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痛哭流涕?"隋煬帝卻不抬頭看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王義將奏本呈上,伏地哭喊道:"陛下!西京已被李淵占據,東京也被李密拿下,望陛下立即發兵前去征討!"


    我執著棋子,偷偷瞧了隋煬帝一眼,這一子遲遲沒有落下。


    自從隋煬帝搬到江都後,不管外麵反王有幾路,鬧得多天翻地覆,他卻好像坐在枯井中一般,不聞不問。而在他身邊的那些個官員,個個貪圖眼前的榮華富貴,把各處傳來的急報都扣壓下來,整個瞞得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滿朝君臣就這麽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如今這王義居然冒冒失失地跑來哭鬧,不是找死麽?


    隋煬帝看著那奏本,忽然用力一摔,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他歎了一口氣:"朕久不過問朝政,不想國事已敗壞至此,如今大局已去......"


    "陛下,陛下!"王義叫道,"若陛下此時發兵,東、西京還有得救。"


    "所謂巨廈之傾,一木不能支,大勢已去,時不再來......為何你們不早來告訴朕?"隋煬帝眼神渙散,口中喃喃道,"朕江都富貴,享之不盡,又何必一定要東、西京......"


    "陛下性情毅然,一有上諫者,隨即下令賜死。如此一來,還有誰敢再進言?"王義再次伏地大哭,"倘若我早早便來勸說,恐怕我的屍骨都已化為塵土了。"


    "罷了,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隋煬帝接過邊上宮女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他回頭看著棋盤歎道,"人生也如下棋,不可能常勝不敗。假如敗局注定,那隻能坦然麵對。"


    聽到這話,我心底就明白了,隋煬帝還沒有昏庸到不了解天下大勢的程度,但凡是帝王都會犯同一個毛病,那就是虛榮,也許就是因為太清楚如今大勢已去,所以他才無法麵對這一切,把一切煩惱全拋諸九霄雲外,心中僅剩一個念頭:既然身為帝王,就當把人間樂趣飽享,哪管它叛亂硝煙四起,哪管它兵連禍結災民流浪,隻要一息尚存,就要沉溺在溫柔鄉中。


    王義哭道:"我今日既敢來說這番話,死又何憾?我並無他求,隻求能以此身報陛下數年知遇之恩。如今天下方亂,願陛下多加保重,我雖死而無憾!"說著,他刷地抽出懷中的短劍。


    "王義,你這是要做什麽?!"隋煬帝大驚,急忙伸手阻攔,"不可!"


    王義坦然一笑,短劍在脖子上輕輕一劃,便倒地死去了。


    隋煬帝長歎一聲,慢慢坐回軟榻上:"傳旨,厚葬王義。"


    "是。"幾個侍衛上前來,把王義的屍身抬了下去。


    又上來幾個太監,七手八腳,就將地上的血漬擦得一幹二淨,所有的痕跡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剛剛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隋煬帝似乎沒有要終止棋局的打算,他手中緊捏著一枚白子,卻一直沒有落下,因為此時白子在不知不覺中已被黑子困住,隻盤踞住棋盤左上角,僅存一線生機。敗局已經形成,不管他走哪一步都可能是敗。


    "陛下,局勢已定,為何仍舉棋不定?"我看著隋煬帝緊皺的眉頭,輕輕問了一聲。


    隋煬帝不答反問:"聽你這話,你似乎已有良策能使白棋脫困,能否透露一二給朕?"


    我才想說什麽,立即便忍住了:"觀棋不語真君子。如何控製手中的棋子,該由下棋的人自己決定。"


    隋煬帝大笑道:"古語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朕相信你必定看得比朕清楚透徹。"


    "我......這話不假,但,"我半閉著眼睛答道,"但我如今已身在局中,進退皆不由我,自然也無法透徹看清局勢。"


    隋煬帝長歎道:"朕自知無望反敗為勝,隻需使白棋脫困便可。"


    "從棋麵上來看,雖然白子陷入困境,黑子已占上風,但白子仍是暗藏殺機,"我略一沉吟,伸出手指著棋盤,"如今黑子已長驅直入,擁得半壁江山,白子則盤踞棋盤左上角,雙方相持不下。黑子如果要攻陷白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白子隻需守住這一方寸之地,不貿然突進,保住後方,他日仍可東山再起。"


    隋煬帝聽後又歎了一聲,稍稍思索,取一子放在最下邊,這一子正落在絕處上,此子有可能盤活了棋路,但更容易使他提前潰敗。他斂眉沉聲道:"朕一直深信,勝向險中求。"


    "嗬......唉......"我是笑也是歎,輕輕落下一子,放在最上邊的星位,黑子立刻連成一線,將白子團團圍住,當真是滴水不漏,白子再無生還的可能,"皇上,我贏了。"


    一子錯,滿盤皆輸。有種無奈,叫做大勢所趨。


    36


    雪花紛飛,裹著風,挾著冷,落在我的臉上,撩撥著我的眼。


    江都的風雪很濕、很柔,沒有北方大雪來勢洶洶的逼人氣勢,也沒有凜冽北風呼嘯而過的強悍。


    "唉......"我靠在中庭長廊的柱子上,抱著雙臂仰天長歎。


    庭院中的幾株梅花仿佛洞曉我的孤寂與無奈,早早地開放了。


    我還要留在這裏多久?莫非我真的要看隋煬帝縊死在離宮,見證這隋朝最後的滅亡麽?


    我又歎了一聲,抬腳想往後庭走去,便見玉兒小跑著朝這邊來了。


    玉兒氣喘籲籲地說道:"風護衛,你在這裏啊,害我好找!"


    "嗬......別著急,有什麽話慢慢說。"我看著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找我什麽事?"


    "嗯......風護衛,這個......這個給你!"玉兒扭捏著從兜裏掏出塊錦帕遞給我,"謝謝你那日救了我!"


    "這是......"我疑惑地接過,"這是謝禮?"


    "你說是就是吧......"玉兒訥訥地應著,別過臉去。


    雖然隻能瞧見她的側臉,不過我敢打賭此刻她雙頰上已布滿紅暈,她眼底的羞怯之情更是毋庸置疑。


    她眼眸中閃爍的神采是......是愛慕?!不會吧?莫非她對我......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那風護衛,你收了錦帕,是不是就......"玉兒抬頭看著我,見我隻呆望著她卻不發一語,臉上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她咬了咬唇,忽然一跺腳,掉頭跑掉了。


    "玉兒......"我想去追她,腳卻像在地上生了根,一動也不動。


    "唉......"我歎息著搖頭,啼笑皆非,我女扮男裝隻是為了方便行事,怎麽會惹上這樣的麻煩?


    "嗬嗬......"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笑聲,我一驚,轉身看去,宇文成都正倚在假山上笑吟吟地看著我。


    "你什麽時候來的?"我不由苦笑,怎麽這麽多人都喜歡躲在假山後偷聽偷看,"你都看見了?"


    "是啊,我全聽見,全看見了。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向你示愛,你理應表現出男子氣概,欣然接受她。"宇文成都慢慢走到我麵前,不忘調侃,"嗬嗬......但我看你的神情,似乎想落荒而逃......"


    "你還笑?幸災樂禍可不是君子所為。"我悻悻地應了一句,抬腳跨上石階,踩在碎石小徑上,往後庭走去。


    "好,我不笑了。"宇文成都收起笑臉,大步跟了上來,將我拉到牆角處,見四下無人,他才輕聲說道,"這幾日你沒有回將軍府,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和你商量。司馬德勘已經依計行事,他邀裴虔通秘密召集禁軍,正在各個遊說,相信不久禁軍便可在我們掌控之中。"


    "那很好啊,恭喜你了,大事可成。"我冷淡地應了一句。


    "隻是不知如何應付那宮門外的數百名守門宮奴......"宇文成都皺了皺眉頭。


    "我先前不是說過,找人多拿些金銀去賄賂那專掌司宮的魏氏麽?"我不耐煩地說道,"莫非將軍舍不得那些金銀珠寶?"


    "我怎會吝嗇那些金銀珠寶?隻是那魏氏性情古怪,輕易不與人交好。"宇文成都歎了一聲,"司馬德勘、裴虔通費盡心機也接近不了她,再拖延下去,恐怕夜長夢多......"


    "原來如此......"既然司馬德勘、裴虔通都不行,那應該讓誰去呢?我左想右想,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那就是令狐行達。這個令狐行達不久之後將會獨自一人拔刀入宮,擒住隋煬帝,用他的一張利嘴駁得隋煬帝無語應對。如此人物,做個說客一定不成問題。


    我開口說道:"將軍,以我看,找令狐行達去說服魏氏吧。"


    "令狐行達?"宇文成都一愣,"他行麽?"


    我點點頭:"這人做事沉穩,巧舌如簧,一定能說成此事。"


    宇文成都這才麵露喜色:"好,我信你,晚時我便將他找來。"


    "嗯。"我麵上平靜地答應著,心中卻有了打算,等到宇文父子闖宮殺隋煬帝的時候,宮中一定大亂,那時誰還顧得上我,我就趁亂尋機逃走吧。想著,我抬腳繼續往後庭走去。


    宇文成都邊走邊和我說著:"聽說那李密渡過了洛河,在黑石重創了王世充,而後他又發動突襲殺死翟讓,如今瓦崗軍真是勢不可擋。"


    "嗯,那李密確實有才華,他這次大敗王世充用的是''圍魏救趙''之計,假意抄襲隋軍黑石大營,使得隋軍回轉,但實意卻是攻擊回救黑石的王世充主力部隊。但此人剛愎自用,並非成大事者。"我不以為然地說道,"瓦崗並非是李密一人的天下,還有許多人是翟讓的舊部,他這次殺害翟讓絕對是不智之舉,如此一來必定種下將士互存戒心、離心離德的禍根。而且他錯估了形勢,自以為占領了東都,天下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宇文成都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依你所說,這李密並非最終得天下者?"


    "嗯?啊?"我被他這麽一問,忽然心生警兆,糟了,我又說得太多了。我遂輕笑著掩飾,"嗬,說笑而已,我隻是估計那李密剛愎自用,並非成大事之人......再說了,我又沒有諸葛孔明那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的本領,哪裏知道將來誰會得到天下?"


    "是麽?據戰報說,那太原李淵已攻下長安,如今連河東也在他手中。"宇文成都也沒有追問,轉了話題,"此次李淵的次子李世民功勞最大,聽說他謀略過人,英勇非常,率李家軍一路直取長安,攻下河東。你聽說過此人麽?"


    "我......"我該慶幸他轉了話題嗎?但他這個問題我更不想麵對,那個人我更不想提起,"他,我沒聽說過......"


    其實我知道,這次就是李世民主張先入關直取長安,因為一旦拿下長安,河東自然就不戰而降。而李淵正是采納了他的意見,兵分兩路,一路直取長安,一路繼續圍困河東。果然在長安攻陷後不久,河東守將見大勢已去,自然就開城投降了。


    而李世民緊接著就會統帥大軍南北征戰,幾年之中,先後平定了李密、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劉黑闥、蕭銑、薛仁杲等割據一方的梟雄,建立了無數功勳,為他將來奪權稱帝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局勢都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世民......我抬頭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他那裏現在也在下著雪麽?他如今在做什麽呢?是否還記得在他的生命裏曾經有我這麽一個人呢?


    "明,你身子不適麽?"宇文成都見我忽然不言不語,關切地問道,"為何你的臉色如此蒼白?"


    "我,我沒事......"我敷衍地應了一句,忽然一腳踏空,身體失去重心,直直地向前摔去。


    "當心!"宇文成都低叫了一聲,伸手緊緊摟住我的腰,將我拉了回來,"你在想什麽?前麵是階梯啊!"


    我低頭一看,腳下果然是長長的階梯,我險些就從那階梯上滾了下去。我驚魂未定,靠在宇文成都懷裏倒抽了口涼氣。


    宇文成都一邊撫著我的背,一邊輕聲安慰著:"沒事了......沒事了......"


    我慢慢穩定了心神,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陷在宇文成都的懷抱中,隨即覺得有些不妥,才想發力掙脫,他卻收了收手臂,將我摟得更緊。


    "明......"宇文成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他垂下頭在我耳邊低喃道,"你知道麽......"


    "我......不,將軍,快放開我......"我立刻慌了手腳,不明白氣氛為什麽一瞬間就變得如此詭異,才想著要使出擒拿術甩開他,卻聽到一個熟悉的高尖女聲誇張地叫著:"哎喲,風護衛、宇文將軍,你們兩個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摟在一起,這算是怎麽一回事?"


    我抬頭一看,壞了,來的居然是王昭容,她身後還跟著一群宮女太監。


    "見過王貴人。"宇文成都放開了手,我也獲得了自由,兩人立即上前施禮。


    "聽說漢朝哀帝時有個男寵名叫董賢,他長得俊俏非常,比六宮粉黛還要絕色,哀帝十分寵愛他,甚至想把帝位禪讓給他......"王昭容徐徐走近,聲音詭異得令人發毛,"而風護衛比起當年那個傾國媚帝的妖人,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不......"我抬頭剛想辯解,王昭容神色一厲,緊接著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隻聽"啪"的一聲,我的頭被扇得偏到了一邊。


    臉上一陣熱辣辣的刺痛,我緩緩轉過頭來盯著王昭容,本想一記耳光回扇過去的,但轉念一想,我還是強忍了下來。


    跟著王昭容的那些個太監宮女也被她嚇到了,有的在一旁冷漠地看著,有幾個暗中竊笑,其餘的臉上都露出同情的神色。


    "你!"宇文成都見我被打,勃然大怒,就要挺身而出,我一伸手臂,將他攔住了:"將軍,不要。"


    "你還敢盯著我看?!你不服氣麽?你個狗奴才!我才是主子,你憑什麽和我爭?!別以為陛下寵著你,你就能目中無人了!"王昭容美麗的臉變得扭曲,"你施了什麽妖術迷惑住了陛下?先前他為了你,無故摑了我一掌,昨日他竟然把先賜給我的黑珍珠又轉賜給你。我因為你這個狗奴才三番四次受辱,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就不知道我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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