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羽詫異道:“這如何可能?人形偃甲,充其量是能負重行路、簡單劈砍,能做護衛用的已經極其罕有。偃甲畢竟不是真人,你說的這種,豈非與真人一模一樣?”


    樂無異點頭道:“正是與真人一模一樣。”


    聞人羽想了想,搖頭道:“不可能。”


    “百年前,大偃師謝衣雲遊天下,幫危扶困、緩解河洛旱災,用的都是偃甲。當時有人傳說,他造出了與真人一般無二的偃甲人,甚至,偃甲人還能自行製造偃甲。”樂無異仰望星河,不勝神往。


    “偃甲造出偃甲。”聞人羽難以置信,“天方夜譚!”


    “是呀。”樂無異歎一口氣,“謝衣爺爺一生行跡縹緲,一無弟子傳人,二未著書立說,傳世偃甲也是寥寥,所以我隻看過幾幅他的偃甲圖譜。就那幾份圖譜而言,固然鬼斧神工,但要說真人偃甲,還是不可想象。說到底,偃甲是無心之物,既然無心,又怎可能矢誌不渝、夢寐縈懷,想要去做些什麽呢?”


    沉默片刻,聞人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幹。”


    “嗯?”


    “前人做不成,後人未必也做不成。說不定,以後你會成為謝衣那樣的大偃師,做出這種偃甲。”聞人羽話語誠懇。


    天下之道,殊途同歸。若求極致,非得執念至深、心血煎熬不可。而樂無異潛心偃術,如此年紀已然造詣非凡,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承你吉言。”樂無異想起什麽,又掏出一隻偃甲鳥,“這隻送你好了。將來萬一分開,你遠在百草穀,也能跟我說話解悶兒。”


    聞人羽欣然接過,由衷讚道:“這麽小的鳥兒,裏麵的部件不知有多精細。你的偃術的確不一般。”


    樂無異大為高興,抓著頭咧嘴直笑。


    兩人生起火來,言笑晏晏。辟塵臨走時,丟下來的包裹卻都是食物,葫蘆雞、鏡糕、臘牛肉……應有盡有。有的可涼吃,有的加熱了吃,香味四溢,飄出老遠。


    “真沒想到,竹筍包子團的人不但扮相扮得好,對吃的東西也這麽講究。”樂無異覺得這一餐,遠比長安福臨居的更好吃。


    聞人羽默然,到現在為止,他居然還認為世上沒有妖怪。


    嗚,一陣怪風席卷而過,夾雜一絲奇特的腥氣。


    “噤聲。”聞人羽笑容退去,目光生寒,收起偃甲鳥,警惕地環顧周圍。


    嗚,風聲再次響起,更加淒厲、短促,樂無異毛骨悚然,左右看看,小聲問道:“聞人姑娘,你看什麽?”


    “自古江陵多戰亂,這片軍營之下,說不定埋了許多戰士冤魂。”


    “冤魂?你說鬼嗎?”樂無異跳了起來,麵孔發白,“你別嚇我,我可不怕鬼。”


    不信妖怪,卻怕鬼?聞人羽哭笑不得:“這股風有點兒邪門,此地不可久留,我們還是另找地方歇息。”


    樂無異搖頭晃腦:“有道是‘雲從龍,風從虎’。咦……”突然睜大眼睛,死死盯著聞人羽身後,“哇呀呀呀!你看那邊,有老虎!”


    聞人羽警覺,持槍在手,猛地回頭,後麵黑洞洞空無一物。聞人羽道:“在哪兒?!”


    “哈哈哈哈哈哈。”樂無異看著聞人羽緊張的樣子,大笑,“你真好騙!這地方鬼都不見一個,怎麽會有老虎。”


    聞人羽氣得臉頰微紅:“你!這種事怎能亂開玩笑?”


    樂無異忙道:“你生氣了?我隻是看你不大高興,才想逗你一下……大不了,下次你也嚇唬我一回好了。”


    “哼!”聞人羽“哼”了一聲。


    “好啦好啦。”樂無異道,“你別生氣,以後我絕對不再拿老虎騙你了,還不成嗎?”


    “算你——”聞人羽忽然看到樂無異的眼神,越過自己肩膀,直直望向身後。


    樂無異叫道:“聞人,你看你後麵!那裏好像有狼!”


    聞人羽氣道:“你又來?同樣的當,誰會上第二次啊?”


    “不是開玩笑,你自己看!”樂無異急道。


    聞人羽心中一緊,轉過頭來,恰好看到兩隻綠油油的眼睛。


    呼——


    聞人羽旋風般轉身,長槍抖出,迎上一道碩大的黑影。噗,腥風撲麵、血花四濺,槍尖刺穿黑影。


    “嗷……”黑影發出一聲淒厲長嚎。聞人羽一抖手,黑影甩出老遠,身子在地上留下一道淋漓的血跡,它翻滾一下,試圖掙紮起來,可是終於倒下,綠瑩瑩的眼睛暗淡下去。


    樂無異神色亦轉嚴肅:“原來是一頭狼?”


    “不!”聞人羽神情凝重,“不止一頭!”


    殺氣籠罩過來,強烈的腥臭隨風飄來。樂無異環顧四周,不知何時,草間、屋後、柵欄縫隙——多了許多綠幽幽的光亮,大如酒杯,陰森可怖。


    “快逃。”樂無異心提到嗓子眼上,東張西望,試圖找出一條生路。


    “來不及了。”聞人羽身臨險境,更顯沉著。


    “嗷!”一頭蒼色大狼跳上殘破的戰車,仰天向月,發出一聲長嘯。


    更多狼眼出現,一時之間,有漫山遍野之勢。


    “怎麽辦?”樂無異下意識地握緊晗光劍。


    “殺!”聞人羽戰意無窮,抖開長槍,縱身跳起,隻一槍,就刺穿了發聲的蒼狼,她高高挑起,用力一抖,蒼狼來不及哀叫,就變成了一具屍體,翻滾著摔進狼群。凶殘如野狼,也被嚇了一跳,紛紛四麵散開。


    聞人羽一個翻滾,從天而降,呼,槍花抖圓,淩空橫掃,帶起一股罡風——野狼橫飛而出,哀號聲不絕於耳。


    “厲害!”生死關頭,樂無異居然還有心誇讚同伴。


    “小心身後!”狼群見久攻聞人羽無效,轉而去撲樂無異。腥風突起,數隻餓狼從後撲來,樂無異還在叫好,狼吻已到跟前。聞人羽大聲提醒,眼疾手快,一槍疾挑偷襲餓狼頸部。樂無異嚇得“啊喲”一聲,一回頭,恰好聞人羽抽出長槍,狼血湧出,撲了樂無異一臉。


    霎時,樂無異甚至錯覺被狼血燙傷。


    “不想死的話,就拔出你的劍,見狼則殺!”聞人羽為救他這一回顧,便已陷入險境,左支右絀。


    樂無異一咬牙,拔出晗光劍,晗光鋒芒所過,一頭灰狼攔腰截斷,後半身啪嗒落地,前半身勢頭不止,撞在他身上。樂無異踉蹌後退,狼頭落在腳前,白森森的牙齒咬中了他的靴子。


    “該死!”樂無異踢腳甩脫狼頭,狼頭飛出,砸翻另一頭野狼。兩頭野狼左右撲來,樂無異大叫一聲,手中古劍沒頭沒腦一頓亂舞,哧哧兩聲,狼爪飛到半空,灑下紛紛血雨。


    兩頭狼嗷嗷慘叫,瘸著腿倉皇後退。樂無異一招見功,信心大起,眼看狼群撲來,不退反進,嗷嗷叫喊著迎了上去,使出“流影劍”,劍氣如虹,人影如流,殺得血雨紛飛、狼屍遍地。晗光劍鋒利無比,任何野狼與之一碰,縱不身首分家,也會缺爪斷腿,極少能夠全身而退。


    但狼群越來越多,不隻樂無異,聞人羽也將要有力竭之感。不知怎的,這裏的狼,似乎永無止境。


    “靠過來,背對背!”眼見情勢不妙,聞人羽大聲說道。


    “好!”樂無異大聲應道。


    兩人邊戰邊退,向對方靠去。


    群狼奔湧,有如潮水不絕,兩人終於背靠著背,站到一起。


    空山寂寂,冷月無聲,幾隻夜梟歇在樹梢,靜靜地注視軍營中的戰場。


    營中空地間,人吼狼嚎,廝殺正酣,槍影劍光出沒無常,野狼的鮮血像是一朵朵盛開的紅蓮,絢麗殘忍,駭目驚心。血光中,聞人羽窈窕的身影忽隱忽現,仿佛春風吹拂的柳枝,飄逸中帶著難以言喻的柔軟,讓人無法相信——如此柔美的女子,擁有如此狂放的殺意。


    “橫掃千軍!”明晃晃的鋼槍掃過狼群,四五具野狼的屍體飛到半空。狼群的攻勢為之一緩,數頭大狼心生畏怯,略略後退,其狼群也隨之向後散開,空出一塊地盤。地上滿是狼屍,鮮血四流,肝腦塗地,縱如聞人羽,見這景象也是微微失神。


    “呼哧,呼哧……”樂無異雙手握劍,大口喘氣,腿上的傷口早已麻木,背上的爪痕火辣辣生痛,動一下都撕心裂肺,至於手腳,更是酸痛無力,簡直不像長在身上。


    晗光劍在他手上,劍光縱橫,每一劍過去,不是斬首就是剖腹,一時狼群畏避古劍鋒芒,盡去攻擊聞人羽,樂無異與聞人羽心意相通,霎時換位,狼群正攖古劍鋒芒,倒下一片。


    狼群忽地退開。


    樂無異緩過氣來,掉頭四顧——綠幽幽的狼眼星星點點、不減反增,難道說,狼群越殺越多,無窮無盡?


    這念頭一起,樂無異暗生絕望,他與聞人羽肌膚相接,這才察覺少女也在狂喘,身上香汗淋漓,早已浸透衣裳。


    樂無異忽地有些懊悔,如果年少時能多修習一下家傳流影劍,也許這時便能護得身邊女子周全。


    “你……你的氣息很亂。”聞人羽忽然開口,話語中帶著喘息。


    “你也是。”樂無異盯著狼群,“活見鬼,哪兒來這麽多惡狼?”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不對勁。”聞人羽道,“這是江陵郊外,不是深山老林,不該有這麽多狼。”


    “天曉得。”樂無異猛喘,“難道就這樣死在這裏嗎?沒想到,我們差一天同年同月同日生,卻幾次差點兒同年同月同日死……”樂無異雙手握緊古劍,頂著對麵一頭巨狼綠瑩瑩的雙眼,全神貫注,忍不住又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


    “我不喜歡這種死法。”聞人羽望著野狼,目光嫌惡,“無論如何也要殺出去。”


    “好!”樂無異活動一下酸痛的肩膀。


    “衝出去。”


    兩人心意相通,並肩站立,掄起槍劍,聞人羽攻遠,樂無異攻近,互為防守,正要衝向狼群。忽然間,一團霧氣飄來,四周的景物朦朧不清,緊跟著,不知從哪兒飄來女子的歌聲,柔媚婉轉,如訴如泣,動人心扉。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鬆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咦?”樂無異不勝驚奇,“這個鬼地方,怎麽會有人唱歌?”


    “小心,有古怪。”聞人羽道。


    “別嚇我……咦,這些狼怎麽回事?”樂無異驚訝地發現,狼群趴在地上發出低低的嗚咽,突然紛紛跳起,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一眨眼的工夫,狼群散了個精光,留下一地狼屍,一對少年男女站在其間,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淒美。


    二人收起武器,對望一眼,均能看出對方臉上疑惑。聞人羽忽然想起什麽,蹲下身來,查驗狼屍,驗看地上爪印。隻見他們身周爪印密密匝匝,顯然是拚鬥所留,略遠處爪印卻稀疏許多,叫人難以相信,方才那裏曾站著漫山遍野的狼。


    “我在做夢嗎?”樂無異擰了一下麵頰,痛得倒抽冷氣,“好痛,不是做夢!”


    “笨蛋。”聞人羽歎道,“做夢哪兒會這麽累?”


    “我不累……”樂無異跨步走出兩步,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想要掙紮起來,竟是軟軟的全無力氣。


    “怎麽回事?”樂無異急得快要哭了,“我站不起來。”


    “脫力了。”聞人羽苦笑搖頭,“你一定很少打架!”


    “是啊。”樂無異悻悻說道,“我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這麽多狼——不,其實連一頭都沒見過。”


    聞人羽歎一口氣,接過晗光,將他扶起,用手按住樂無異的腰腹,運起真力推拿幾下。一股熱氣從丹田升起,樂無異“啊”的一聲,衝口而出。


    一聲叫出,樂無異有了力氣,抖擻兩下,起身笑道:“聞人羽姑娘,多謝了。”


    “小事一樁。”聞人羽將劍還給樂無異,目光落在劍上,若有所思,“這把劍……似乎不像我想的那麽簡單。”


    樂無異想起,當日那年輕“蕭鴻漸”見到晗光,也有種種異狀,不想今日聞人羽也是這般,忍不住問道:“聞人羽姑娘,可是這把劍有什麽古怪?”


    “劍是好劍,隻不過,”聞人羽微微沉吟,“隻不過隱含凶邪之氣,十分劍意裏有七分不祥……”話音未落,晗光似乎響應少女,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光。


    “咦!”樂無異看到劍芒,越發訝異,“奇怪!這把劍好像聽得懂你說話?”


    “如果我看得不差,這把劍很有些年頭了,乃是源於遠古鑄劍之術。那時伏羲、神農、女媧並稱三皇,乃天地三界中三位神王……”


    “難怪——”樂無異道,“我在揮劍斬向狼群時,隻覺得劍上力道不是來自我,而是來自劍,力量巨大,我一使出流影劍,沛莫能禦,恐怕我爹都沒這麽強。”


    聞人羽道:“那你可要小心了,盡量不要輕易使用。”


    卻在這時,那歌聲已又響起: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纏綿淒迷,幽怨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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