剛從男洗手間走出的一個男人好奇的視線。


    “她沒說錯,我們正在進行。”


    寧橙倒吸一口氣:“聽我說,曲燁。筱萌不是你以前交往過的那些女人,她受不起傷害的,她從小都沒遭受過打擊,她真的經不住!”


    “你到底想說什麽?”曲燁的聲音很不耐煩。


    寧橙知道他又要發怒了,當眾出醜或是被人說教都是曲燁的大忌,但是寧橙沒法在此時搞迂回勸說的那套了,她隻有單刀直入。


    “曲燁,如果你不愛她,或是你不能確定以後不會傷害她,就請你今天什麽都不要做,她……”寧橙試圖用“女人是愛情至上的動物”的理論說服曲燁浪子回頭,但是很快被曲燁打斷。


    “行了,我懂你的意思。她不是明明,我也不是……”打斷寧橙的同時,曲燁的聲音又被另一道聲音所取代:“我去洗澡,等我出來。”


    寧橙聽得一清二楚,渾身血液倒流,她無力的靠在牆上,等到那邊傳出了關門聲,才氣若遊絲的說道:“你會毀了她的。”


    她的語氣就好似已經麵臨了世界末日,很快挑起曲燁的火兒。


    “我不會的。”曲燁從牙縫裏逼出這幾個字,然後深吸一口氣:“你能不能不要老把我想象的那麽下流,難道我和她就不能是相愛的嗎?還有,要是你真想和那小子光明正大的在一起,這個時候就是最好的機會,你可以帶他一起來捉奸,隻要你敢。”


    寧橙也不知道曲燁說的是氣話還是別有深意,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當然,你也可以帶著那小子來阻止這件事,不一定是捉奸。我告訴你,不管是阻止我們,還是來捉我們的奸,你一個人都做不成這件事。我們就在xx酒店419號房,看你是自己來還是帶那小子一起來,都隨你的便。”曲燁很快報了地點,接著掛斷電話。


    寧橙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返回座位的,更加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用第二支手機發這樣一條短信給邵承:“你的女朋友和一個男人去了xx酒店,419號房,若你不希望他們鑄成大錯請盡快趕去。”


    短信發出後,寧橙仍靠在牆上待了好一會兒,她想,幸好她有兩支手機,也幸好她帶在身上,她不願意麵對邵承的詢問,更不願意對邵承解釋她和曲燁的電話內容,所以用一個邵承全然陌生的號通知他,就是最好的辦法。


    若是邵承和她及時趕過去阻止一切,那麽今天去筱家攤牌的計劃便宣告破產,很有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她了解曲燁,她知道曲燁對同一個女人從來沒有“再來一次”的耐性,曲燁極有可能會因為這次的失敗而疏遠筱萌,那麽失去曲燁的筱萌最大的靠山和最近距離的肩膀,便隻可能來自邵承。寧橙相信,女人在傷心痛苦時尋找的替補永遠是最近在咫尺的那個。


    反之,要是他們去晚了,那麽邵承是否就不用在筱家人麵前獨自背負罪名了?筱家的父母隻會以為是筱萌的錯,與邵承無關。


    一正一反的想法同時充斥著寧橙的思想,她不知道哪種更樂觀,哪種更消極,她覺得自己很傻,又覺得自己很壞,她痛恨自己是ab型血,就像她受不了自己自相矛盾瞻前顧後的行事作風一樣。


    她清楚的知道,當她發出這條短信時,也等於給自己種下了一個心魔。


    但是寧橙怎麽也沒有想到,在她回到座位以後,分明見到邵承在看手機,眉毛不自覺地擰起,好似正在分辨某個驚人消息的真偽,但是當她小心翼翼的問他時,他卻笑得波瀾不興。


    “隻是騷擾短信。”


    寧橙愣住。


    寧橙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也不知道這個時候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算合適,頓了兩秒鍾才勉強撤出一個微笑:“走麽?”


    寧橙本想趁著邵承起身買單的時候把他的手機拿過來查看,卻見他順手將手機揣進兜裏,幾分鍾後他折了回來,寧橙還沉浸於自我的糾結中,一時沒了主意。


    “怎麽了?”邵承碰了碰她的發梢,見她仿佛震了一下抬頭看著自己,拉其起她往外走,邊走邊說:“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冷氣太冷了。”


    上了車,寧橙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邵承放在車載儲物格的手機上,邵承幾次叫她都沒反應,直到那支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寧橙才醒過神。


    邵承緩緩減速,一邊看著手機上的新短信,頓了幾秒鍾,豁然踩了刹車,神情凝重。


    寧橙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又看向手機,卻看不清上麵的字:“怎麽了?”


    隻見邵承二話不說,放下手機後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原地調車,一步到位,幸好前後暫時沒有車經過,否則依照這樣的冒險駕駛非出車禍不可。


    “怎麽了!”寧橙下意識的抬起右手握住側上方的扶手。


    “筱萌可能要出事,咱們先不去筱家了。”


    寧橙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再也無暇顧及早先那通短信是什麽內容,隻是瞪著前方,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後悔還是慶幸。


    一直到他們抵達目的地,邵承都沒有再開過口,仿佛如何避過紅燈成了他最值得關注的事。寧橙自然也猜不到他心裏在想什麽,雖然她很想知道,但是她發現無論自己做出什麽樣的猜測,都會在下一秒鍾被自己推翻,她不敢確定邵承是憤怒的成分更多一些,還是焦急。


    下了車,寧橙才覺得有些腳軟,邵承走了過來,拉住她的手,欲言又止眉頭仿佛解不開的皺著。


    “一會兒不管見到什麽都別說話,保持冷靜,我會處理。”


    “到底怎麽了?”寧橙嘴上問道,心裏卻很清楚不是邵承怎麽了,而是筱萌和曲燁怎麽了。


    他們從餐廳趕過來已經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心底有個聲音正告訴她“一切都晚了,一個小時可以發生很多事”,就如同邵承這句話裏的含義,然而另一道聲音也在安慰她:“沒事,也許曲燁什麽都不會做,他最怕的就是被束縛,他放浪不羈慣了,又怎麽會給自己下套。”


    “可曲燁是個男人。”最初的聲音又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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