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薛家後,家明開著他的奔馳車去了曼玲的別墅。曼玲是富家女,比他大一些,在泰國和馬拉西亞都住過一段時間,她最喜歡一些神神秘秘的事情。


    曼玲說,泰國的瓦刺大師來到本地,在她的家中暫住。瓦刺大師身材瘦小皮膚黝黑,雙眼卻亮得驚人,仿佛可以看透人心和命運。


    古曼童是由七種泥土混合了孩童的骨灰捏成,在天亮之前放入燒窯內燒製而成的。能力高明的大師需找到另一個世界裏心甘情願的孩童靈魂,將它帶進古曼童的塑像裏,然後就可以讓有緣人將古曼童帶回家。如果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供養古曼童,古曼童就會給供養者帶來好運。


    家明驚訝地問:“骨灰?孩童的靈魂?”這個所謂的泰國大師該不會是一個騙子吧?


    瓦刺大師似乎看出了家明眼底的不屑,他側過頭對著曼玲低語了幾句。


    曼玲的神色微變,她盯著家明,“瓦刺大師讓我告訴你,有些女人就像是荒野裏的毒刺草,沾上就會中毒。家明,你不是馬上就要和宋丹青訂婚麽?怎麽還在外麵招惹其他的女孩子?”


    家明俊朗的臉上有一絲尷尬的神情,“我也沒想到她那麽瘋。其實我挺喜歡她的,但是她一知道我要訂婚就說要去找丹青說清楚。”


    曼玲冷笑,“男人都是花心的。”


    家明看著瓦刺大師,他雖然在微笑著,雙眼卻沒有一絲熱度。家明匆匆和曼琳告別。他覺得梅溪楚楚動人對他百依百順,他並不認為訂婚後就一定要和梅溪分手。但是,梅溪肚子裏的孩子一定不能出生,否則就是在公然打宋家的臉。


    家明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梅溪最後和他聯係時用的號碼。


    家明唇角微彎,按了通話鍵,“梅溪,你這幾天在哪裏?我很擔心你……”


    家明走之前,瓦刺大師送了他一串用透明石頭穿成的手鏈。他告訴家明,戴著手鏈,他就能讓梅溪乖乖聽話。


    家明離去後,瓦刺大師吩咐曼玲不要打擾他靜修。偌大的別墅變得越發沉寂,連保姆也離開了。


    瓦刺大師靜靜坐在午後的陽光裏,他的黑色雙眼漸漸變成了白色。一道猙獰的怪物的幻影從盤坐的瓦刺大師的胸骨中鑽出。它有著漆黑發亮的外皮,詭異的頭顱上生長著幽藍的複眼,尖銳的口器如同利箭。


    怪物腹部的骨膜微微顫動,捕捉著大氣中的訊息。這個世界潛藏著如此多的異星蟲族,它們是比人類要強大許多的外來客。這顆星球就是它們的狩獵場。怪物狩獵人類,也狩獵同類,不斷強化自身。


    瓦刺大師之所以來到這個城市,就是要培養一個自己的弟子,最終,弟子將變成他的新皮囊。令瓦刺大師驚訝的是,他嗅到了一隻高階異蟲幼崽的氣味。他送給家明的橫紋石手鏈能夠散發微妙的波動,這種波動能夠限製這隻外星異蟲幼崽控製寄主的能力。


    瓦刺大師一直很謹慎。僅有的數隻王蟲分別占據著這個世界最重要的區域。東南亞的王蟲是和平主義者,它隻在每六十八年的結繭期前吞噬異蟲,儲備結繭的能量。因為環境和氣候的關係,東南亞的異蟲數量極多。漫長的時光裏,許多被異蟲寄生的人類學會了和異蟲溝通並借用異蟲能力的方法。這樣的人類被稱之為蟲師。


    瓦刺大師扮演的也是蟲師的角色,這讓他得到許多富豪的供奉。真正的瓦刺根本不是蟲師,而是罕有的異蟲師。他披著人類的皮囊行走在這個世界已經數百年。本體的他是虛影蟲族的後裔,跟隨流星雨來到這嶄新的世界。瓦刺想要再度進化,要麽就選擇新的皮囊,吞噬和自己一樣品階的異蟲,要麽就找到一個能夠和自己基因融合的人類,進化為新的物種。合適的皮囊並不好找,同品階的異蟲也意味著極度的危險。


    不過,異蟲並不缺乏耐性。在隕石裏沉眠的蟲族們都度過了近乎永恒的時光,它們從銀心出發,就像風裏的草種,根本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吹向濕潤適宜的土壤。毫無疑問,能夠抵達地球本身就是奇跡。


    黃昏,家明開著車將梅溪帶到了位於偏僻街道的一家私人診所外。他將車停在診所前,牽著梅溪的手,走進診所。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和美麗的少女,這樣的組合在這家私人診所裏並不多見。


    家明對著谘詢服務台的護士小姐溫柔一笑,“您好,我是預約過的13號。”


    護士小姐的視線落在了梅溪的臉上,然後下滑到了她的小腹。她露出一個略帶諷刺的微笑,“先生,我帶您的女朋友去醫生那裏。”


    梅溪的雙眼木然,她覺得有些喘不過起來,仿佛有什麽沉重的東西正壓在她的腦海裏,令她無法認真思索。腹部抽痛了起來,梅溪悶哼了一聲,蹲下了身子。


    家明扶著梅溪,眼裏是無盡的溫柔體貼,“梅溪,我們請醫生為你檢查一下身體。”


    梅溪微微搖頭,美麗的雙眼微微有些迷惘,“我今天才去產檢過,寶寶很好。家明,為什麽我們還要來?”


    家明輕撫著梅溪的短發,“梅溪,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但是寶寶不能要。”


    梅溪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她的思維仿佛被凍住了,有某種尖銳的痛苦在心底產生,卻被一層迷霧籠罩。


    梅溪想,家明的未婚妻一定不知道在冬夜的餐館裏洗碗的滋味。堆積如山的碗碟,渾濁發黃的冷水上漂浮著白色泡沫,食物的殘渣在膠皮手套上滑落。呼出的氣在冷夜裏清晰可見。梅溪讀大學的每個晚上都在餐館裏兼職洗碗,總覺得自己像將死之人,不斷吐出生氣,離死亡越來越近。梅溪知道,那是自己的學費,所以她必須得拚命。


    家明是她疲憊而絕望的人生裏的一線光。有時,梅溪會想,自己是不是太想抓住那一線光,所以忘記了自己賤如草的命。一切戀情的開端都很美好。疲勞過度的梅溪暈倒在家明的車前,家明抱著臉色蒼白的少女衝進附近的醫院,他那時覺得她是易碎的瓷器,嗬護備至。他的溫柔令梅溪的心柔軟無比。


    梅溪跟著家明重新認識這個城市,去聽音樂會,去看芭蕾舞劇,去優雅精致的會所。她沒有再打工,用上了名牌手袋和鞋子,衣櫃裏總有最新款的昂貴衣裙。她漸漸想不起來冬夜裏洗碗的滋味了。


    從雲端墜入深淵,有時候隻需要一瞬間。家明要訂婚了。梅溪這才想起家明從未帶她見過他的朋友和家人。家明的喜歡,和梅溪的喜歡並不相同。


    梅溪在家明的安撫下順利地進入了手術室,不一會兒,被麻醉的梅溪就陷入了昏睡的狀態。她知道她應該逃走,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手腳。淚水從昏迷的梅溪的眼角滑落。她一直以為,她會和家明一直相愛,直到老去。那不過是一個虛妄的夢。她在他的麵前無知任性,以為他會包容她,卻沒想到她隻是他喜歡的一個玩具娃娃。


    梅溪的腹部奇異地蠕動了一下,緊接著,梅溪突然坐了起來,奮力推開了拿著手術器械的護士。她光著腳衝了出去!


    原本站在谘詢台後的護士捂住了嘴,她發現從她麵前跑過去的梅溪根本沒有睜開雙眼!


    雙目緊閉的梅溪衝出了診所,跌跌撞撞地在人行道上跑著,最後消失在了一條小巷的深處。沒多久,氣急敗壞的家明衝了出來,他已經找不到梅溪的蹤影了。


    黃昏太陽的光輝令人相信天堂的存在。宿霧有些低燒,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默默忍耐著,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睡意仿佛潮汛一般湧了上來。


    宿霧期待著能夢到雅原。她醒來後的世界,沒有雅原。


    夢境裏是黑夜,雲層很厚,月光黯淡。宿霧獨自走在陌生的房屋走廊裏。她聽到走廊的盡頭有著啜泣聲。


    宿霧慢慢走了過去,夜風清涼,甚至有些冷,她看到了那個蜷縮在廁所地板上的女孩子。即使她剪短了頭發,她也能一眼看出這個女孩就是雨夜那個搭車的白裙少女。


    女孩在哭,血液將她的校服染成了紅色。一個人怎麽可能流那麽多的血,卻還活著?


    風變得冰冷,溫度在急速下降。宿霧的頭皮發麻,她盯著便池裏漂浮著的異物,將喉嚨裏的尖叫聲關住。


    女孩抬起頭來,神色悲戚地看著宿霧,“我……我失去了我的寶寶。我錯了,我不該再聯係家明。”


    宿霧問女孩:“你是誰?你為什麽會在車禍現場消失?”


    女孩沒有回答宿霧,隻是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我的寶寶會複活的……一定會……”


    如果農夫沒有細心打理田地,麥田裏會瘋長滿稗子,它們搶奪著大地的養分,肆意地展露枝葉,卻不會結出沉甸甸的麥穗。生命有時候就是掠奪。


    宿霧在努力扮演一個正常的人,她按時上課下課,按時吃飯,可是到了夜晚,她會時不時因為噩夢醒來。她總是夢到學校的教學樓裏爬滿了衣衫襤褸的人,他們骨瘦如柴,在地上蠕動著。還有抱著死嬰的老人站在角落裏冷冷地看著她。那目光虛無如時間,又似流沙。


    天氣半明半昧,似乎隨時有大雨降臨,空氣裏是塵土淡淡的氣味。圖書館遭遇的意外已經過去三天了,明天是雅原的頭七。在民間故事裏,死去的人會在死亡後的第七天回歸人間,探望親人,做最後的告別。


    宿霧坐在教室裏看著宋教授在講台上講課,她覺得累,眼睛看著黑板上的字都有些模糊。她的背後,同班的兩個女生正在說著她的八卦。杜若和蘭秋住在隔壁女生寢室,杜若自從見了雅原就念念不忘,不斷示好,卻一直未能博得雅原一絲注目。蘭秋是杜若好友,她不喜歡宿霧,總覺得宿霧骨子裏有一股冷淡勁兒。今天她恰好和蘭秋坐在宿霧身後,就忍不住要刺一刺宿霧。


    蘭秋聲音低低的,卻恰好能讓宿霧聽到,“本來以為某人會麻雀變鳳凰,卻沒想到她的王子死了。”


    杜若吸了吸鼻子,聲音沉鬱,“蘭秋,你別說了,我現在都沒緩過勁兒來。某些人就是克父克母,克她身邊所有親近的人。雅原就是被她克死的!”她也是無意中從年級輔導員那裏聽來的,宿霧的父母早就死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手段迷住了雅原。


    宿霧聽到了雅原的名字,心中刺痛。她聽到杜若說她克死了父母和雅原,雙手緊握。她沒有回頭,腦海裏卻浮現出了爸爸媽媽去世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那是天空清澈蔚藍的夏日,周末的上午九點。熱水壺在廚房裏發出尖銳的叫聲,提醒著水已經沸騰。宿霧聽到媽媽推開廚房門的聲音。爸爸此時應該站在陽台上給他的花花草草澆水。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片段卻深深地銘刻在宿霧的心底。


    蘭秋看著宿霧沉默的背影,心中得意了起來,“所以,人要認命。”


    宿霧緩緩回過頭,安靜地看著蘭秋,看到了她眼底隱藏不住的惡意。她不明白對她來說近乎陌生的同班同學為什麽會對自己保有如此大的惡意。


    蘭秋在宿霧安靜的目光裏漸漸羞惱了起來,“你看著我幹嗎?我說錯什麽了麽?”


    杜若看到宋教授的視線已經移了過來,垂下眼簾,掩飾眼底的幸災樂禍。


    宿霧沒有回答蘭秋。她回過頭,繼續聽課,她不想和蘭秋在課堂上無意義地爭執。雅原如果知道她被人這樣羞辱,一定比她更難過。


    宋教授欲言又止,宿霧和雅原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隻是沒想到雅原就這麽死了。她若無其事地講課,在心中歎息了一聲。宿霧如果能從這段傷痛中走出,她以後還會幸福。隻是像雅原這樣的男生,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少。


    杜若沒想到宿霧會忍下這樣的羞辱,她眨了眨眼,抬頭看著宿霧的背影。像宿霧這樣平凡的女生原本就不可能和雅原長久地在一起。雅原以後的結婚對象一定是出身高貴的財閥千金,而宿霧不過是夜晚的一陣霧氣,最終會從雅原的生命裏消失。


    下課鈴聲響起,宋教授還沒來得及宣布下課,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衝向了門外。她無奈地看著人群,知道這學校裏能沉下心做學問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就在這個時候,宿霧的手機振動了起來。


    宿霧看了一眼手機號碼,詫異地揚眉,是明薔的號碼,此刻美國正是半夜,明薔一定有急事。


    宿霧按了通話鍵,聲音平穩,“明薔,你出什麽事了?”


    大洋彼端,明薔的聲音疲憊,“宿霧,我想和你借錢。”


    宿霧沒有問原因,隻是問:“你要多少?”


    明薔低低說了一個數字,那是宿霧所有的積蓄。


    宿霧的聲音輕柔,“我馬上去銀行辦理匯款手續。你把你的賬戶信息給我。”


    明薔啜泣,“……宿霧……”


    宿霧的眼底是溫柔的霧氣,“明薔,你要好好保重。”


    上午最後兩節沒課,宿霧匆匆穿過校園,趕回宿舍找證件和銀行卡。她不知道明薔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明薔如果不說,她不會問。就如同她們小時候一起去逛街,她看到明薔手肘處的傷痕和她紅腫的眼睛,也什麽都不問。明薔一直比她學習用功,拿了常春藤名校的全額獎學金,擺脫掉了她那個懦弱的母親和猥瑣的繼父。那麽要強的明薔,如果不是麵臨絕境,是不會向自己借錢的。


    明薔並不看好她和雅原的戀情,所以雅原去世的消息,她一直沒有對明薔說。宿霧想,她應該找份兼職,所有的存款給了明薔之後,她就捉襟見肘了。她的衣櫃裏鎖著幾件雅原送她的首飾,可那是雅原留給她的禮物,她不會變賣。


    想著心事的宿霧一不小心撞到了人,她聞到了似曾相識的氣息,清爽的肥皂味混合著太陽的溫暖氣息。


    男生扶住了宿霧的肩,“同學,你沒事吧?”他略略有些驚訝地揚眉,看著眼前的女生。三天前,就是她在圖書館裏差點兒被砸傷。這裏不是光線柔和略微黯淡的圖書館,清澈明亮的陽光裏,女孩就像是走失的貓,眼神迷惘。


    宿霧覺得男生的聲音像是在哪裏聽過,她皺著眉看著男生,“你……你是……”


    男生笑笑,他的微笑幹淨,略略有些捉弄,“我是你救命恩人。我叫謝長卿。”


    宿霧反應過來,微微一笑,“謝謝你那天在圖書館幫我。我叫宿霧。”


    謝長卿因為宿霧淡淡的微笑有些晃神,“我也沒做什麽。可惜沒能捉到那個推倒書架的女生。我隻看到了她的背影,一路跟著她去了醫學實驗舊樓,她在樓裏消失不見了,怎麽也找不到。”


    宿霧想起了那天在醫學實驗舊樓外感覺到的詭異視線和聞到的那股燒秸稈的煙味。那個窗戶裏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女生窺視著她?為什麽會有人想要傷害她?是和蘭秋一樣討厭自己喜歡雅原的女生?


    宿霧若有所思的時候,謝長卿大大方方打量著宿霧。他很少看到宿霧這樣的女生,外表柔弱骨子裏卻很有韌性,最有意思的是她的眼神,似乎總是看著另一個世界。


    謝長卿唇角越翹越高,他很少遇到在自己麵前會走神的女生。他站著那裏看著宿霧,卻不知道自己也成為了別人眼中的風景。


    蘭秋在不遠處看著謝長卿和宿霧,心中陰鬱而憤怒。謝長卿是臨床醫學係大三的風雲人物。杜若喜歡溫潤如玉的雅原,她卻喜歡謝長卿這樣的硬朗男生。


    宿霧回過神來,發現謝長卿一直站在一旁笑眯眯看著她,她有些尷尬,“對不起,我……大概是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有些無法集中注意力。”


    謝長卿詫異地揚眉,“你在吃什麽藥?是藥三分毒,我給你把把脈,看能不能食補。”


    宿霧問:“把脈?”


    謝長卿雙眼明亮清澈,“我是臨床醫學係的,家裏一直開診所,我經常在診所裏幫忙。”雖然同學們經常用把脈看手相來釣女生,可他從來不會這麽做。因為從小到大,總有一群女孩子追在他身後,讓他不勝其煩。


    宿霧搖頭,“謝謝你了,以後再說吧。謝長卿,我還有事要先走了。下次我請你吃飯,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明薔還等著她匯錢過去。


    謝長卿微笑著點頭,目送宿霧離開。他轉過身正要走,聽到身後傳來女孩子柔美的聲音,“謝學長,你也認識宿霧?宿霧真可憐。”


    謝長卿愣了愣,“宿霧怎麽可憐了?”


    蘭秋歎息,“宿霧好不容易成為了一個有錢人的女朋友,結果那個有錢人前陣子死了。她……也許已經過不慣平常學生的日子。”


    謝長卿有些擔憂,宿霧是不是在吃抗抑鬱的精神類藥物?


    蘭秋惋惜地說:“宿霧真是……可惜了……”她的話意味深長,令人浮想聯翩。


    謝長卿卻似乎並沒有因為她的話露出鄙夷的神色,他和蘭秋禮貌地告別。宿霧是愛著那個人的吧?所以她在圖書館裏才會那麽平靜和心灰。


    蘭秋望著謝長卿的背影,神色微微感傷。她有些討厭這樣的自己,更加討厭吸引謝長卿視線的宿霧。


    一個短發齊耳戴著口罩的女生從林蔭小道匆匆走過,和蘭秋擦肩而過。她穿著寬大的裙子,抱著書包擋在胸前。她是梅溪。梅溪不敢回出租房,她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指引著藏匿進了有著數萬學生的學校裏。家明一定想不到她敢回學校!她一定要保住她的寶寶!


    經過醫學院實驗舊樓的梅溪心有所感,抬起頭來看著三樓最邊上那個破窗戶。她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女生,那個女生蒙著一層紗,站在窗後冷冷地看著她。肚子裏寶寶動了起來,梅溪垂下頭,右手按在腹部。她哆哆嗦嗦地從書包裏摸出了幾塊巧克力,塞進了嘴裏。她近乎瘋狂地咀嚼吞咽著巧克力。牙齒被染成了褐色,就好像經年不褪的血跡。


    曼玲的別墅。


    血紅色的花朵在陰暗角落的瓦缸裏生長著。它的花瓣上是仿佛眼睛一樣的黑色斑紋,看久了會莫名其妙眩暈。這是瓦刺大師從泰國帶來的花,他精心養著它,就好像照顧著自己的孩子。


    此時此刻,瓦刺大師微眯著雙眼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家明。


    家明恭敬地微微低著頭,心中局促不安,“瓦刺大師,梅溪她就這麽從手術室裏跑了出來,然後不見了蹤影。”


    曼玲將家明的話翻譯給瓦茨大師聽了。她心中暗暗驚異,沒想到瓦刺大師給家明的手鏈居然失效了。


    瓦刺大師的眼底有精光閃過,他接過家明的手鏈,微微合眼感覺,然後對曼玲低語了幾句。


    曼玲的神色變得怪異起來,她沉默了半晌,對家明說:“瓦刺大師會幫你找到梅溪,不過梅溪被一團邪氣包裹著,他需要時間。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你和梅溪的那個沒出生的胎兒。”


    家明打了個寒戰,他不明白瓦刺大師為什麽要那個胎兒。他原本隻是不想梅溪生下孩子,令宋家顏麵大失。他和宋丹青的訂婚是薛宋兩家合作的基礎,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婚姻要為家族利益服務。雖然他很喜歡梅溪,但從未想過要娶她。家明歎息,梅溪大多數時候都那麽楚楚可人,卻沒想到她居然在孩子的事情上這麽偏執。


    梅溪從手術室裏逃走後,他派人暗地裏四處尋找梅溪的蹤跡,不能讓宋家的人發現異樣,也不能放任梅溪不管。要是過上七八個月,梅溪生下孩子,找上宋丹青……


    家明覺得冷,空氣中是古怪的香料燃燒的氣息,他問曼玲:“梅溪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大師說她被邪氣包裹著,什麽邪氣?”


    曼玲深深地看著家明,慢吞吞地說:“那個胎兒帶著邪氣,是瓦刺大師說的。”


    家明顫抖了起來,他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一直不敢深想梅溪是怎麽從大坑裏爬出來的。那麽厚的泥土,那麽柔弱的梅溪。


    他的雙手有些發麻。他還記得那次劇烈的爭吵後,他掐著梅溪脖子的感覺,那種手指深陷在柔軟的肌膚裏,握住頸椎的怪異感覺。是什麽把他和梅溪都改變了?他明明記得第一次見到梅溪時的那種怦然心動。


    宿霧站在中國銀行的門外,看著慘白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就在剛才,她把所有的積蓄都轉給了明薔。宿霧拿起手機看著聯係人名單,猶豫了半天,還是撥了那個號碼。


    手機接通,電話裏是有些冷淡的聲音,“宿霧,你找我什麽事?”


    宿霧握緊了手機,她低低地回答:“我……”


    那個聲音冷冽得近乎譏誚,“放心,我不會以為你是因為現任男友死了,所以來找我這個前男友敘舊情。”


    宿霧歎息,“魏漫,我想請你幫我查一下明薔在美國出了什麽事情。她上午打電話向我借錢,我已經把錢打給她了。隻是我擔心她遇到了大麻煩,也許是錢不能夠解決的。”


    魏漫的聲音帶著濃烈的寒意,“如果不是因為明薔,你是不是一輩子不會給我打電話?你借了多少錢給明薔?”


    宿霧咬了咬唇,聲音更低,“我全部的積蓄。”


    魏漫沉默了幾秒,仿佛有寒氣從他牙縫裏滲出來,他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你是豬嗎?明薔那個自私鬼值得你這麽付出?還是雅原給你留下了很多遺產,所以你不在意錢?”


    宿霧不說話,她覺得自己打這個電話是錯誤的。她正要掛斷電話,就聽到了魏漫的聲音。


    魏漫的聲音依然冰冷,“我會去查明薔的事,有消息就告訴你。你剛才是想掛電話吧?求人幫忙就要有求人的姿態,你欠我一個人情。”


    宿霧“嗯”了一聲,終止了通話。


    與此同時,在一家還沒開門的豪華會所裏,黑色絲質襯衣的扣子沒扣的美豔年輕男子正懶洋洋躺在歐式宮廷沙發上。他的頭發有些長,散亂地鋪在暗藍色的沙發絨麵上,一雙鳳眼裏居然有著濕漉漉的笑意。他聽到手機彼端終止通話後的“嘟嘟”聲,將手機隨手扔在了白色的長毛地毯上。


    他咬牙切齒地低喃,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哀傷,“宿霧……”


    魏漫還記得和宿霧第一次見麵的情景。那時候,宿霧剛剛失去她的父母,消沉而頹廢。宿霧那時候瘦得要命,下巴尖尖,越發顯得她的眼睛大且深黑。那晚,他被人打得半死扔在了後巷的垃圾堆旁,是宿霧撿到了他。所以,魏漫有時會產生錯覺,他和宿霧的關係是寵物與飼養員的關係。在彼此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光裏,他們依賴著對方。如果不是後來,他那個有錢又底子不幹淨的父親找到了他這個私生子,也許他會和宿霧永遠在一起。但是,他選擇了跟隨父親的腳步。他和父親是同一類人,自私殘酷無情。


    魏漫永遠記得他那個血緣上的父親說的話:“聽說你和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丫頭住在一起。魏漫,那不是你的人生。不要對我說,你愛上了她。”


    他記得他是怎麽回答的:“她不重要。我今晚就跟著您離開這裏。我再也不想在這個破地方待上一晚。”他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如果他表達出哪怕一絲對宿霧的依戀,父親會毫不猶豫地抹殺掉宿霧的一切。


    天空開始飄落下細細的雨絲。


    宿霧緩緩走在雨裏,雨水總是容易讓人回憶起想忘記的事情。她還記得魏漫是怎麽離開她的。奇怪的是,魏漫卻一直沒有換掉他的手機號碼。她不怪魏漫,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也許她真的是一個克星,她生命中重要的人總是離她而去。


    宿霧回到學校宿舍,站在寢室的門前正要推開門,卻聽到了寢室裏的兩個女生正在談論自己。


    薛琪的聲音依然甜美,“你知不知道,宿霧在吃治療精神病的藥物?”


    蘭秋驚訝地說:“怎麽會?”


    薛琪回答:“也許車禍的時候把腦子撞壞了,又或者雅原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宿霧僵硬地站在門外,她沒想到薛琪發現自己在吃藥,還說給隔壁寢室的蘭秋聽。大學快一年了,她生活在有雅原的世界裏,沒有察覺到身邊的惡意。在雅原的嗬護下,她遠離了現實世界,而伴隨著雅原的離去,她才發現自己同寢室的室友那麽陌生。


    仔細想來,薛琪身為雅原所在的薛家的旁支遠親,在很久以前就暗示過自己,說雅原太完美,離她這樣的平凡女生太遙遠。她當時並沒有聽懂薛琪的潛台詞。


    就在這個時候,宿霧的身後響起了室長高佳媛的聲音,“宿霧,你怎麽站在門口不進去?”


    高佳媛挽著宿霧的胳膊,推開門走了進去,發現寢室裏站著尷尬的薛琪和蘭秋。


    宿霧沒有說話,她靜靜地看著薛琪。在她的注視下,薛琪緩緩地下了頭。她低垂的眼簾裏是驚疑不定的神色,宿霧應該聽到剛才她和蘭秋說的話了。


    也許是太緊張的緣故,薛琪的胃抽痛了起來。她低低地呻吟了起來,側過頭對蘭秋說:“蘭秋,我不太舒服,你帶我去醫務室看看。”


    蘭秋看了一眼室長高佳媛,忙不迭攙扶著薛琪離開了寢室。


    高佳媛拍了拍宿霧的肩,“宿霧,你別理薛琪和蘭秋,她們心眼又小又無聊。另外,我們班明天去溫泉旅行,你一定要去哦,這可是集體活動。”雅原的死令宿霧消沉了許多,她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


    宿霧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苦笑,“我隻是沒想到我居然得罪了好幾個人,卻不知道為什麽。”


    高佳媛忍不住捏了捏宿霧光滑的臉頰,“宿霧,嫉妒是萬惡之源。”


    宿霧苦笑,“我現在這樣有什麽好嫉妒的?佳媛,謝謝你。”


    高佳媛忍不住說:“你瘦了很多。人一定要向前看,不要回頭。”


    宿霧的神色有些恍惚,“我也是這麽對自己說的。可是……”可是她無法忘記火光裏雅原溫柔的眼神。雅原在這個世界最後的一句話是:宿霧,別怕。


    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她這麽好,不離不棄,到死都放在心上。雅原的溫柔令她真正忘記了被魏漫拋棄的痛苦。


    隻是,雅原死了。


    蘭秋扶著薛琪穿過女生宿舍的長廊,她古怪地笑了,“薛琪,你裝胃痛裝得真像。要不是高佳媛在那裏,我才不怕得罪宿霧呢。”


    薛琪的額頭上有細密的冷汗冒出,她皺著眉,“蘭秋,我是真的胃痛。今天早上沒來得及吃飯,我的胃好難受……”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整個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然後一股腥氣直衝喉嚨,她的嘴裏噴出一大口血來,全部噴到了蘭秋臉上!


    血順著蘭秋的發梢和下巴往下滴,她愣住了,然後歇斯底裏地尖叫了起來。血的腥味令她的胃中一陣翻湧,頭也眩暈了起來,她跪倒在地上狂吐。


    薛琪覺得自己的生命力隨著血的嘔出,不斷流失。她驚恐地按著自己的胃,被血跡染得緋紅的唇顯得毫無生氣,臉色也越發蒼白。她緩緩伸出手,想要求救,卻發現身邊隻有幾個驚慌失措的路過的女生。此時的薛琪看起來非常可怕,胃裏的血甚至從她的鼻子裏流出,滴落在地上。


    聽到蘭秋尖叫聲的宿霧和高佳媛跑了出來。宿霧撥打了120急救電話,然後對高佳媛說:“我們把薛琪扶回床上躺好,她現在必須靜臥。我記得我藥箱裏還有雲南白藥。”薛琪吐血的量很大,她應該是急性的胃部大出血。


    宿霧和高佳媛扶著雙腿發軟的薛琪回到了寢室裏,長廊地上一路都是斑斑血跡。


    好不容易將雲南白藥給薛琪吃下,她卻在下一刻就將藥和血一起吐了出來。薛琪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她冒著冷汗,手指彎曲地抽搐著。


    120急救車尖叫著停在了樓下,醫生們衝了上來,對薛琪做了檢查。


    男醫生和女醫生交換了眼神,“很可能是食管胃底的靜脈血管爆裂,必須上三腔兩囊管壓迫止血。”


    薛琪的鼻腔被塞入了囊管,一直深入到她的胃裏,然後氣囊被打入空氣,擴張開來,將胃撐開並壓迫住胃出血的位置。


    高佳媛知道薛琪一定很痛苦,她吃力地呼吸著,眼球近乎呆滯地定定看著前方虛無處。醫生給她打上了點滴,她的眼淚靜靜地流淌著,卻無法帶走她身體裏的痛苦。血稍微止住了,情況隻是沒有再惡化。


    被薛琪噴了一臉血的蘭秋在隔壁寢室的衛生間裏洗澡,她還有些幹嘔,因為已經狂吐過,所以什麽也吐不出來了。她的手機在門後麵掛著的衣服裏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狼狽地摸出手機看了一眼陌生的彩信。


    手機摔在了堅硬的瓷磚地麵,屏幕出現裂紋。蘭秋嘴唇顫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屏幕上的照片。這是一個長滿荒草的廢棄防空洞,隻是,防空洞的某截長滿青苔的牆壁上居然有長長的裂紋,似乎有東西即將從牆壁裏鑽出來。


    蘭秋看著這貌似平常的照片,眼睛深處卻有著恐懼在蔓延。她的喉嚨裏發出了奇怪的“咯咯”聲,沙啞而粗糲。“不……不……”她以為她已經徹底遺忘的黑暗記憶漸漸浮現腦海,就像被拴上石頭丟入深海的人,死在海底,有一日拴著石頭的繩子斷掉,然後屍體浮出海麵,千瘡百孔,怨恨無邊。


    蘭秋縮成一團坐在潮濕的地上,她抱著頭,想要把自己藏在腿縫裏,雙眼裏是深深的恐懼,“你出不來……你出不來……”


    等同寢室的人發現蘭秋的時候,她的雙手已經血肉模糊,指甲翻轉,露出指甲下新鮮的嫩肉。她不停地抓著貼著白瓷磚的牆壁,似乎想要挖開牆看一看牆裏藏著的東西。


    中午。雨越下越大,空氣中是塵土和雨水的氣息。


    宿霧所在的307寢室裏氣氛沉悶。薛琪一直躺在床上沒有動,她沒有死於胃出血,隻是因為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三腔兩囊管還要在她的鼻腔和胃裏待上3到5個小時,有時,氣囊和胃黏膜粘在一起還會導致胃黏膜壞死。


    醫生也不清楚為什麽原本隻是有些胃潰瘍的薛琪會出現胃底靜脈破裂的急症。胃是很奇異的器官,它會因為食物出事,也會因為精神上的壓力發生病變。


    醫生下樓安排將薛琪送進醫院的事宜。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高佳媛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少女甜美雅致,楚楚動人。


    女生的聲音也很美,“請問,薛琪在嗎?”


    薛琪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聽到了女生的聲音,眼底閃過複雜的情緒。她今天特意邀請落雪來她的寢室,以她有雅原的遺物為由。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讓落雪知道宿霧的存在。可是,她胃部大出血的時候,是宿霧打的急救電話,並把她扶回了寢室。


    落雪走進寢室,視線停在了正在看書的宿霧的臉上,她愣了愣,轉頭看向薛琪,驚訝地問:“薛琪,你怎麽了?”在雅原的葬禮上見過的那個女孩子居然是薛琪的室友。


    高佳媛回答:“薛琪突發性胃部出血,醫生馬上就要將她送進醫院,檢查後看是否需要做胃鏡結紮手術。”


    落雪知道薛琪沒辦法說話,她溫柔地安撫薛琪,“胃出血不是什麽大事,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薛琪無力地閉了閉眼。護士抬著擔架進了寢室,薛琪被小心翼翼地移上了擔架帶走。落雪跟著薛琪離開,臨走的時候,她又看了看宿霧,突然神色一變。她想起來了,她見過宿霧的照片。落雪握緊了雙手,原來眼前的女孩就是雅原說的那個“她”。雅原就是為了宿霧,才在一年前提出和她分手!準確地說,她和雅原根本沒有在一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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