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霍別然……你不要這樣。”她開口請求,還是帶出了哭聲。


    他抬起頭,眼睛裏竟看得見水汽,這樣的性愛無關情欲,再也不能等同於獸欲的本能,是兩個靈魂的對持,他在祈求原諒,用一種卑微而又堅決的姿態,她在抗拒用一種搖搖欲墜的姿態。


    他想在她的靈魂深處刻下自己的懺悔,刻下那些因為年少輕狂犯下的罪孽,筆墨輕展,推紙平宣,他要書寫下他心中那個懵懂而又性感的白衣少女,他要寫下他在無數個輾轉的深夜裏反複啃噬過的那些記憶,他還要寫下自己那不知所措而又無心傷害的往昔,他還要寫下茫茫人海中的相見不應識,他要寫下他是如何的痛悔,他居然一次又一次放走了她,他讓她長成現在這樣孤傲又可悲的模樣,拒絕期待,拒絕相信,拒絕恨,也拒絕愛。


    他的動作猛烈起來,他在靈魂的深處叫囂著,你恨我吧,用盡餘生,用盡你所有還能感知到的情感來恨我吧,倘若你已經不會愛了的話。


    他哭了,一滴一滴滴在她鎖骨處,將滴欲滴,他需要這樣一場儀式來完成對歲月對青春對愛人的懺悔。


    簡寧感到鋪天蓋地的一場濕意,這不是一場披堅執銳的攻伐,這是四麵響起的歸家的楚歌,一首她無法抗拒的靈魂深處的鎮魂歌,是菩提樹下的往生咒,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青春如喪,不如往生。是執於恨,執於怨,是放下,是堪破,是涅槃,是重生。


    她在這個男人身上過早地耗盡了自己所有的情感,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傾注的都是她過於猛烈的愛與恨。她從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不是因為羞於啟齒,而是她真的把愛一個人演變成了隻是一個人的儀式。


    這個男人,在還是男孩的時候,是讓她打開情欲之門的鑰匙,早在他尚處於混沌的年齡之前。


    她還記得他在她的耳邊唱著的那些歌,即使如今聽來都會感傷落淚,她記得她站在教室門外的欄杆處看著他在籃球場揮汗如雨的樣子,每一次籃球彈到籃板發出的聲音都像極了她如雷的心跳,她在人淡如菊的信箋上給那個民謠歌手寫信,她在信裏說,“我愛你的歌聲,歌詞,還有那青春般的旋律,因為我也如歌裏唱得那樣,憂傷而又孤獨地愛著一個男孩。戀戀風塵裏,我愛著他,是我的青春無悔。”她總是那麽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和他身邊的那些女孩,傲慢而又不屑。那是因為很久之前,在她還來不及去感知什麽是嫉妒時,她就過早地領略到了嫉妒的傷痛,如同自己的心髒中了一記暴雨梨花針。她偏愛那些倔強的少女,哪怕偏執,哪怕性格扭曲,就好像《倚天屠龍記》裏的趙敏,還有因愛生妒的周芷若,她總是在這些角色裏看到自己的影子,誤會了不肯澄清,決絕地愛著,但是也決絕地恨著。在那些個冰冷的夜晚,她的前方是萬丈懸崖,她的身後空無一人,她卻始終不肯低下頭回到那個男孩的身邊。因為他是她的唯一也是第一,所以她從不屑於做他的其中之一。那是屬於少女時代的驕傲。當她還可以驕傲的時候。


    再後來呢?後來的後來,她漸漸地像是一個被掏空了情感的行屍走肉,她終於發現那種情感的早虧與耗損讓她再也沒辦法對另外一個人投入對等的感情。她隻能靠著淺薄的演技,也一日複一日錘煉著自己的演技,演到似假還真,演到信以為真。


    她說,如果不是他,那是誰又有什麽要緊?


    然後,她說,隻要不是他,那隨便是誰都好。


    而這些,他都不知道。


    可是現在,她突然不確定,她的那些愛與恨被解除了封印,快要破體而出。她多麽想狠狠地把他踩在腳下,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折磨他,讓他痛苦,讓他悲傷,她多麽想在他懷裏狠狠地哭上一場,訴盡這漫漫歲月裏的愛與委屈,她更想弦歌輕喝念珠斷落木魚空唱:幾生幾世幾諾,霍別然,霍別然,你若敢入魔,我就能殺佛。


    這一場異常漫長的性愛耗盡了彼此所有的力氣,簡寧覺得自己好像曆經了一個輪回又回到現世,思維都跟不上了。兩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霍別然緊緊地摟著她,好像一放開懷裏的人就會憑空消失一樣,他的聲音暗啞低沉還帶著高潮後的餘韻但卻異常的堅定和虔誠,“寧寧,我們結婚吧。”


    他分明感受到了懷裏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直,但卻一刻也沒有放鬆,“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再也沒有理由不在一起。”


    “包括我不能生孩子嗎?”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霍別然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這是他的軟肋,是他不能觸及的傷,是他最愛的人用最無情的方式在他的傷口上又劃了一刀,鮮血淋漓,痛不可擋。


    “這不重要。”


    “為什麽不重要?我離過婚,切除了輸卵管,生不出孩子,年紀也不小了,霍別然,你不怕外麵的流言蜚語,難道不怕你們霍家斷子絕孫?”


    霍別然僵住了,還是那個見血封侯的簡寧,她總是這樣,在他以為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總是這樣出其不意地給他一掌,不是黯然銷魂,而是寒冰徹骨。


    如果是當年,他會就此打住,從此不再靠近,如果是當年,他會狼狽逃走,從此天各一方。可是,他早已不是當年的他,他知道如果自己哪怕少一分定力他會再次做出如同當年的選擇。可是,這是他千辛萬苦才求來的人,無情算什麽,鮮血淋漓又算什麽,尊嚴又算什麽,他隻需要記住一點,他痛一分,都不如她的痛來得強烈。這就是他愛的簡寧,就好像那個膽怯的刺蝟,明明是渴望的,可偏偏要在選擇相信之前,狠狠地再刺一刀。


    他斂下眼底的傷痛,又換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樣,欺身而上,手也不安分地在她身上遊蕩,“說什麽斷子絕孫?我這不是好好的麽?你要不要摸摸?”


    “流氓!”


    “你要答應了我,我就隻對著你一個人耍流氓。”


    簡寧對付霍別然的殺手鐧終於失效了,她那些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終於在數次交鋒之後變成了老招。麵紅耳赤的她顯然還沒有領教過真正的流氓是什麽樣子的。


    此夜之後,霍別然也再沒提結婚的事情,兩個人又回到之前的那種相處模式,但分明還是有些不一樣了,簡寧提過一次她想上班的時候,霍別然一想起何繼那虎視眈眈的樣子自覺地就要撲滅她這種想法,當天回來的時候就帶給她一些資料,說是什麽公司裏的一些私密的賬本不方便給外人整理,如果她有空就幫著看看。簡寧也沒多說什麽,出去工作的事情倒也沒怎麽提了。生活步入正軌之後,她才發現其實霍別然也挺忙的,如果說之前她做飯打掃衛生是出於報恩或者說什麽被人養著的心態的話,那麽現在她想方設法地變著花樣兒給他弄早餐那就真的不是什麽例行公事了。偶爾霍別然會抱怨幾句中午沒吃好之類的,隻要前一天晚上霍別然跟她說中午在公司吃,她還會給他準備好便當。雖說他們公司食堂的飯好吃,但是她倒是知道霍別然跟她一樣,都是精挑細食的主兒,不吃的食物比喜歡吃的多。很多人的飲食習慣都是小時候養成的,就算日後因為環境的緣故改變一些但根子裏的東西還是變不了,愛吃跟能入口還是有天壤之別的。


    平時她就在家幫他做做賬本,不管霍別然是為了栓住她還是幫她打發時間,她對待自己工作範疇內的事情還是一本正經的。生活唯一的變化是池喬跟她走得越來越近。這也沒辦法,一個常年都撲在工作上的人突然一下閑了下來,那沒著沒落的感覺真的有點恐怖,再加上池喬身邊那幾個朋友都是有工作的,就算有心,也沒那時間。這就造成了池喬三天兩頭就往簡寧這跑。


    兩個人本來就是大學同學,再加上池喬的性格就不是一個別人冷淡她就能被嚇跑的主兒。兩個都是不務正業的人,湊在一起打發時間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


    “寧寧,你說我這症狀是不是產前抑鬱症啊?”池喬正看著覃玨宇買回來的孕婦讀物,越看越心驚。


    簡寧有時候覺得池喬就是女版的霍別然,她真是有點拿這女人沒辦法了,她很少真正從內心去接納一個人,但是池喬就是以一種不容拒絕而又生猛的姿態讓她不得不關心她,注意她,然後喜歡上她。


    “你少看點這些書什麽病都沒有。”


    “哎呀,我就說嘛,盡信書不如無書。那呆子非要我看,看什麽看啊,我都能寫幾本了。”


    “你這性格能得抑鬱症,真的不容易。”


    “我也這麽覺得,裝抑鬱這活兒太耗演技了,我又不是林黛玉。不過寧寧,你這麽幾年不見越發有這趨勢了呢?累不累呀?”


    “抑鬱?我?你怎麽看出來的?”


    “還需要看啊?這是我的第六感。”


    “你剛才不是說餓了麽?想吃點什麽?先喂飽你的其他幾感再來說第六感吧。”


    “說的也是,這第六感也不能當飯吃。你昨天弄的那個酸梅湯挺好喝的,還有沒有?”


    “我給你弄個藕丸子吧,吃點甜的,老喝酸得有點傷胃。”


    “寧寧,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啊。”


    “你說過,吃東西的時候都會說一次。”


    “那也不介意我再多說一次啦,再幫我炸個藕條吧,那個好吃。”


    “少吃點油炸的,這個不允許。”


    “你們能不能尊重一下孕婦的口味啊。”


    “你們覃玨宇給我開了一個食物清單,你要不要去看看?”


    “天啊?他瘋了啊。你看了?”


    “沒看,太長了,十幾頁,我直接給扔了。”


    “真是我好朋友。”


    “但我自己弄了一個,傳了一份給他。他說我的這份比他那份詳細。”


    池喬是真的喜歡簡寧,這種喜歡不同於愛屋及烏的情感代入。而是由衷地欣賞,仰慕還有疼惜。簡寧這樣的女子,不同於她周圍那些過於風風火火的女人,不夠招搖,也不夠耀眼,如果你不注意,她很容易就會被堙沒在其他人的光芒之下。她承認,簡寧是個美女,但是這種美一點都不醒目,即使苛刻如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不屑於旁人承認與否的美。池喬也是要在很多年之後,才能漸漸覺出簡寧的好。在她們相識的時候,她太過年輕和驕傲,所以很難去靜下心去欣賞另外一個女孩,因為還沒有接近就會被她的冷漠所打擊,而她的驕傲不允許自己低聲下氣用討好的方式去了解簡寧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即使她知道這個叫簡寧的女孩是她最好朋友喜歡的那個女子。


    簡寧這個女人,氣質很複雜,但一開始總會讓人覺得冷,那種冷很容易被人看成冷漠,冷淡甚至刻薄。所以池喬曾有一度不懂霍別然在堅持什麽,再美好的回憶也總歸隻是回憶,因為物是人非你又怎麽知道她還是你當初戀上的那個影子?更何況他把自己的姿態放得那麽低,身為朋友多少為他感到不值。


    但這就好像很多美好的事物一樣,如深藏的佳釀,如空穀的幽香,如珍貴的黑膠,簡寧的美好不是那種一眼望去就可盡攬的,你需要的是耐心,然後付出足夠多的誠意和真誠,但隻要你過了這一關,你就能獲得一個真心實意的朋友。這份情誼不是天雷勾動地火的,也不是逢場作戲的歡愉,而是你需要細細的品,慢慢地嚐才能感受得到的感動。不知道為什麽,池喬就有這樣的感覺,倘若你用真心對她,她真的會可以為你自毀雙目,隻因你是她的朋友,她也真的可以魚腹裹書,隻因她要回報你的高山流水。跟簡寧在一起,你會想起原來古時候的那些情誼是真的,它耐得住真金,它受得起考驗,它信奉殺身以報,它講究寸草春暉,正因為如此,她終於明白霍別然的執著,也隻有簡寧才擔得起這樣的情深無悔。但也正因為如此,她也明白簡寧的猶豫和堅持,因為一旦付出,就是舉手無回,那是如果沒有一百,寧可連一都不要的決絕。


    拋開霍別然的關係,池喬對簡寧的喜歡與欣賞更純粹,一個女性想要贏得異性的親睞總是容易的,性感點,妖嬈點,天真點,單純點,不一而足,這些都可以成為吸引異性眼光的魅力。但簡寧給人的感覺更複雜一些,那是一個真正聰慧而不外露的女子,她把什麽都看在眼底,但是卻從不炫耀自己的智慧。跟她相處談不上如沐春風,但你很快就會被帶入一種被虐的模式而自得其樂。她欣賞簡寧的幽默,並願意享受來自簡寧的戲謔和打趣,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好像被人疼著,關心著,而這種疼又不全是甜到讓人發膩的,像三月的春風,冷冽裏帶著暖,像入口微苦回口甘甜的茶水,你要細細品,才會品出那一曲三折的味道。


    “寧寧,我能問你一個很私人的問題嗎?當然你可以不回答。”池喬吃著香酥脆的藕丸子,一邊發問。


    “我的事霍別然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總還有他不知道的嘛。”


    “他不知道的事情你怎麽知道我會告訴你。”


    “第六感。”


    “好吧,為了讓你的第六感靈驗一次。問吧。”


    “我記得剛讀大學那會,霍別然就喜歡你了吧,你當時為什麽不答應呢?我還記得他知道你交了男朋友之後喝得爛醉還想翻校門又打了學校的保安要不是他爸出麵他差點連畢業證都拿不了。”


    “還有這事?”


    “哎,他幹的傻事兒多了去了,我都不好意思說。反正沾上你他就沒幹過什麽正常人幹的事,我還記得他當時還打了那個男的,叫什麽名字來著,那個廣東人。”


    “吳秋明。他打了他?”


    “他沒跟你說?”


    簡寧搖了搖頭。


    “好像是霍別然聽人說他不是辦了個什麽公司麽,拿你的身份證去申請的公司電話,後來虧得連電話費都給不起,欠了好幾千塊錢還讓你去還。他聽說了之後就跑去找那男的,把他打了一頓。”


    “幼稚。”簡寧嘴上這麽說,可是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可不是麽,不過他那個時候就開始想著賺錢的事了。他說連老婆都養不起的男人都不配叫男人,成天就對著電腦看股票,還真該他有本事,畢業那會就個小暴發戶了。我聽他說過,他爸是想他從政的,家裏又不缺錢,不知道他受了什麽刺激,心眼兒裏想都全是掙錢的事兒。”


    “池喬,我知道你想讓我跟他好。你或許會覺得我矯情,都這樣了為什麽還拿著範兒作著派兒。如果換做其他人,有霍別然現在對我十分之一那麽好,我也願意跟這個男的結婚,誠心誠意地過日子。他有他過不去的坎,我也有我邁不過的心結,我跟他之間,幸在認識太久,錯也在認識太久。你跟我不一樣,你對自己說一聲放下,你就真的可以重新開始,重新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因為沒有誰還會出現在你的未來隨時提醒著你的過去。但我呢?我一旦放下,霍別然也就不存在了。”


    簡寧第一次對著外人袒露著自己的心事,“我不知道該拿什麽樣的態度對他,確切地說,如果我真的接受他,我該如何去愛他。我已經快要忘記如何去愛一個人了,所以我能做的就隻能是這些,他想要這樣拴著我,我就任他拴著,他喜歡吃我做的飯,那我就做給他吃,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但我知道,這隻是本能,不是出自本心。池喬,我找不到我的本心了。很早很早,我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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