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呀,我倒還沒有招待過木頭人!”老人顯出有點為難的樣子,“我說,你不是什麽小妖精吧!”


    “不是妖精!”小木人趕緊答辯,“不信,老大爺你摸摸我,頭上沒有犄角,身上沒有毛,後邊也沒有尾巴!”


    這時節,院中出來一群人:一位老婆婆手中端著燈,一位小媳婦手中持著燭,還有一位大姑娘,和四五個男女小孩。大家把老頭兒與小木人圍在當中,都覺得稀罕,都爭著問怎回事。大家一齊開口,弄得誰也聽不見誰的話,亂成了一團。小木人背過身子,用手捂住嘴。大家忽然聽見敲鑼的聲音,一齊說:“空襲警報!”馬上安靜下來。小木人趕緊轉回身來,向大家立正,敬禮,像講演一般地說:“諸位先生,我是小木人,現在去投軍打日本,今天要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大家聽明白了,就又一齊開口問長問短,老人喊了一聲:“雅靜!”看大家又不出聲了,才說:“我們要先熄了燈,不是有警報嗎?”


    小木人不由得笑出聲來:“那,那,那是我嘴中學敲鑼呀!不是真的!”


    這樣一說,逗得大家又笑成了一團。


    “雅靜!”老人喊了一聲,接著說,“現在我們怎麽辦呢?咱們沒有招待過木頭人呀!”


    四五個小孩首先發言:“我們會招待木頭客人!教他和我在一塊睡!”然後爭著說:“我的床大!”另一個就說:“我的床香!”說著說著就要打起來。


    這時候老太太說了話:“誰也不要爭,大家組織一個招待委員會,到屋裏去商議吧!”


    “好!好!好!”小孩一齊喊。然後不由分說,便把小木人抬了起來,往屋裏走。


    不大一會兒,委員會組織好。老人做“睡覺委員”,專去睡覺,不用管別的事,因為上了年歲的人是要早睡的。老太太和小媳婦做“烹調委員”,把家中的臘腸臘肉和青菜都要做一點來,慰勞木頭客人。大姑娘做“編織委員”,要極快地給小木人編一雙草鞋和一頂草帽。小孩們做“宿舍委員”,把大家的床都搬到一處,擺成一座大炕,大家好和小木人都睡在一起,不必再起爭執。


    熱鬧了半夜,大家才去睡覺。小木頭人十分感激,眼中落出木頭淚珠來。拾起木淚,送給孩子們每人兩個,作為紀念品。他雖是這樣地感激大家,大家可是還覺得招待不周。真的,誰不尊敬出征的人呢?出征的人都是英雄!


    第二天清早,小木人便起來向大家告辭。大家一致挽留,小木人可不敢耽誤工夫,一定要走。一家老小見挽留不住,也就不便勉強,因為他們知道出征是重要的事啊。大姑娘已把草鞋和草帽編好,送給小木人。他把草鞋係在腰間,草帽放在背上,到下雨的時候再去穿戴。老太太把兩串臘腸掛在他的脖子上,很像摩登小姐戴的項鏈,不過稍粗了一點而已。小媳婦給他煮了五個雞蛋,外加兩個皮蛋,兩個鹹鴨蛋。小孩們沒有好東西送給他,大家就用紅筆在他的草帽帽簷上寫了“出征的木人”五個大字。老人本想把自己用的長杆煙袋送給他,怎奈小木人並不吸煙。於是,忽然心生一計,說:


    “小木人呀,我替你寫封家信吧,好教你媽媽放心。”


    小木人很願意這麽做,就托老人替他寫,並且拿出兩個雞蛋,也請老人給貼上郵票寄給媽媽和哥哥。老人問他家住哪裏。他記得很清楚:“木縣,木頭村,第一號。”


    老人寫完信,小木人用木頭嘴在紙麵上印了幾個吻,交給老人替他交到郵局。而後,向大家一一敬禮,告辭。大家都戀戀不舍,送到門外。小孩子們和小狗一直送到二裏多地,才灑淚而別。


    小木人一路走去,甚是順利。因為他的草帽上有“出征”的字樣,所以到處受歡迎,食水宿處全無半點困難,而且有幾處小學校,請他講演。他雖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口才,但是理直氣壯,也頗能感動人;有些小學生因給他拍掌,竟將手掌拍破;有些小學生想跟他一同到前方去,可是被先生們給攔住了。


    走了一個星期,他還沒走到前線。小木人心中暗想:中國是多麽偉大呀,敢情地圖上短短的一條線就得走許多日子呀!在這幾天裏,他看見幾處城市都有被炸過的痕跡,於是就更恨日本鬼子,非去報仇不可。


    走到第十天頭上,正是晌午,他來到一座大城,還沒進城,他就看見有許多人從城內往外跑。小木人一猜就猜對了:準是有空襲。雖然猜到了,他可是絲毫不怕。他一直奔了城牆去。站在牆根,他抬頭往上看。城牆,從遠處看,是很直的。湊近了一看,那一層層的大磚原來也有微微的斜度,像梯子似的,不過是很難爬的梯子罷了。再說吧,城牆已經很老,磚上往往有些坑兒,也可以放腳。小木人看完了牆,再低頭看自己的腳。他不由得笑了一笑。他的腳是多麽瘦小伶俐呀。好吧,他決定爬上城牆去。緊了緊身上的東西,他就開始往上爬。爬到中腰,牆上有一棵歪脖的酸棗樹,樹上結著些鮮紅的小棗,像些珠子似的發著光。小木人騎在樹幹上,休息一會兒,往下一看,看見躲避空襲的人像潮水一般地往城外走。他心中說,泥人舅舅大概就是這樣死的,非報仇不可!說著,心中一怒,便揪上一把酸棗子,也不管酸不酸,全放在了嘴中。


    爬上了城牆,小木人跟猴子一樣,伶俐,連跑帶跳地就上了城樓的尖兒。哦呀,多麽好看哪!往上看吧,天比平日遠了許多,要不是教遠山給截住,簡直沒有了邊兒呀!往下看吧,一叢一叢的綠樹,一塊一塊的田地,一處一處的人家,都像小玩意兒似的,清清楚楚的,五顏六色的,擺在那裏。人呀,馬呀,牛呀,都變成那麽一小塊、一小塊的在地上慢慢地動。小木人,這時候,很想布人哥哥。假若小布人哥哥現在也在這裏,該多麽高興呀。恐怕就是媽媽也沒有見過這麽美的景致吧,小木人越想越高興,不覺地拍起手來。


    哪知道,小木人正在歡喜,遠遠地可來了最討厭的聲音。咕隆,咕隆,好討厭,就像要把青天頂碎了似的。小木人立在城樓尖上,往遠處望,西北角上發現了幾隻黑小鳥。他指著那小鳥罵道:可惡的東西,你們把泥人舅舅炸碎,還又來炸別人嗎?我今天不能饒了你們!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敵機到了頭上。小木人數了數,一共是六架。飛機都飛得很低,似乎有要用機槍掃射下麵的樣子。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木棍和雞冠槍全放下(這兩件東西至今還在城樓上呢),看飛機來到,就用了全身的力量往上一跳。這真冒險極了,假若他撲了空,就必定跌落下來,盡管他是棗木身子,也得跌碎了哇。可是,他這一下跳得真高。一伸手,他抓住一架飛機的尾巴。左手抓,右手把腰間的繩子——童子軍不是老帶著一條繩子嗎?——解下來,拴在飛機尾巴上。然後,他拴了一個套兒,把頭伸進去,吊住了脖子。要是別人這樣辦,一會兒就必伸了舌頭,成了吊死鬼。但是小木人的脖子是木頭的,還怕什麽呢?這樣吊在飛機尾巴上,飛機上的人就不會看到他;他們看不見他,他就可以隨著飛機回到飛機場呀。到了敵人的飛機場又怎樣呢。小木人正在思索,讓咱們大家也慢慢地想想看吧。


    在飛機尾巴吊著,是多麽有趣的事呀!看吧,這又比城樓高得多了。連山哪,都不過是一道道的小綠崗兒;河呀,不過是一條線!真好看,地上隻是一片片的顏色,黃的,綠的,灰的,一塊塊的,一條條的,就好像一個頂大頂大的畫家給畫上的。更有趣的是一會兒鑽到雲裏去,一會兒又鑽出來。鑽進去的時候,什麽也看不見,隻被一片霧氣包圍著,有的地方白一點,有的地方黑一點,大概饅頭在蒸鍋裏就是這樣。慢慢地,霧氣越來越白越少了,哈!鑽出來了!原來飛機已經飛到雲上邊去!上邊是青天大太陽,下邊是高高矮矮的黑白的雲堆,像一片用棉絮堆成的山。山峰上都被日光照得發著金光。哦呀,多麽美麗呀!多麽好看呀!小木人差一點就喊叫出來。雖然他就是喊起來,別人也聽不見。可是他不能不小心哪。


    一會兒,又飛到了一座城,飛機排成了一字形。小木人知道,這是要投彈了。他非常地著急,非常地憤恨,可是一點辦法沒有。“等一會兒看吧,看我怎樣收拾你們!”他隻能自言自語地這麽說。說罷,他閉上了眼,不忍看我們的城市被敵人轟炸。


    飛機投了彈,很得意地往回飛。這時候,小木人顧不得看下麵的景致了,閉著眼一勁兒想好主意,想著想著,他摸了摸身上,摸到一盒洋火。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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