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內的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晃過去,林逸、明鄺、翟隴三人已朝夕相處了五年之久,關係雖不說親密無間,但也好過普通朋友,交心談話是常有的事。


    盡管另外兩人依舊時不時會開林逸的玩笑,但人無完人,得人恩果千年記,他自己也就隨他去了。


    冬日某天,和往常一樣,林逸和明鄺在河邊洗衣裳。


    此時的翟隴正裹在被子裏睡懶覺,據他自己所說“冬天睡懶覺,是對冬天最起碼的尊重”。本來這事是他和明鄺兩個人一同做的,但林逸來了,這差事就落在了他頭上。


    石頭邊,明鄺穿著厚實的衣服坐著,一隻手翻洗著衣裳,另一隻已經泛紅的手端著本書,用心得有些過頭了。


    他們兩個一個上遊一個下遊,每次明鄺看書看得出神不小心把衣裳給撒開,林逸就在下遊接住。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些年了,默契也因此形成。


    以前年紀小,大家都貪玩,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每個人似乎都已經清楚他們想要什麽,明鄺愛讀書,就利用一切時間看遍天下群書;翟隴愛習武,每每練功都是超出常人的專心和細致。


    唯獨林逸,練功學習這麽些年,好像還沒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


    山林間靜悄悄的,“嘩啦……嘩啦……”翻洗衣裳的聲音在河邊此起彼伏。片片雪花漫天卷地落下,如鵝毛一般,紛紛揚揚,輕盈地落滿山間。僅一會兒,大地一片雪白,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銀白色的,閃閃發光。


    林逸突然頓住,伸出手將雪花接過,看著手心晶瑩而純潔的雪,久久出神。


    “好久沒下這麽大的雪了啊!”稍顯幹澀的嗓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


    回首望去,明安靜靜站著,臉上掛著少許笑容,明鄺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把當下的一整頁書看完才不緊不慢地合上。


    林逸放下手中之事,麵露喜色地上前,看到明鄺走過身旁的時候頓了一下,步伐縮小,有些佝僂著身子地站在他身後。


    這對父子相處起來的拘謹動作,讓人覺著有些太過正經。他告訴兩人翟隴的妹妹今天要來看他們。


    明鄺肉眼可見的開心,沉了許久的臉難得表現出喜悅。


    並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展現在林逸的臉上,往年這種時候他都會借口外出幹活,說他怕生有些太過,隻是想起自己過往的經曆,除了和兩個母親有過交流,他還從未和任何一個女孩子一本正經地打過一個照麵,再加上和廟裏的幾個男的朝夕相處這麽長時間,要麵對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女孩,對他來說有些不適應罷了。


    更何況以他的身份再多認識一個權貴似乎算是太過奢望。


    正想著今日找什麽借口外出,明安已走進身前,他的手裏捧著一件棉大衣,看成色是嶄新的,輕輕摸一把,感覺厚實得很,穿在身上必定暖和得很。


    這就是給林逸的,自打明安收了他,每年過冬都會送他件新的棉大衣,平時雖然沒有像對兒子那般親近對待他,但也算是照顧有加,吃穿什麽的一般也不會虧待他。


    對於這種恩情,林逸自當感恩戴德,站直著身子,畢恭畢敬地將大衣接過,十分鄭重地行禮。


    “爹,我怎麽沒有啊!”明鄺故意擺出一副生氣模樣,平日裏冷靜的他此刻神情卻像是一個賭氣的小孩子。


    明安一聽,倒也配合,故作深沉:“平日裏給你買的衣服還不夠啊,況且再過不久你們就要回家了,還在意那麽一兩件衣服啊。”


    明鄺玩鬧一般地笑著,看著麵前兩人裝模作樣地打趣,林逸更顯唏噓和惆悵,捧著棉大衣久久注視,下意識地輕聲道出一句:“回家麽?可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此話一出,三人都顯尷尬,林逸意識到之後匆忙道歉。


    短暫的一番寒暄,明安還有重要的事情便先行離開,邁出步子時,林逸一本正經地作揖行禮:“明叔,一路順風。”


    林逸久久沒有動作,甚至遠去的腳步已經消失,他依然不願起身,還是被明鄺輕拍了一下腦袋才緩過神來。


    兩人匆匆忙忙地把衣裳洗完,稍做準備後就啟程。他們沿著河邊小道一路回去,明鄺難得心情大好,又是大雪紛飛的冬日,二人不由感歎風景極好,身心暢快,便打鬧起來,嬉笑的聲音在山間倒也清脆。


    恍惚間突然聽到某處密林間響起女子淩厲的慘叫聲,二人也沒多想,疑心驟起,匆匆趕赴。


    紛飛的大雪雖迷糊兩人視線,但好在厚雪之上的腳印十分明顯,很快他們就見到不遠處正有十分急躁的幾人。


    他們大喘著粗氣,動作粗野得很,臉上卻是興奮模樣,似是迫不及待。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被他們扛在肩膀上,嘴巴裏被強塞著破布,她發了瘋似的扭動,粗糙的麻繩把她髒髒的皮膚勒得血紅,沉悶的慘叫不絕於耳,漸而轉變為哭泣,渾濁的淚滴落滿了臉頰。


    林逸頓覺怒由心起,血衝腦門,多年前生母的經曆如刀刻斧鑿一般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


    雖未親眼見到,但生母那狼狽的模樣卻讓他一輩子都無法釋懷,他一下子無法壓抑住由心底燃燒起來的怒火,抄起一件潮濕的衣服後直衝過去。


    明鄺本想著對麵人多,兩人應該智取,可還未開口,林逸已經站在了幾人的麵前。


    土匪模樣的三人是喝得酩酊大醉,把女子丟在樹下,他們俯視著,神情猥瑣地交換著露骨的言語,兩隻手不安分地在腰腹處匆忙動作。


    聽到身後動靜一看,幾人也不知道林逸究竟是何身份。其中一胡須男子,迷迷糊糊地上前:“兄弟,先來後到啊!排隊!”


    女子似乎已撐不下去,兩眼淚眼婆娑得趨於成一條細線,林逸頓了一下,突然衝向幾人,手中潮濕的衣服掃向胡須男子。


    潮濕的衣服結結實實抽在那人臉上,如同一根棍子抽打,抽得胡須男子跳了起來,直喊疼:“你做什麽!”他左手撫著臉,右手迅速抽刀出來,半邊臉頰被深紅色的印子占據。


    另外兩人緊張地分散,雖是白天,但紛飛的大雪令他們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有人搗亂,幾人本來就是在幹壞事,現在被這麽一弄,自然十分緊張,本能地胡亂揮刀。


    “井水不犯河水,你究竟是誰?為何壞我們好事?”胡須男子明顯慌了,手裏的刀鋒襯著白光,閃爍的光芒錯亂得異常晃眼。


    林逸隻是惡狠狠地死盯著幾人,情不自禁地撕扯著嗓音:“放了她……”


    “大哥,這……”另外兩人麵麵相覷,顯得猶豫。


    “他娘的,小屁孩懂什麽!給老子滾!”胡須男子怒斥二人,緊接著便拿刀威風凜凜地走過來,一臉要狠狠教訓林逸的鄙夷。


    幾人很快糾纏在一起,林逸憑借多年的功夫以及自身年輕的優勢,與他們周旋許久,麵對來勢洶洶的刀鋒都能迅速避開,雖然雙拳落在幾人身上不少回,但力量明顯不夠,最多也就讓他們的表情猙獰些,並不能克敵製勝。


    眼看時間耗得越來越久,林逸已經明顯落於下風,幾個土匪似乎也不想再浪費時間,打算直接三人一起上。


    劍拔弩張之際,卻聽周圍突然傳來大喊聲:“大家快來啊!他們在這裏啊!快來啊!”


    話音未落,四麵八方的密林間突起騷動,窸窸窣窣地好像正有不少人在同時往這裏趕。


    土匪們本來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暴露在大眾視線下他們自然不願意,而且看這陣勢人還不少,若是其中有幾個壯漢刺頭,那他們今天就不值當了。


    這麽一想,幾人一下子便慌了手腳。


    同一時間,林逸又十分配合地高喊一聲:“喂!我在這!”


    話音未落,幾個流寇二話不說轉身就跑了出去,一溜煙匆匆消失不見。明鄺緊接著現身,手裏麵拿著不少石頭,看來那些唬人的騷動就是這玩意兒引起的。


    樹下奄奄一息的女子很狼狽,披頭散發,髒了的身上隻掛著幾塊破布遮擋住重要部位,體型瘦得駭人,身上還發著惡臭,後背上更有一大灘血漬,小心地揭開粘膩的破布,露出來的,是幾乎滿背的血疤,看樣子是燒傷,翹起的血肉裏夾雜著沙粒塵土和雜草,仔細一看還在滲著黑血。


    林逸蹲下來輕聲地呼喚:“醒醒?醒醒?”


    女子沒有任何回應,始終緊閉著雙眼,仔細查看有著細微呼吸。雖然澤彥師兄會些醫術,但畢竟不是專業的,看女子如此嚴重的傷勢,兩人沒有什麽猶豫,將她背上背,帶去了陳郡城中的醫館。


    二人在門口處著急地來回踱步,十分擔心,大夫則在裏麵施救。


    林逸抬頭望了眼天,快要傍晚了:“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免得讓師兄擔心。更何況,你不是還有要見的人麽。”


    翟隴的妹妹也來了不少回了,每次明鄺都出奇得開心,就連平日裏愛不釋手的書籍在那一天也不長碰,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七八來。


    更何況,他自己本來還在煩惱怎麽借口外出,現在好了,機會自己送上了門,當然不能放過。


    明鄺幹脆地點頭,輕拍林逸的肩膀,把象征著自己父親的印信交給了他:“遇上什麽事把它拿出來,會對你有幫助的。”


    對於碰上事就搬出明安這件事情,林逸其實並不太樂意,不管怎麽說,這麽些年,吃人家用人家的,怎麽好意思再給別人添麻煩呢。


    但麵對明鄺的好意,他也隻能小心地將印信接過,衝明鄺點點頭,示意放心就好。


    那一晚,林逸沒回去,獨自坐在醫館的大堂直到天亮。他做了個噩夢,睡得很不好。


    夢裏麵,生母衣衫襤褸地躺在地上,頭發散亂著,萬分的狼狽,她的周圍,是一個個不懷好意,麵露色氣的流寇。


    而林逸自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如何被一點一點地折磨,虐待,直到瘋癲。可他自己,卻始終隻能無能為力地看著。


    雖然沒有任何的意義,但醒過來後,他在想,當年如果像今天一樣的話,所有的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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