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采薇見到他,鬆了口氣,悄悄往旁邊走了幾步離開,默不作聲的注視著這兩個人。


    她的手臂很涼很涼,被抓住的時候,甚至還在顫抖。陸少儉低下頭看她,語氣卻出乎意料的輕柔:“好了,你要鬧到什麽時候?跟我回去。”目光裏分明是沒什麽溫度的,仿佛那麽柔和的語氣也不過就是他的偽裝。


    憶瑋平靜的看著他,然後說:“我等了十天。最後的結果不過如此,我不信任你。”


    他們都這麽平靜,互相間沒有肢體接觸的必要。陸少儉放開她,退開一步,雙手抱在胸前,語氣裏似乎興味盎然:“哦?你沒看那些材料?或者,你覺得我是在騙你?”


    她搖頭,黑亮的眸子看著他,溫柔的彎出了一抹弧線:“不是。陸少儉,之前我寫的文章,的確實我錯了。如果可以,我願意為這篇文章向你們公司做公開的道歉。我沒有事先就問你,我那時候選擇不信任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越是這樣,陸少儉越是心驚,他想跨上前一步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卻輕輕一閃,讓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語氣全是急躁:“過去的事就算了,我沒怪你。如果沒有你們雜誌,隻怕這件事沒那麽容易查出來。你說完沒有?說完我們就回去了。”


    她固執的站在原地沒動,似乎不知道如何詞措,最後說:“那你呢?你就沒有要對我說什麽?”


    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凝成如墨般的一點,淡笑:“我還要說什麽?”


    她分明是有些失望的,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氣,又重複了一遍:“沒有麽?”


    “如果不是因為我懷孕,你不會這麽快讓我知道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就等哪天我自己發現,然後哭著喊著回來,求你原諒我,對不對?”


    “你想給我教訓很久了吧?真好,有這樣一次機會。我魯莽、自以為是,最後鑄成大錯。”憶瑋慢慢的靠近他,因為無力,靠在他的胸前,那麽溫暖而寬厚的懷抱,她想念了很久很久,“我告訴過你麽?我不去問你,是因為我怕,我整晚整晚的睡不著,那些話就卡在喉嚨裏,就怕一說出口,你就真的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了;我打開那份文檔就想吐,根本寫一個字就要猶豫很久。如果那時候,在你的辦公室,不是像那天那樣激我——你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一定心甘情願的被你罵,然後請求你的原諒。”


    他抱緊她,卻不發一言,甚至沒有問她是怎麽知道的,隻是埋首在她的發絲之間,然後說:“是,我是這麽想的。我希望通過這件事,你可以改變處事的習慣。直到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這樣溫柔的擁抱,真叫人羨慕。方采薇在遠處看著,又靜靜的移開了眼睛。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和所愛的人在機場上這樣擁抱,可結局卻是她看著他離開。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片刻之後,他放開她,低低說了句什麽,憶瑋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方采薇,像是刻意保持距離。


    他沉聲說:“方小姐,麻煩你送她先回去。她既然堅持要這麽做,我不會勉強。我找人安排好了,再接她來動手術。”他早已麵無表情,連說出的話都鏗然堅定,像是鑿刻在岩石上,不想再有更改。


    方采薇半晌說不出話來,果真是不好的結果麽?她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連當事人都默認了,自己還能怎麽辦?隻能點了點頭,牽著憶瑋的手轉身出門。


    城市的天空由淺藍慢慢變得霽紅,繼而像是滲透了濃濃的墨汁,變得褐黃。最後大概是黑色,看不見五指的黑色。


    一切問題都像解決了,可又分明沒有一個結局。陸少儉坐在椅子上,看看時間,早到了下班的時間,可是家裏和這裏,並沒有什麽區別。他已經讓人聯絡好了最好的婦產科專家,明天他會親自送她去做手術。鋒銳的手術刀會在她的體內,割斷他們最緊密的、血肉相親的聯係。和這次相比,以往的哪次爭吵,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絕路了。


    他的目光低垂,就在那裏,他冷冷的扔下了一把鑰匙,期冀她在他麵前可以彎下腰,撿起來。可是她沒有,把他給他係上的牽掛——或者說束縛一並還給他,然後轉身走開了。他想得這麽出神,以至於電話突然響起來的時候,被驚得一顫。


    他和費鄴章之間的聯係,其實比黎憶瑋所知道的更頻繁些。隻是賠償金事件後,倒再也沒見麵。他問了地址,然後爽快的說:“好,你等我。”


    他常去的是這條老巷前麵的酒吧街,對這裏並不熟悉,找到那家火鍋店花了些功夫。隔了玻璃窗,費鄴章似乎正在往杯子裏倒酒,頗為清閑自得的樣子。


    陸少儉打量了周圍,然後微笑:“原來就是這裏,我聽說過。”


    費鄴章不動聲色,隻說:“我和丫頭來吃過。她告訴你的?”他要了大份的熗鍋魚,然後遞給陸少儉啤酒:“這是賠罪用的。這次我們雜誌似乎選材不當。”


    陸少儉簡單的說:“沒用。我們要正式的聲明道歉。”


    費鄴章哈哈大笑:“這點擔當自然是有的。下一期,版麵已經排好了。”


    他卻正色說:“開玩笑的。那些住戶確實是沒收到我們付出的全部賠償金,你們並沒有寫錯。很客觀,那些老人的處境確實很悲慘。而且,沒有你們雜誌,這件事的影響不會這麽大,上麵也不會要求徹查。而且拿了錢的人,手法又做的真是巧妙。當時我還真是想不通,明明簽了協議,怎麽還會天天有人來鬧,大意了。”


    “這麽說,你和她,已經不存在她當時糾結的所謂人品問題了?”


    陸少儉喝了口渾濁的茶水,語氣沉著:“我本來就不是為了這個在惱火。當時激怒我的,隻是她一直瞞著我,什麽也不跟我說。”


    費鄴章點點頭:“那麽,誤會解開了,你們還鬧成那樣?”


    這是私事,陸少儉並不願意對別人說起。他隻笑了笑,看著服務員手法熟練的撥開最上層的辣椒,魚香四溢。


    “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有時候,我視她為親妹妹。你可以認為,今天是她的兄長來找你聊天。”


    陸少儉沒有即刻接話,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然後說:“是麽?有一段時間,我曾經以為,你對她的態度並不單純。”


    他又一次開懷大笑,語氣斟酌:“是有一段時間。她讓我想起了采薇,想起很多事。所以有段時間我很困惑。後來又見到采薇,就能把這種感情理清楚了,比好感多一些,卻又不是愛,可能就是疼愛吧。”


    “你認識她比我久,她的那些優點,沒有道理我看出來了,你卻沒看出來。現在的女孩子你見過的應該也不少,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執著,善良,固執得可愛。她愛你,並不是因為你的身份,隻是因為你本人。”


    他的語氣一轉,似乎莞爾:“現在小丫頭也要當母親了,感覺奇妙,像是看著家裏最小的妹妹即將出嫁。”


    陸少儉的臉色一僵,低了低頭,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片刻的蒼白。她的優點……自己怎麽會不清楚?不然又怎麽一直糾纏著,死也不放手?可是偏偏,在此刻,他們似乎真的已經沒有出路了。以他的智慧和手腕,他絞盡了腦汁,卻真的無法彌補起彼此產生的裂痕。


    他終於一字一句的說:“我想你不知道,明天我陪她去手術。大概在這之後,就真的不會有將來了。”


    費鄴章微笑,卻如同簇新的劍刃,不屈不撓的繼續往前刺下去:


    “你知道我認識方采薇多久了?十年了,那時她二十一,今年三十一。我們在六年前分手,我以為我們都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另一半,因為我們在一起,總是爭執,互不相讓。當時我以為,爭吵不久代表了不合適麽?可是六年過去了,她是一個人,我也是,因為找不到比她更能吸引我的人。六年之後,我們再見麵,都很拘謹、陌生,我一直在想,怎麽樣才能跨過時間凝聚成的外殼,回到最初的時候?哪怕到了那個時候,我受些氣,讓讓她也無妨。”


    陸少儉滿懷心事的喝完一杯酒,低聲說:“我們不一樣。我從沒想過要分開。可她說,我們彼此之間,已經無法互相信任了。她說的一點沒錯,出事之後我和她分手,確實隻是手段,我隻是想要她記住這個教訓。”


    費鄴章愕然說:“確實像你的作風。”也不知道是不是誇獎,他又說:“不過讓自己的女人流產,然後分手,更不像你的作風。”


    “你覺得她為人處事有問題,明明知道她的脾氣,還要用手段激她?到了現在,又想盡了各種彌補的方法……可是她明明就排斥這種所謂的手段,那麽,為什麽索性什麽方法都不用,就認真的和她談談呢?你發誓,之前你見到她,你的語氣誠懇,並且願意好好解決問題了麽?”


    這些話說出口,費鄴章忽然自嘲般的掠過一絲笑容。還真是……教導起別人的時候那麽流利,可自己呢?怯懦了這麽久,毫無進展。


    陸少儉放下筷子,之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他努力挽回了麽?他用挑釁的語氣和她賭十天的時間;他刻意表現出的傲慢,安排秘書去送文件;最後在醫院,他比她更低落沮喪的退縮……終於霍的站起來,看了看時間,然後說:“我先走了。”


    費鄴章不慌不忙的喊住他:“吃完飯再說吧。明天去也來得及。”


    可他怎麽還有心思吃飯呢?他晚去一秒,或許她便要多受一秒的折磨。等到明天,他幾乎不可想象,難道還要她還要懷著對手術的恐懼等待黑夜的過去?


    他來不及說什麽了,匆匆的離開。


    一鍋魚幾乎沒有動過,費鄴章看了一眼,拿出了手機:“采薇麽?吃了晚飯沒有?”


    方采薇也出門了,憶瑋抱著靠枕看電視。


    希拉裏終於輸了,即便再標榜婦女的平等和權利,可是讓一個女人主導男性世界,還是會受到巨大的阻力。這個女人,大風大浪都經曆過,可是沒有走到最後的一步。她優雅的站著,身邊是她的丈夫和女兒,目光堅定,似乎並不後悔一路這麽艱辛的走來。


    敲門聲。


    她戀戀不舍的看了電視一眼,站起來去開門。


    光線並不是太好,她隻看得見一束粲然如錦的玫瑰,瑰麗流轉,有著暗紅色彩的華麗高貴。


    陸少儉在她麵前,第一次這樣緊張,以至於難以控製自己的聲音,有著期待和不安。


    憶瑋被嚇了一跳,怔了半天,讓開半個身子,低聲說:“你進來。”


    他就是像小青年那樣,一頭衝動的就來了,隻來得及在樓下快關門的花店裏買了最後一束拚拚湊湊紮起來的花。


    陸少儉把花擱在桌上,目光灼熱,那張英俊的臉很久都沒有這樣生動了,他想,無論如何,今天在這裏,他們會有最妥協的辦法,解決目前的困境。


    “我還是沒法接受失去我們共同的孩子。之前我們都有錯,你向我道歉了,現在換我向你道歉。”


    他溫柔的攬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暖意傳到她的身上,令她覺得溫暖。


    “你以前說我是想馴服你,現在看來,我好像真的是那樣子做的。從一開始,我就有自以為是的傲慢。如果這樣傷害了你,我道歉。可是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分開。我愛你,五年了,從來沒有變過。”


    她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那種情感,她一直體會得到。可是內心深處,卻還是隱隱有著恐懼,仿佛他們會走向一條彌漫著霧氣的小徑。那裏的盡頭,不知是鮮花盛開的美妙山穀,或者是叫人粉身碎骨的懸崖。


    她垂下清透如水的眸子,叫他看不清她的回應,可是陸少儉並不著急,他靜靜的陪她一起等,仿佛有足夠的耐心。


    “可是你下午在醫院的時候說……分開也沒什麽不好……”


    他看著她柔美的唇,因為驚惶而抿得如同淺白的蓮瓣。


    “小瑋,我也有累的時候……尤其看到你那麽堅決的時候。我們的磨合期可能會更長,比現在還長。可是經過現在的事,你和我,不是都得到教訓了麽?我不該這麽驕傲強勢,而你也不會像以前這樣固執和偏執,以後一定還會吵,可是也一定會好起來。”


    “我不願意,因為現在的放棄,在將來的時間裏,還要忍受無窮無盡的折磨和煎熬。我想,終這一生,也不會再遇到一個女孩子,可以讓我像這樣一直愛著,從來不曾動搖。”


    黎憶瑋終於痛哭出來,他們分手以來,得知了懷孕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哭得這樣暢快。她像個孩子一樣揪住他的衣角,然後斷斷續續的說:“我真的……不想去做手術……可是又害怕……即使你知道了……你說要這個孩子……我還是害怕……”


    周圍有自己熟悉的,屬於她柔軟的香味,他手足無措的撫著她的背,如同安慰孩子:“好,現在不怕了……孩子沒事,我們一起好好照顧他。”


    她還在哭,並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很緩的開口:“還有什麽問題?”


    其實她也不過像個孩子,扁了扁嘴,最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做好準備,我怕做不好媽媽。”是啊,她還這麽年輕,從沒想過,這麽快會成為母親。


    陸少儉微笑:“對於這個,我也沒什麽經驗。可是我們可以一起學,你那麽聰明,學起來一定很快。”


    可是直到現在,他鼓起勇氣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才記起最重要的一句。於是皺眉,輕輕推開她,讓她看著自己,又拂去她滿臉的淚水,微笑著說:“現在不許哭了。”


    他指了指那束玫瑰,意態矜雅:“我是來求婚的。你答應麽?”


    因為期待,目光閃爍著動人的清輝。


    因為那句不能收回、也不願收回的話,他嘴角邊的微笑如同弧度絕美的弓弦。


    這麽英俊的男人,這麽熱切的看著自己,憶瑋不由自主的伸手撫摸自己的小腹,仿佛想找另一個生命來分享此刻的情感。


    他的手旋即覆蓋上來,輕柔的隔著睡裙摩挲,眉眼間全是笑意,低聲說:“你答應麽?”


    翌日,醫院。


    兩位婦產科的專家已經等在了手術室邊的辦公室裏。


    嘉業的陸總並沒有遲到。他小心的牽了身邊年輕女孩子的手,然後敲門進去。


    其中一位恰好是那天替憶瑋看病的女大夫,因為對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她先開口說:“噢,原來是你啊。”


    憶瑋的臉紅了紅,攥緊他的手,不敢去看醫生的目光。


    另一個大夫在看她的檢查報告,站起來:“可以動手術了,就現在吧。”


    陸少儉卻坐下來,神色像是春風拂過:“大夫,我們不是來做手術的。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他神色自若,詳細的向醫生詢問,她之前吃的感冒藥、輸液中的抗生素會不會對胎兒產生影響,事無巨細,又問之後的懷孕注意事項。最後告辭的時候,那個女大夫又叮囑憶瑋:“小姑娘,心態要放好,不要一不開心就想著拿掉孩子。”


    憶瑋都來不及辯解,已經被他拖出了醫院。


    他們坐在車裏,他轉頭問她:“累不累?”


    憶瑋搖搖頭,雙頰終於透出了淡粉色,那麽多天來,第一次氣色這麽漂亮。


    她卻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為什麽她們都叫我小姑娘?我……看起來,是不是真的很小?”


    陸少儉幾乎要笑出聲音來,他淡淡的說:“你沒聽醫生說麽?越早生孩子,恢複的越好,也不容易老。”他斜斜打量她,不懷好意,“早知道這樣,我們可以更早一些。”


    憶瑋不去理他,最後說:“現在去哪裏?”


    他說:“是去選鑽戒,還是去民政局,你自己選吧。”


    她卻狡黠的一笑:“我都不想去。我想去你家。”


    陸明波正在屋後的小花園裏修建花枝,抬頭才看見憶瑋獨自走過來,於是拍拍手站起來,笑著招呼:“小黎啊,好久沒來看我了。”


    他很喜歡這個小姑娘,也覺得兒子眼光不錯,大方善良,又不扭捏作態。可她這次卻難得紅了臉,然後說:“陸叔叔,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我們打算結婚。”


    老人“哦”了一聲,分明有些歡喜,卻又掩飾著,隻是淡淡的說:“定下來也好。”


    要一個年輕女孩子對未來的公公說出這句話,她確實醞釀了很久的勇氣,最後說:“而且……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所以,他說,想一家人去看看他的母親。”


    陸明波半晌沒說話,烈日驕陽,他看著黎憶瑋站在自己麵前,陪著她一起在酷熱的天氣中站著,忽然連說話都有些不順暢:“你……別再太陽底下站著,來,去屋裏,去屋裏。”


    一老一少往後門走去,年老的那位笑容和善,扶著未來的兒媳婦:“是該去告訴他媽媽,你要是不累,我這就去吩咐司機。”


    而玻璃門的後邊,陸少儉看著他們相攜走來,星眸之中閃爍了別樣的光彩。仿佛看到了最美妙的生活,如同絲質華美的畫卷,正在一點點的在眼前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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