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散往小潭裏拋灑些許魚餌,小魚順勢跳起,激起片片雪白的水珠,如珍珠脫線般,滴在徊旋的水麵上,小圓暈一圈兒一圈兒地蕩漾開去。


    “誒,流寇的事情查得怎麽樣了?”翟散專心地喂魚,並不看明安,多撒一些餌,潭中魚兒搶得更是激烈,一時間竟有那春日中百花齊放的氣勢,豔得很,引得他舒心一笑。


    單論翟散的笑容,和他的長相並不相符,他的臉很長而瘦,臉上的肉卻耷拉著,正常的表情下也有深深的皺紋,在這基礎上,還蓄著長須,配上那一對稀疏的細眉和淩厲的眼神,隻讓人覺著不寒而栗。


    旁邊的小亭子裏,明安正悠閑地坐著,隨手拿起桌上的點心品嚐,又自覺地倒上一碗上好的茶水。


    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十分要好,這種自來熟的行為一旁的家仆早就習以為常,不光是明安,還有翟散的另一個好友也是如此,隻不過那個人並不愛出門罷了。


    細細品味那茶水,明安頓覺稍微幹澀的喉間順起一陣青澀的甘甜,沁人心脾:“差不多了,如你所想,那些流寇的背後的確是有國主的手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上一任國主塗怔,性格懦弱,在位多年卻屢屢失政,致使朝堂上黨派紛爭的情況異常激烈,國內豪族及百姓多有怨言。


    其中,以翟散為首的派係實力根基最為深厚。


    在塗怔的兩個兒子間,翟散選擇了二公子,並在他手下經營多年,深得信賴,從實力上來說,兩位公子之間,長公子往往都是劣勢的一方。


    但塗怔死後,對實力雄厚的二公子視而不見,出人意料地選擇勢單力薄的長公子即位。


    對於最具實力的翟散,長公子自然不敢強硬,遂以懷柔為主,不僅給他升了官,甚至還將自己喜愛的一個妃子送給了他。


    對於這些恩惠,翟散本人並不是很在意,他的根基在二公子這裏,現在僅憑一些蠅頭小利就要他全盤放棄而倒戈,斷然是不可能的。


    他其實一直有一顆心,一顆比所謂的“官位”要更大的心。


    既然軟的不行,就隻能來硬的,隻不過礙於翟散的權勢,也隻局限於偷偷摸摸動些小手腳罷了,如果真的把翟散給逼急了,說不定直接造反,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怎麽想的,要不咱掌握主動權,先下手為強?”明安端著茶碗仔細打量,眉頭微微皺起,眼神之中盡是深思熟慮。


    翟散站在原地盯著小潭出神,頷首低額,不停摸索著長須,深思熟慮一番後長歎一聲:“唉……算了,別輕舉妄動。人家好歹是我們的主子,靜觀其變吧。”


    郡山寺坐落在郡山的很深處,一般情況下的正常人,若非提前知道線路是找不到的。得益於這一點,寺裏的日子大多數時候要比外麵平靜悠哉許多,算得上一處學習練功的絕佳地方。


    寺裏的主持一直在辟穀,所以這裏平常也就四個人,三個小孩加上澤彥師兄,幾個人每天就是在重複相同的事情,其實要比外麵無聊不少。


    “臭小子!起床了!”澤彥師兄高吼一聲,中氣十足得振聾發聵,常伴他身的挖飯勺緊握在手,重重地敲打在三人的床頭。


    尚在深睡中的幾人地被嚇了一大跳,一個激靈從香甜的睡夢中驚醒。


    以往林逸麵對的都是母親輕聲細語的喊聲,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他的嘴張得像箱子口那麽大,一下子就愣住,連忙咽了兩三口唾沫,腦子裏麵澤彥師兄的喊叫聲還在嗡嗡作響。


    不等幾人慢慢悠悠地起身,幾個水桶就被澤彥師兄丟了過來,氣衝衝地看著他們:“聽好!快去打水!動作快!”


    “知……知道了!”林逸糊裏糊塗地連連點頭答應,手忙腳亂地拿起水桶。他兩個眼睛盡力克製著疲憊,強行瞪大,眉毛則不受控製地來回跳動,他不是故意這樣,是真的太累了。


    反觀身後的胖子翟隴和瘦子明鄺兩個人,雖然人站著把水桶拎在手裏,可狀態卻迷迷糊糊,眼皮子耷拉在一塊,神色困頓,看上去憨得很。


    他們早來半年,已經習以為常,對澤彥師兄的行為也被迫免疫了,如果這個時候推他們一下,兩個人一定倒頭就睡。


    林逸肩挑兩個打得滿滿的水桶走在最前麵,嘴巴裏一直輕聲念叨,暗暗使勁:“嘿咻!嘿咻!嘿咻!”


    整個過程來回往返數遍,用專心二字來形容林逸都有些不貼切,應該是全心全意才對,他就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一樣,腦子裏麵隻想著,盡力把一個簡單的打水要做到最好。


    以至於現在他身上雖然仍舊纏繞著不少紗布,但一舉一動卻根本不像一個受傷的人。


    胖子翟隴和瘦子明鄺全程跟在他的後麵,他們幹活要從容不少,得益於半年時間的偷懶,他們已經成為了劃水的老油條。


    不過對於小孩子來說,時不時地摸摸魚劃劃水,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很正常。


    最後一趟的時候,林逸正興致勃勃地往回趕,卻忽然尋不見兩人的蹤影,環視四周之下聽見不遠處的河邊傳來呼喊聲:“喂!小逸!”


    “嗯?”林逸呆呆地循聲望去,發現兩個人正光著腳站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摘野山楂。


    對於他們,林逸總是生氣而又無奈。


    一方麵生氣。是因為剛見麵的事情雖然已經過去,兩人也道歉了,但林逸偶爾沒事的時候還是會常常想起來,不想不要緊,一想就容易鬱悶,畢竟誰不是熱血上頭的年輕人呢。


    另一方麵無奈,則是因為他們的出生和自己有著天差地別。這兩個人家中都是權貴,林逸隻是一個底層的小老百姓,他們輕而易舉擁有的,可能是林逸一輩子都無法觸摸到的。


    現在三人能在一塊,付出的代價可是林逸的一切都被迫推倒重來,現在的境遇說難聽些,是寄人籬下也不為過。因此他時常想不明白,為何兩人要如此的散漫。


    至於自己盡心盡力的理由很簡單,突遇變故的他,在現在所擁有的,說不定哪一天又會被突然奪走,他隻是想好好抓住這些稍縱即逝東西罷了。


    思慮間,瘦子明鄺帶著一臉笑容,慢悠悠地走來。


    “呐!吃吃看!”他的手裏是一捧野山楂,平易近人的笑容掛在臉上,想著他從沒針對國自己,林逸就沒拒絕,接了來送往了嘴裏。


    剛一入口,他就接連打了幾個冷顫,五官扭曲在一起,迅速分泌的口水根本止不住:“嗚!這也太酸了吧!”


    “就是酸的啊,吃了就不會想睡覺了!精神得很!”當著他的麵,明鄺也往嘴裏塞了一把,不過他的反應更誇張,精瘦的身軀非常尷尬地扭了好幾下,擠在一塊的表情甚至已經僵住。


    如此的表情在他稍顯瘦削的臉上倒也出奇得好玩。


    翟隴跑了過來,眼看他拖著他胖胖的身子,輕盈地避開腳下的嶙峋亂石,那蠕動著一跳一跳的模樣的確讓人忍俊不禁:“再試試這個看!”


    有了前車之鑒,林逸本能地拒絕,可還未說話,野山楂已經被強行塞到了嘴巴裏。


    又是如出一轍的反應,口腔裏麵夾雜著酸和苦兩種味道,不停侵襲著林逸的味蕾,連連泛起惡心,幹嘔數下:“哇!好苦……這個也有什麽功效嗎?”


    “嘻嘻,沒什麽,隻是苦而已!”翟隴一臉奸計得逞的自豪表情,轉身離去時還不忘發出幾聲得意洋洋的壞笑。


    林逸當然是氣得不行,隻不過也隻局限於此而已,人家的身份擺在那裏,再念及明鄺父親對自己的恩惠,便不好意思再與他計較了。


    因為廟裏人手不多,所以回去後,他們要先幫忙幹活。


    一般呢,都是先去廚房把當天的菜肴整理好,劈劈柴,燒燒火。簡單地吃過早飯後,把不算大的廟宇再好好清掃清掃,一番操作下來差不多就要到中午了。


    吃過午飯,才是正式的學習時間,他們需要先練功,以保證晚上學習的時候能夠有一個較為亢奮的狀態。


    烈日之下,三人後背緊貼牆壁,雙手抱頭,蹲紮馬步,沒一會三人的腳下的泥土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不少。


    這個動作看似簡單,站一小會當然是輕輕鬆鬆,不是什麽大問題。


    可在練功這種一本正經的事情上,澤彥師兄的要求很高,而且他全程站在旁邊監督,手裏的挖飯勺故意在三人的麵前晃悠來晃悠去,時時刻刻地在提醒他們需要全神貫注,不然一個不專心,挖飯勺就要打到頭上。


    這挖飯勺的威力三人都見識過,被敲一下就要疼個大半天,晚上睡覺都不踏實,隻要是有點腦子的,都不想如此。


    翟隴這個胖子最輕鬆,不知道是不是平日裏吃得多的原因,在這種時候精力格外充沛,他全神貫注地目視前方,就算汗水溢進了眼角,也無所謂,嘴巴張開少許,節奏平穩地吸吐氣,看來對於練功,他本人很感興趣


    明鄺這個瘦子呢,夾在兩個人中間,他的狀態就沒有那麽舒服了,兩排牙齒是咬得咯咯作響,就像是死死咬住獵物的猛獸,絕不鬆口。


    他的五官甚至全都擠在一塊,兩隻腳發顫的頻率十分驚人,身子晃晃悠悠,隻要一陣輕風,他便要摔倒下去。總而言之,他整體看上去實打實的痛苦。


    至於林逸,不好不壞,打小他農活做得多,加上現在心態的轉變,問題不大。雖然前幾日的傷勢還未痊愈,但盡力忍一忍,也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情。


    興許是一個姿勢保持得太久,林逸的思緒逐漸開始偏離,想到這幾日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機遇。隻覺得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就好像一股腦地全部湧向自己,令人難受的同時卻又令人感慨。


    神遊間,碩大黑影突然以驚人的速度襲向了林逸,隻聽到清脆的一聲“哐啷!”,澤彥師兄的挖飯勺好好地光顧了他的腦袋。


    痛是挺痛的,林逸眼眶一下子就泛起了紅,眼角的餘光瞥見兩個師兄正偷摸壞笑著,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晚飯過後,是學習時間。


    林逸因為沒念過書,所以澤彥師兄打算先從認字開始,單獨給他輔導。準備的時候卻發現,另外兩位師兄的狀態和下午的時候,是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明鄺看書看得那叫一個專心致誌,兩個放光的眼睛緊盯著書本不放,右手端著毛筆,十分細心地做著筆記和摘錄,光禿禿的腦袋上常常會站著幾隻蒼蠅,但他就好像完全感覺不到一般,從來沒在意過。


    他的身形頗瘦削,皮膚清冷,由內而外有點病怏怏的態勢,不過長得很標致,濃而密的眉毛,眉宇間透露著冷靜,鼻梁高蹺,眼神很是深邃。


    反觀翟隴是煩躁不堪,這裏撓撓,那裏抓抓,兩隻手就沒停下來過,時不時再打上幾個哈欠,書本對他來說最大的用處,應該是打蒼蠅,完全看不出他有想要學習的心思。


    他本身皮膚就略黑,嘴唇又厚實,一雙小眼睛篤定地盯著林逸,看上去人畜無害,現在如此的行徑,更讓人覺得他整個人憨憨的。


    一直學到深夜,經過一天的勞累,大家都深深睡了下去,唯獨林逸此時沒有在床上。


    漆黑的天穹裏布滿了點點生輝的星星,格外耀眼。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掛在空中,淡淡的光像輕薄的紗,飄飄灑灑,透過稀疏的樹葉,灑在林逸身上,涼風徐徐吹來,格外舒爽。


    林逸四肢動作不停,閉著眼睛,腦袋裏麵正仔仔細細地對下午練過的攻勢翻來覆去地複盤研究。


    這是他第一天這樣做,前幾日覺著兩個師兄是不學無術,浪費優勢的家夥,可今日觀察到他們的狀態後,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都說笨鳥先飛,林逸很清楚,在這亂世中他已經晚了,落後了很多,而且還沒有別人與生俱來的優勢,若不想窩窩囊囊地過活一輩子,若不想再體會一次失去自己所珍視的東西的痛苦,若不想再在麵對絕境的時候無能為力,額外的努力對他來說,必不可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飲馬秋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築摩江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築摩江畔並收藏飲馬秋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