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飛得很低了,小木人想,這必定是到了飛機的家。他往上縱一縱身,兩手扒住飛機尾巴,尾巴前麵有個窪窪,他就放平了身子,藏在那裏。飛機盤旋地往下落,他覺得有點頭暈,就趕緊把腳拚命地蹬直,兩手用力攀住,以免頭一暈,被飛機給甩下去。


    飛機落了地,機上的人們都匆忙地下去。小木人斜著眼一看,太陽還老高呢,機場上來來往往還有不少的人。他想呀,現在若是去用火柴燒飛機,至多不過能燒一架,機場上人多,而且架著好幾架機關槍呀。莫若呀,等到夜裏再動手,把機場上所有的飛機全燒光,豈不痛快嗎?好在脖子上的臘腸還剩有一節,也不至於餓得發慌。越想越對,也就大氣不出地,先把臘腸吃了。


    吃完臘腸,他想打個盹兒,休息休息。小木人是真勇敢,可是粗心的勇敢是不中用的。幸而他還沒有真睡了;要是真睡去,滾到空地上來,他就可以被日本人活捉了去。那可怎辦呢?你看,他剛一閉眼,就聽見腳步聲。原來,飛機回到機場是要檢查的呀,看看有沒有毛病,以免下次起飛的時候出險呀。那腳步聲便是檢查飛機的人來了哇!小木人的心要跳出來!假若,他們往飛機尾巴下麵看一眼,他豈不要束手被擒嗎?他知道,事到而今,絕不可害怕逃走。他一跑,準教人家給逮住!他停止了呼吸,每一秒鍾就像一個月那麽長似的等著。幸而,那些人並沒有檢查這一架飛機,而隻由這裏走過——小木人連他們皮鞋上的一點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他再也不敢大意,連要打哈欠的時候都把嘴按在地上。就是這樣,他一直等到天黑。


    這是個月黑天,又有點夜霧。小木人的附近沒有一個人。他隻聽得到遠處的一兩聲咳嗽,想必是哨兵;他往咳嗽聲音的來處望一望,看不見什麽,一切都被霧給遮住。他放大了膽,從地上爬起來,輕輕地走出來幾步;他要數一數這裏一共有多少飛機。轉了一個小圈,他已看到二十多架,他不由得喜歡起來。哦呀,假如一下子能燒二十多架敵機,夠多麽好哇!可是,他又想起了:隻憑幾根火柴,能不能成功呢?不錯,汽油是見火就燃的。可是,萬一剛燒起一架,而那些哨兵就跑來,可怎麽辦?不錯呀,機場裏有機關槍。可是他不會放呀!糟極了!糟極了……小木人自己念叨著,哼,當兵豈是件容易的事呀。


    無可奈何,他坐在了地上,很想大哭一場。


    正在這個工夫,他聽見了腳步聲音。他趕緊趴伏在地上。來的是一個兵。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繩子放出去,當作絆馬索,一下子把那個兵絆倒。然後,他就像一道閃電那麽快,騎在兵的脖子上,兩隻木頭小手就好似一把鉗子,緊緊地摳住兵的咽喉。那個兵始終沒有出一聲,就稀裏糊塗地斷了氣。小木人見他一動也不動了,就鬆了手,可是還在他的脖子上坐著。用力太大,他有點疲乏,心中又怪難過的——他想,好好的一個人,偏偏上我們這裏來殺人放火,多麽可恨!可是一遇上咱小木人,你又連媽都沒叫一聲就死了,多麽可憐!這麽想了一會兒,小木人不敢多耽誤工夫,就念念叨叨地去摸兵的身上:“你來欺負我們,我們就打死你!泥人舅舅怎麽死的?哼,小木人會給舅舅報仇!”一邊這麽嘟囔著,他一邊摸索。摸來摸去,你猜怎麽著,他摸到兩個圓球。他還以為是雞蛋。再摸,喝,蛋怎麽有把兒呢?啊,對了,這是手榴彈。他在畫報上看見過手榴彈的圖,所以一見就認出來。


    把手榴彈在手裏擺弄了半天,他也想不起應當怎麽放。他很恨自己粗心。當初,他看畫報的時候,那裏原來有扔擲手榴彈的詳圖,可是他沒有詳細地看。他曉得手榴彈是炸飛機頂好的東西,可是現在手榴彈得到手,而放不出去,多麽糟糕!他賭氣把手榴彈扔在了地上,又到死兵的身上去摸。這回摸到一把手槍。拿著手槍,他又想了想:現在隻好用手槍打飛機的油箱。打完一架,再打一架,就是被人家給生擒住,也隻好認命了,也算值得了。


    當他打燃了第一架飛機的時候,四麵八方的電鈴響成了一片。他又極快地打第二架,打燃了第二架,場中放開了照明燈,把全場照如白晝。他又去打第三架。這時候,場中集聚了不知多少敵兵,都端著槍,槍上安著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包圍。他急忙就地一滾,滾到一架飛機上麵。他知道,他們若向他放槍,就必打了他們自己的飛機,那,他心中說,也不錯呀,咱小木人和一架飛機在一塊兒燒光也值得呀!


    敵兵還往前湊,並沒放槍。小木人一動也不動,等待著逃走的機會。敵人越走越近了,小木人知道發慌不但沒用,而且足以壞事。他沉住了氣。等敵兵快走他身前了,他看出來,他們都是羅圈腿,兩腿之間有很大的空當兒。他馬上打好主意。猛地,他來了一個鯉魚打挺,幾乎是平著身子,鑽出去。


    兵們看見一條小黑影由腿中鑽出,趕緊向後轉。這時候,小木人已跑出五十碼。他們開了槍。那怎能打中小木人呢?他是那麽矮小,又是低頭縮背,膝磕幾乎頂住嘴地跑,他們怎能瞄準了哇?可是,他們也很聰明,馬上都臥倒射擊。小木人還是拚命地跑,盡管槍彈嗖嗖地由身旁,由頭上,由耳邊,連串地飛過,他既不向後瞧,也不放慢了步,一氣,他跑出機場。


    後麵追來的起碼有一百多人,一邊追,一邊放槍。小木人的腿有點酸了,可是後麵的人越追越緊。眼前有一道壕溝,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跳了下去。跳下去,他可是不敢坐下歇息,就順著溝橫著跑。一邊跑,一邊學著衝鋒號——嘀嗒嘀嗒嘀嘀嗒!


    追兵一聽見號聲,全停住不敢前進。他們想啊,要偷襲飛機場,必定有大批的人,而這些人必定在溝裏埋伏著呢,他們的官長就下命令:大眼武二郎,田中芝麻郎,向前搜索;其餘的都散開,各找掩護。喝,你看吧,武二郎和芝麻郎就趴在地上慢慢往前爬,像兩個蝸牛似的。其餘的人呢,有的藏在樹後,有的趴在土坑兒裏。他們這麽慢條斯理地瞎鬧,小木人已跑出了一裏地。


    他立住,聽了聽,四外沒有什麽聲音了,就一跳,跳出了壕溝,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天明,他看見一座小村子。他想進去找點水喝。剛一進村外的小樹林,可是,就聽見一聲呼喝,站住!口令!樹後麵閃出一位武裝同誌來,端著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小木人一看,原來是位中國兵。他喜得跳了起來。過去,他就抱住了同誌的腿,好像是見了布人哥哥似的那麽親熱。同誌倒嚇了一跳,忙問:“你是誰?怎回事?”小木人坐在地上,就把離家以後的事,像說故事似的從頭說了一遍。同誌聽罷,伸出大指,說:“你是天下第一的小木人!”然後,把水壺摘下來,請小木人喝水。“你等著,等我換班的時候,我領你去見我們的官長。”


    太陽出來,同誌換了班,就領著小木人去見官長。官長是位師長,住在一座小破廟裏。這位師長長得非常地好看。中等身量,白淨臉,唇上留著漆黑發亮的小黑胡子。他既好看,又非常地和藹,一點也不像日本軍人那麽又醜又凶。小木人很喜愛師長,師長也很喜歡小木人。師長拉著小木人的手,把小木人所做的事問了個詳細。他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而且教司書給細細記了下來。等小木人報告完畢,師長教勤務兵去煮十個雞蛋慰勞他,然後就說:“小木人呀,我必把你的功勞,報告給軍長,軍長再報告給總司令。你現在怎辦呢?是回家,還是當兵呢?”


    小木人說:“我必得當兵,因為我還不會打機關槍和放手榴彈,應當好好學一學呀!”


    師長說:“好吧,我就收你當一名兵,可是,你要曉得,當兵可不能淘氣呀!一淘氣就打板子,絕不容情!”


    小木人答應了以後不淘氣,可是心中暗想,咱小木人才不怕挨板子呀!


    從村子裏找來個油漆匠,給小木人改了裝,他本穿的是童子軍裝,現在漆成了正式的軍服,甚是體麵。


    從此,小木人便當了兵。每逢和日本人交戰,他總做先鋒,先去打探一切,因為他的腿既快,眼又尖,而且最有心路啊。


    有一天,小布人在學校裏聽到廣播,說小木人燒了敵機,立下功勞。他就向先生請了一會兒假,趕忙跑回家,告訴了母親。媽媽十分歡喜,馬上教小布人給弟弟寫一封信。小布人不加思索,在信紙上寫了一大串“一”字,並且告訴媽媽,這些“一”字有長有短有直有斜,弟弟一看,就會明白什麽意思。


    寫完了信,小布人向媽媽說,他自己也願去當兵。媽媽說:“你愛讀書,有學問。應當繼續讀書;將來得了博士學位,也能為國家出力。你弟弟讀書的成績比不上你,身體可是比你強得多,所以應該去當兵殺敵,你不要去,你是文的,弟弟是武的,咱家一門文武雙全,夠多麽好哇!”


    小布人聽了,就又回到學校,好好地讀書,立誌要得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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