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告訴你們!我領著你們去做!”然後,他給有經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三位給果木們塗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回來我細告訴你們。限三天做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三位去給該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後,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飯吃的都噘了嘴。這些事,他們能做,可是多麽費力氣,多麽肮髒呢!他們往四下裏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源的胖而發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回來呀!我們已經成了苦力!”


    那些有經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當做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麽準確,敏捷。凡是要說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說得那麽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說,他們無從,也不應當,反對他。假若他們還願學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該拜尤主任為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著大曲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為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園,好像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著急,但是他的話並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地使他們在反感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閑,尤主任的眼與腳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吸口煙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隻好低著頭工作,心中憋著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閑,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撿幾個雞蛋什麽的。可是主任把混飯的人們安排好,輪流值夜班。“一摸雞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個數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責!”尤主任這樣交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場裏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到底容易感化。他們一方麵恨尤主任,一方麵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得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當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地,他們由工作和學習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下,三個月後,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著現在這樣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做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於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動。他們也願意多學習一點技術,尤主任答應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班,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遊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的娛樂。大家的心中,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壞。情感是極容易發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的雞鵝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像猴子似的爬了進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來。


    由尤主任的解說,大家已經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裏的權利,而嚴守紀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著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得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一一地來慰問妙齋,妙齋便乘機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像人。“打算自自在在地活著,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著牙對他們講,“不過,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膽子!你們等著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自管教他一頓,教你們看看!”


    他們的怒氣被激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裏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於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地打擊他,驅逐他,可是他絕不退縮、妥協。科學的方法與法律的生活,是建設新中國的必經的途徑。假若他為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願做了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雞蛋。他不能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地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仿佛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愣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像飛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著對麵的壁上——那裏什麽也沒有。


    “明霞!”大興喘著氣叫,“明霞,你偷雞蛋?”


    她極慢地把眼光從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繡花,而後才看丈夫。


    “你偷雞蛋?”


    “啊!”她的聲音很微弱,可是一種微弱的反抗。


    “為什麽?”大興的臉上發燒。


    “你呀,到處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樣!我為你才偷雞蛋!”她的臉上微微發出點光。


    “為我?”


    “為你!”她的小圓臉更亮了些,像是很得意,“你對他們太嚴,一草一木都不許私自動。他們要打你呢!為了你,我和他們一樣地去拿東西,好教他們恨你而不恨我。他們不恨我,我才能為你說好話,不是嗎?自己想想看!我已經攢了三十個大雞蛋了!”她得意地從床下拉出一個小筐來。


    尤大興立不住了。臉上忽然由紅而白。摸到一個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顫。他坐了半夜,沒出一聲。


    第二天一清早,院裏外貼上標語,都是妙齋編寫的。“打倒無恥的尤大興!”“擁護丁主任複職!”“驅逐偷雞蛋的壞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滅不尊重藝術的魔鬼!”……


    大家罷了工,要求尤大興當眾承認偷蛋的罪過,而後辭職,否則以武力對待。


    大興並沒有絲毫懼意,他準備和大家談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機會,她溜出去,把屋門倒鎖上。


    “你幹嗎?”大興在屋裏喊,“開開!”


    她一聲沒出,跑下樓去。


    丁務源由城裏回來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見剪了枝的葡萄與塗了白灰的果樹,“把葡萄剪得這麽苦。連根刨出來好不好!樹也擦了粉,硬是要得!”


    進了大門,他看到了標語。他的腳踵上像忽然安了彈簧,一步催著一步地往院中走,輕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輕快,好受;口裏將一個標語按照著二黃戲的格式哼唧著。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實現了!“沒想到能這麽快!妙齋有兩下子!得好好地請他喝兩杯!”他口中唱著標語,心中還這麽念叨。


    剛一進院子,他便被包圍了。他的“親兵”都喜歡得幾乎要落淚。其餘的人也都像看見了久別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亂成一團;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像是活菩薩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們的口一齊張開,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傾瀉出來。他隻聽見一片聲音,而辨不出任何字來。他的頭向每一個人點一點,眼中的慈祥的光兒射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熱的手指挨一挨這個,碰一碰那個。他感激大家,又愛護大家,他的態度既極大方,又極親熱。他的臉上發著光,而眼中微微發濕。“要得!”“好!”“哦!”“他媽拉個巴子!”他隨著大家臉上的表情,變換這些字眼兒。最後,他向大家一舉手,大家忽然安靜了。“朋友們,我得先休息一會兒,小一會兒;然後咱們再詳談。不要著急生氣,咱們都有辦法,絕對不成問題!”


    “請丁主任先歇歇!讓開路!別再說!讓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紛紛喊叫。有的還戀戀不舍地跟著他,有的立定看著他的背影,連連點頭讚歎。


    丁務源進了大廳,想先去看妙齋。可是,明霞在門旁等著他呢。


    “丁先生!”她輕輕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


    “尤太太!這些日子好嗎?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著條很小的,花紅柳綠的手帕,“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放心!尤太太!沒事!沒事!來!請坐!”他指定了一張椅子。


    明霞像做錯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還用力揉那條手帕。


    “先別說話,等我想一想!”丁務源背著手,在屋中沉穩而有風度地走了幾步。“事情相當地嚴重,可是咱們自有辦法。”他又走了幾步,摸著臉蛋,深思細想。


    明霞沉不住氣了,立起來,迫著他問:“他們真要打大興嗎?”


    “真的!”丁副主任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怎麽辦呢?怎麽辦呢?”明霞把手帕團成一個小團,用它擦了擦鼻窪與嘴角。


    “有辦法!”丁務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聽我告訴你,尤太太!咱們不提誰好誰歹,誰是誰非,咱們先解決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連聲說:“對!對!”


    “尤太太看這麽辦好不好?”


    “你的主意總是好的!”


    “這麽辦:交代不必再辦,從今天起請尤主任把事情還全交給我辦,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愛管事!”


    “就是呀!教他給場長寫信,就說他有點病,請我代理。”


    “他沒有病,又不愛說謊!”


    “在外邊混事,沒有不扯謊的!為他自己的好處,他這回非說謊不可!”


    “哦!好吧!”


    “要得!請我代理兩個月,再教他辭職,有頭有臉地走出去,麵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來:“他得辭職嗎?”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聽我說!”丁務源也立起來,“兩個月,你們照常支薪,還住在這裏,他可以從容地去找事。兩個月之中,六十天工夫,還找不到事嗎?”


    “又得搬走?”明霞對自己說,淚慢慢地流下來。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盡力量地說,“好!就是這麽辦啦!”她跑上樓去。


    開開門一看,她的腿軟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興已把行李打好,拿著洗麵盆,在床沿上坐著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攙起來:“對不起你,霞!咱們走吧!”


    院中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忙著殺雞宰鴨,歡宴丁主任,沒工夫再注意別的。自己挑著行李,尤大興低著頭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樹木——那會教他落淚。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著那一小筐雞蛋,一手揉著眼淚,慢慢地在後麵走。


    樹華農場恢複了舊態,每個人都感到滿意。丁主任在空閑的時候,到院中一小塊一小塊地往下撕那些各種顏色的標語,好把尤大興完全忘掉。


    不久,丁主任把妙齋交給保長帶走,而以一萬五千元把空房租給別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


    到了夏天,葡萄與各種果樹全比上年多結了三倍的果實,仿佛隻有它們還記得尤大興的培植與愛護似的。


    果子結得越多,農場也不知怎麽越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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