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情形之惡劣,遠過先前。


    這借路者雖然冷淡,卻出言必中肯綮,見識反應亦為不俗,聞人羽已對他有所信賴,忙道:“該如何做?”


    借路者沉吟一下,似無奈一歎,道:“在下念咒。你凝定心神。”


    一段奇異咒文從他口中傳出。


    那咒語綿密悠長,聞之安寧,鯤鵬掙紮之勢略小。聞人羽知它劇痛,心中亦有同情,一麵瞑目收懾心神,一麵掏出一塊巾子墊在掌心,將雙手小心按在羽翼之上,輕輕摩挲,聊為安撫。


    咒文不歇,蘊含奇力,聞人羽眼前漸漸化出如夢幻境:


    六歲時,隨師父程廷鈞習武、打坐、站樁,旁邊的師兄師姐含笑看著她,為她倒茶擦汗。年幼的師兄秦煬,在旁手持長槍,一板一眼演示招式……穀中同輩的父母多是天罡,隻她無父無母,由師父養大。她尚年幼,不知傷心。偶然出穀,驚覺街上孩童亦皆有父母,獨她沒有,便大哭大鬧,非要認師父為父、大師兄為母……


    忽然,幻境生變,百草穀諸般風物如煙散去,變幻為冰天雪地,遠遠似有人影,影影綽綽,看不清晰。寒風如刀,刀刀斷魂,淒涼如訴,透體生寒。


    聞人羽悚然一驚,凝神自察,發覺自己似被拉入了另一個幻境。


    那幻境距她仍遠,隻能遙遙感到,鬱憤怨怖,求乞癡執,交纏互搏,皆化作千仞絕壁、雪地冰天。


    這是借路人的幻境。


    亙古森寒,卻又肅穆潔白,不染纖塵。


    船艙中,辟塵花容失色:“糟了!小青不比偃甲,一時治不好的!”


    “小青?”樂無異追問。


    辟塵道:“是鳥兒,大鳥!咱們這船,就在它的背上!”


    樂無異早已知道,這船不像金剛力士,並非獨立偃甲裝置,而有其他輔助能源,但萬萬沒有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巨大飛鳥。


    偃甲室一角,一個黃色毛團縮在角落,探頭窺看一眼,又即消失在帷幕之後。


    樂無異已然怔怔呆住,束手無策。若是偃甲,無論如何,他願為救這一船人舍命一搏,可偏偏那是生靈。偃術再多高明,也不可能療傷治病、挽救生命。


    原來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一時心裏木木的,空空白白,隻剩一個念頭:我再也見不到爹爹和娘親啦。


    可是此時要他放聲大哭,又絕不可能。忽又想到:前一刻,他還與聞人羽俯瞰長安,意氣風發,如今卻要歸於泉下。什麽遨遊萬國,什麽尋找謝衣,什麽要將偃術大成於天下,盡數落空了。


    啊!聞人羽——樂無異站起身來,他忽然想到聞人羽——這個翩若驚鴻的少女,這個才認識半天的新朋友。


    “聞人羽——”樂無異大聲叫道,從顛簸的船艙中就要出門——


    “咚!”樂無異的頭重重磕到門上,登時鼓起大包,“聞人羽——”


    卻在這時,一陣咒語傳來,幾人都是一震,聽了片刻,辟塵與石百子流露喜色。


    辟塵一把拉住樂無異,笑道:“樂小公子不用憂愁,船上還有高手,想來鯤鵬傷勢不致無救,還需要樂小公子掌握衡天儀,我們才好去江陵。”


    樂無異還沒有從大憂大喜中恢複正常,呆呆地問:“去江陵幹什麽?”


    團子笑道:“謝衣前輩就在江陵。”


    “啊?哈哈哈哈哈哈——”


    聞人羽正在外邊撫平鯤鵬的傷勢,仍然聽到了樂無異叫她的名字,忽然之間,她的心更安定了。


    那冰雪幻境縹縹緲緲,從她眼前散去,聞人羽睜開雙眼,小聲吟唱起幼年時師父教給她的西域歌謠。


    夢幻空花,大漠飛沙,人間從來無常,生死悲歡倏忽交替。


    終於,鯤鵬狀態穩定下來。


    那借路者傳音入密道:“鯤鵬無礙,不久便到江陵,就此別過。”


    “多謝,有緣再會。”聞人羽知道他不願現身,並不勉強。


    聞人羽上到甲板上,恰好樂無異也從船艙中出來。生死轉瞬,聞人羽向他點了點頭。


    樂無異道:“聞人羽姑娘,我要去江陵。不知你……”


    “我也正要去江陵。”


    樂無異心覺疑惑,但生死之伴不可多得,且聞人羽舉止大方、氣格自高,當可信任,便學她方才模樣,也沉靜地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而立,舉目望去,兩側白雲飛逝,西方斜陽下沉,幾隻白鶴與竹筍包子號並排齊飛,鶴鳴清亮。飛船一路向下,很快衝破雲層。


    大地之上,丘巒起伏,蒼翠染紫,一條大江穿山越嶺、蜿蜒向西,江上船舶宛如細鱗小魚,來來去去,玲瓏可愛,岸上行人車馬,更如螻蟻爬行。大江邊坐落一座古城,依山傍水,城方如鬥。城中長街小巷,從此間看去,仿佛銳利的刻刀精雕細鏤而成。


    樂無異看得入神,隻覺居高臨下,山河大地無不神奇,長風浩然吹來,少年衣袂飄舉,整個兒也似化身飛鳥,在天地之間任意翱翔。


    鯤鵬傷重,難以支持,最終降落在江陵城郊江邊一處廢棄碼頭。時已日暮,此地距江陵仍隔幾重山嵐,景色幽深。


    樂無異跳下飛船,雙腳著地,心裏一陣踏實,但覺渾身有力,宛若脫胎換骨。


    聞人羽下船,默察借路者,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離開飛船。


    竹筍包子號船員見安然著陸,都大聲歡呼。似天上這般驚魂曆險之事,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此時難免有絕處逢生之感。


    樂無異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離開長安,隻覺仍身在夢中。而夢中之夢便是,他或許很快就能找到謝衣爺爺。


    “恩公!”辟塵笑嘻嘻說道,“我們隻知,謝衣住所就在江陵山間,隻是他的房屋也是偃甲,能爬能走,行蹤不定,我們也不知具體方位。還請恩公見諒。”


    樂無異笑道:“哪兒話,送我到這兒,已經要多謝你們了。大鳥有傷,得盡快救治,你們也一路保重。”說著便要告辭。


    “等等。”團子忽道,“這件東西給你。”說著,轉身進到船艙,過了不久,拿著一根煙杆出來,遞給樂無異。卻見那煙杆呈黑金二色,壺嘴棱角分明,極為精致細密,好似偃甲。


    “這根煙杆,是前任團長大人留下的。”團子解釋,“謝衣一見,就知道你們是雜耍團的人。要不然,謝衣若要避開不見,恐怕還沒人能找得到他呢。”


    “這……隻怕不妥?”樂無異推辭,“這麽重要的信物,我若拿去,你們怎麽辦?”


    辟塵嘻嘻嬌笑:“樂小公子好有意思。莫要擔心,我們還有香囊、腰包、捶背儀、美人扇……”


    無異這才接過,撓了撓頭,衝口而出:“大家交個朋友吧!”


    眾人轟然歡笑,大家伸出手去,手按著手,樂無異望向聞人羽,聞人羽笑道:“加我一個!”用力向下一壓!


    “哈哈哈哈……”笑聲驚起飛鳥。


    眾人告辭上船,樂無異一一揮別,少年心性,心中到底為別離不舍,眼眶微微發紅。


    聞人羽抱著長槍,氣定神閑。


    樂無異道:“你要去江陵哪裏?天要黑了,你一個女孩子,我送你去。”


    聞人羽道:“我要去找謝衣,你要不要一起?”


    “啊?”樂無異呆住了,“你、你、你要找謝衣?”


    聞人羽取出一枚偃甲蛋:“當然,我還有這個呢。”


    一見到偃甲蛋,樂無異眼裏放出光來,聞人羽將偃甲蛋晃一晃,立即收起來:“想要?等找到謝衣,我就給你。”


    竹筍包子號已經起飛,風聲大作,徐徐升空。


    樂無異二人與船上的諸人揮手作別。鯤鵬鳴叫兩聲,團長團子忽然俯下身來,趴在船舷上向兩人大聲喊叫什麽,但風聲太大,兩人都沒聽到,隻當是告別。


    接著,一個包裹從天上丟下來,聞人羽長槍一點,將包裹接了下來。


    飛船越飛越高,船上之人漸漸麵目模糊,形體微小有如飛鳥,偌大飛船化為星火一點,飄飄搖搖,融入茫茫夜空。


    這時天色已黑,四下茫茫群山,有如無數野獸逡伏。


    環顧四麵山影,但覺層巒疊嶂、歧路無窮,一想到要從中找出謝衣,樂無異便覺腦門隱隱作痛:“這麽多路,走哪一條才好?”


    “山高穀深,找人好比大海撈針,現下天色已晚,還是找個地方歇息一夜,待天亮後再做打算。”聞人羽出身天罡,精通行軍之道,“世人逐水而居。跟著水流,說不定能問到消息。”說完當先沿著一條溪流向前走去。


    樂無異跟在後麵,兩人邊走邊聊。對樂無異來說,今日與聞人羽隻是初見,但總覺頗為熟稔。經過飛船上一番生死患難,距離拉近了不少,無意間說起生辰,樂無異待要開口,卻聽聞人羽道:“我屬虎,八月十二。”


    “啊?”樂無異張口結舌。


    聞人羽眨眨眼睛:“怎麽?”


    樂無異有些沮喪:“我比你小一天。”


    聞人羽雙手一拍,道:“敢情好,來,叫聲姐姐來聽。”她性格穩重,唯獨對樂無異與眾不同,時不時調笑兩句。樂無異已經習慣,嘻嘻一笑:“我若叫了,你就把偃甲蛋給我?”


    如此行走空山,倒也不覺寂寞。


    隻是,路途難行,望山跑死馬,每每兩人以為到了盡頭,卻還隻是開始。當天夜裏,兩人在近溪處找到一個早已無人的破廟,將就著睡了一宿。第二日起來,都精力不減,繼續向前,仍無蹤跡,不僅不見謝衣,就連行人也沒見著一個。好在聞人羽辨識方位,不虞迷路,這般又尋找幾日,不覺已到夜間,便要尋找宿頭。


    兩人仍舊沿溪而行,路到盡頭,卻是一座廢棄軍營。


    江陵自古多戰亂,既有軍營,此地多半是一處古戰場了。


    營地毗鄰泉水,一眼清泉破壁而出,滾瓜濺銀,清涼透心。兩人舌幹肚餓,湊近泉水飽飲一頓。


    聞人羽環顧四周,說道:“這兒有水有房,不如就在這兒歇息一晚。”


    樂無異自無不可,於是聞人羽去撿柴火,樂無異清理營房灶台。


    清理完畢,聞人羽仍未回來。樂無異坐了下來,仰望明月,觸動襟懷,想到自己遠離長安,父母久尋不獲,一定憂心掛念。


    他當日離家負氣出走,一心自強,以駁父親建功立業之說。如今已過許多時日,再說,入宮伴讀事出突然,之前多年,爹娘對他無微不至、親近和藹,如今想來,爹娘也多有不得已……這般想了會兒,思念之心終占上風。


    他從囊袋裏掏出一隻偃甲鳥兒,對鳥兒說道:“爹娘放心,那個……孩兒實在不想入宮伴讀,不想讀書習武,不想做大將軍,孩兒一心想做的,就是謝衣爺爺那樣的大偃師。這次離家出走,孩兒也覺得很是抱歉……”


    說及此處,忽然想到,父親多年不問政事,卻未曾離開長安,近來更有重回政壇之勢……可爹爹心裏,又是不是想要如此?十八年前,爹爹可不是閑散富家公,而是以一敵百、英雄蓋世的征西大將軍啊。


    頓了頓,他續道:“孩兒已經決定,一定找到謝衣爺爺,學成偃術!嗯,孩兒現在過得很好,吃在飯店,住在客棧,不比咱家差,吃得飽,睡得暖——阿嚏!”


    一陣山風吹來,樂無異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唯恐被母親聽到,急忙把偃甲鳥放得遠離了些。“孩兒一切都好,還遇上好多稀奇事,得知了謝衣爺爺的蹤跡。對,謝衣爺爺多半還在世,據說身在江陵,孩兒打算前往拜見,求教偃術。我知道你們一定不答應,不過孩兒已經來了,你們不答應,那也沒有法子……我還認識了一位姑娘,叫聞人羽,人很好,就是總愛拿我調笑……”


    他絮絮叨叨,手中的鳥兒眸子發亮,眼珠勻速轉動,似乎聽懂了他的話。


    “你跟誰說話?”聞人羽拾柴回來,不勝驚奇,“這鳥兒打哪兒來的?真好看。”


    樂無異正說著聞人羽,聽了心虛不已,嚇得一張手,噗,偃甲鳥躥入夜空,展翅飛去。“糟了,我還沒說完呢!”


    “這是偃甲鳥。”樂無異假裝滿不在乎,聳肩說道,“裏麵藏了‘凝音石’,可以記錄聲音。我用這個跟爹娘通信,讓他們放心。”


    “千裏傳音,太神奇了。”聞人羽放下柴火,望著夜空驚歎不已,“我以前隻道偃術能做木牛流馬,沒想還能這樣。還有偃術不能做到的事嗎?”


    “當然有。”樂無異說道,“偃甲最難的是造人。”


    “誰說的?”聞人羽說,“人形偃甲我也見過,百草穀中有。”


    “會說會動,會哭會笑,問話會答?”樂無異好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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