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鄭重聽說李雪蓮終於被抓住了,心裏一塊石頭,也終於落地了。但他的落地與王公道的落地不同,王公道隻是就事論事,在北京抓到了李雪蓮,立了大功,可以馬上打道回府了;鄭重高興的是,這回抓住李雪蓮,和往年抓住李雪蓮不同;如今秦玉河死了,不但這回李雪蓮不會在北京出事,今後也永遠不會出事了;曆年出事的根兒,被秦玉河自個兒給刨倒了。李雪蓮告狀告了二十年,雪球越滾越大,事情由芝麻變成了西瓜,由螞蟻變成了大象;李雪蓮成了當代的‘小白菜’,成了名人;現在,這棵白菜終於爛到了鍋裏。更妙的是,這白菜不是被別人燉爛的,是被他們自個兒燉爛的;驢樁不是被別人刨倒的,是被他們自己刨倒的;現在芝麻和螞蟻沒了,西瓜和大象也就跟著解脫了。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給別人帶來這麽大的解脫;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給別人帶來這麽大的快樂。正因為解脫和快樂了,對法院院長王公道過去的失誤和犯下的錯誤,鄭重也一概既往不咎了。鄭重在電話裏對王公道說:


    “告訴大家,大家辛苦了,等你們回到縣上,我請大家喝慶功酒。”


    王公道看縣長鄭重高興了,也知道過去和縣長積下的糾葛和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了,也歡天喜地地說:


    “我替大家謝謝鄭縣長。待李雪蓮哭過,我們就拉她往縣裏趕。”


    鄭重掛上電話,又拿起,開始給市長馬文彬打電話。事情終於解脫了,他得馬上向市長馬文彬匯報。他向馬文彬匯報,不同於王公道向他匯報。王公道向他匯報,不過是為了搶功;鄭重向馬文彬匯報,主要不是為了搶功,而是讓馬文彬像他和王公道一樣,早一點把心裏的石頭落地;落地不單為了讓馬文彬在這件事上也早一點解脫,而是馬文彬因為李雪蓮的事,對鄭重說過“有些失望”的話;馬文彬對誰一失望,誰的政治生命就走背字了;鄭重想早一點將這個“有些失望”挽救回來,從“有些失望”這件事解脫出來。李雪蓮從山東逃跑那回,鄭重沒敢給馬文彬打電話,給市政府秘書長打電話,求秘書長瞞過馬文彬;現在事情徹底結束了,也該早一點向馬文彬報喜;壞事不敢給馬文彬打電話,這回是喜事,鄭重便越過秘書長,直接給馬文彬打電話。馬文彬仍在北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明天就結束了。撥通電話,鄭重一口氣將李雪蓮前夫秦玉河出車禍的前前後後,說了個清楚;說清楚不是為了說李雪蓮今年不會再出事,而是為了說李雪蓮永遠不會出事了;因為告狀的芝麻和螞蟻沒了,西瓜和大象也就永遠解脫了。其實上回李雪蓮從山東逃跑,當天晚上,馬文彬就知道了。這麽大的事,秘書長哪裏敢瞞他?但他沒有馬上打電話責備鄭重。責備沒用,也就不責備了。但他已經對鄭重“徹底失望”了。隻是交代秘書長,嚴厲督促鄭重,讓他們早一點抓住李雪蓮。真要抓不住,因為李雪蓮出了事,那也是天塌砸大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擋也擋不住的事。這時馬文彬感歎,從政,也是個高風險的行業呀。大家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罷了。但他沒有想到,李雪蓮的案子,會以芝麻和螞蟻的突然消失而結束。聽了鄭重的匯報,他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跟著落了地。但他沒像鄭重那麽激動和高興,而是說:


    “這是場意外呀。”


    鄭重以為馬文彬在說秦玉河出車禍的事,忙說:


    “可不,秦玉河那輛車,一頭紮到了長江裏。”


    誰知馬文彬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說這件事情的解決,不是我們主動努力的結果,而是靠一場意外事故畫上了句號,事情是以不解決而解決的;這種局麵的出現,是個意外。”


    鄭重愣在那裏。馬文彬越說越嚴肅:


    “李雪蓮的事情雖然解決了,但我們的思維方式,並沒有改變;我們的領導能力,也沒有提高;我們駕馭和引導事情的水平,還是那樣一個水平。老鄭啊,還是那三個成語,‘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你剛才不還說到螞蟻嗎?還有‘防微杜漸’和‘因小失大’。李雪蓮的事,今年折騰了幾個來回;也不是光今年折騰了,整整折騰了二十年;問題出在哪裏?如果出在大的方麵,我就不說了,還是像其它任何事情一樣,還是我說過的那句老話,往往出在‘小’的方麵,出現在細節。老鄭啊,我勸你,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不要以為李雪蓮的事情結束了,事情就真的結束了,還是要從李雪蓮這件事情上,汲取深刻的教訓。不然走了一個李雪蓮,還會出現一個王雪蓮!”


    匯報的結果竟是這樣,又是鄭重沒想到的。一個報喜的電話,卻召來馬文彬一頓訓斥;鄭重渾身上下,又出了一層冷汗。但他馬上說:


    “請馬市長放心,我們一定從李雪蓮這件事上汲取教訓,我們一定從‘小’處入手,從細部入手,把工作做得更深入和更紮實,我們一定‘防微杜漸’,決不能‘因小失大’,讓它‘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馬文彬又說:


    “還有,那個婦女雖然告狀不成立了,但也要馬上把她弄回縣裏,人代會還有一天,防止她狗急跳牆,在北京又節外生枝,這也是一個細節。”


    鄭重:


    “請馬市長放心,那個婦女,已經跟法院的人在一起,我馬上讓他們往縣裏趕。”


    十五


    馬文彬在電話裏讓鄭重把李雪蓮弄回縣裏,鄭重在電話裏讓王公道把李雪蓮弄回縣裏,但王公道沒有把李雪蓮弄回縣裏。沒有弄回縣裏並不是王公道等人不想弄,或李雪蓮寧死不回去,無理還要取鬧,而是李雪蓮在嶽各莊農貿市場大放悲聲時,哭著哭著,突然又昏倒了。也是李雪蓮大病剛過,從河北牛頭鎮折騰到北京,身子已經很虛弱了;一直被人逼債,又怕耽誤了告狀,本來就心焦,突然又聽說秦玉河死了,十幾天的折騰白折騰了;還不光今年的十幾天白折騰了,連同二十年的折騰都白折騰了;件件都是窩心事,一件比一件大;哭著哭著,一頭栽倒在地上。王公道等人愣了。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兒子秦有才忙將李雪蓮抱起來。這時樂小義也從銀行取錢回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將李雪蓮抬到嶽各莊農貿市場後身,樂小義租住的一間民房裏。李雪蓮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說,又開始發起高燒。一個昏迷不醒發高燒的人,明顯不適合長途跋涉。當然,李雪蓮昏迷了,可以任人擺布,如想拉她走,她也不知道;但王公道卻不敢這麽做。他怕李雪蓮連病帶受刺激,死在路上。前邊死了個秦玉河,接著再死一個李雪蓮;死秦玉河是好事,李雪蓮萬一死在路上,事情又大了。秦玉河出的是車禍,死在了他自己手裏;李雪蓮萬一死在路上,罪魁禍首可就是王公道了。王公道左右為難,又給鄭重打了個電話。鄭重也不敢做主將病重的李雪蓮往回拉,沉吟半天:


    “這事兒還麻煩了。”


    又沉吟半天,說:


    “要不這樣吧,人代會再有一天就結束了,既然人弄不回來,就派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等人代會徹底結束,你們再撤。”


    事到如今,也隻好這麽辦了。王公道忙將法院十七個人全部集合到嶽各莊,開始排班。三人一組,一組四個小時,輪流在樂小義的民房前溜達,看守李雪蓮。每組看守的人,半個小時進屋一次,查看李雪蓮的動靜。王公道和副院長,輪流帶班,也是四個小時一替換;不過他們帶班時,可以坐在房外的警車裏休息。令大家慶幸的是,從中午到晚上,從晚上到第二天清早,從清早到中午,李雪蓮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半,農貿市場對麵商務大樓牆壁的屏幕播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終於閉幕了。新的一屆政府產生了。會場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王公道等人也一陣歡呼。大家忙活十幾天,終於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從上到下,終於從這件事上解脫了;不光從今年解脫了,從過去的二十年也解脫了;不但從過去解脫了,今後也永遠從李雪蓮這件事上解脫了。法院十七個人,在王公道的帶領下,從嶽各莊農貿市場,開始打道回府。秦有才見他媽李雪蓮還在昏迷,與王公道商量後,便留了下來。


    李雪蓮在樂小義的小屋裏一直昏迷著。照李雪蓮的病情,應該把她送到醫院;但樂小義剛替李雪蓮還過欠牛頭鎮衛生院的錢,手頭再無剩餘的錢;秦有才身上也無多餘的錢;兩人無錢送李雪蓮住院,樂小義隻好將社區衛生室一個醫生叫到他小屋裏,給李雪蓮打點滴。打了兩天點滴,李雪蓮還沒有醒來。這時秦有才坐不住了,因為秦玉河在老家的喪事,還等著他回去張羅呢。秦有才與樂小義商量後,也起程回了老家。


    李雪蓮又昏迷兩天,終於醒了過來。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看到樂小義,又打量四周,才知道自己躺在樂小義的小屋裏。漸漸,昏迷前的種種事情,一絲一縷,重新回到她的腦子。雖然一切回來了,一切又恍若隔世。樂小義見李雪蓮醒來,一陣驚喜;忙從鍋裏盛了一碗小米粥,讓李雪蓮喝:


    “姐,你把我嚇死了。”


    李雪蓮強掙紮著說:


    “小義,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樂小義還是過去的樂小義,沒顯出半點不耐煩:


    “姐,你說哪兒去了,人命,不比啥事兒大?”


    李雪蓮有些感動,說:


    “小義,我欠你的錢你不要怕,我家裏還有房子,把房子賣了,夠還你。”


    樂小義:


    “姐,你說哪兒去了。”


    李雪蓮眼中湧出了淚。樂小義知道李雪蓮告狀的前前後後,也知道如今讓她左右為難的結局;正因為知道李雪蓮的尷尬,又勸李雪蓮:


    “姐,等你病好了,你要一時不想回老家,就跟我在這兒賣帶魚吧。”


    李雪蓮眼中不禁又湧出了淚:


    “小義。”


    又三天過去,李雪蓮高燒終於退了,能起床了。又過了三天,李雪蓮能行走了,能幫樂小義做飯了。看李雪蓮能自理了,樂小義也就放心去前邊農貿市場賣帶魚。


    這天清早,兩人吃過早飯,樂小義又去農貿市場賣帶魚。李雪蓮涮過碗盆,馬上接著做中飯。中飯做好,將做好的飯菜盛到碗裏,又用兩個飯盆分別扣到桌子上。然後坐在桌邊,寫了一張紙條:


    小義,謝謝你,我走了。咋還你錢,我已經說過了,就不說了。


    然後提上自己的提包出了門。出門並不是為了回老家,而是想找一個地方尋死。尋死的方式也想好了,就是上吊。上吊不是因為秦玉河死了,告狀的緣由沒了,今後無法再告狀了,這冤永遠無法洗清了;而是因為秦玉河的死,李雪蓮的告狀成了笑話。因為李雪蓮的告狀,已不是原來的告狀,二十年來,芝麻已經變成了西瓜,螞蟻已經變成了大象,現在芝麻和螞蟻突然消失了,告狀的鏈條斷了,使你無法告狀了,這鏈條的斷法,成了笑話,捎帶著整個告狀也成了笑話。不但今年的告狀成了笑話,二十年來的告狀都成了笑話。不但告狀成了笑話,告狀的人也成了笑話。芝麻自個兒飛走了,螞蟻把自個兒的窩兒給毀了。何況,今年又與往年的告狀不同,今年不但被人騙了人,還被人騙了身;這個騙身,傳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李雪蓮真的成了潘金蓮,這樣的結局,也同樣成了笑話。告狀告不贏隻是個冤,告狀告成了笑話,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隻是個冤,還能活得下去;天天蒙著羞,就讓人無法活了。俗話說得好,“羞於活在人世”,就是李雪蓮現在的心情。還有,既然不想活了,既然想上吊,去哪裏上吊,也讓李雪蓮為難。按李雪蓮的想法,她想把自己吊死在仇人門前,吊死在趙大頭家門前,吊死在縣法院門前,吊死在縣政府門前,吊死在市政府門前,臨死也給他們添回堵;但因為她告狀成了笑話,現在吊死在人家門前,就顯得理由不足;非要這麽做,同樣也會成為笑話。不但活著成為笑話,想死在哪裏也會成為笑話,李雪蓮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連這個死無葬身之地,說出去也會成為笑話。說別人死無葬身之地,是說這人可恨,或者是說他窮;李雪蓮死無葬身之地,竟是因為羞和笑話。


    離開嶽各莊,李雪蓮邊走邊想,並沒有往城裏走,開始往郊區去。正因為死無葬身之地,李雪蓮也就解放了,想隨便找個地方,隨便一死了事。一直走到中午,來到一山坡上。這山坡密密麻麻種滿了桃樹。二十多天隻顧告狀和昏迷,沒留意外邊的景色。沒想到二十多天過去,初春之中,桃花竟開了。一山坡的桃花,正開得燦爛。李雪蓮走進桃花林,發現山窩裏有一個窩棚。窩棚敞著門,裏麵有鋪蓋卷和鍋碗瓢盆,地上還扔著些修剪樹枝的鋸子、剪子、梯子等工具,揣想是修剪桃樹的人,住在這裏。春天了,桃樹也該剪枝了。李雪蓮爬過山坡,又往下走;前山坡向陽,桃花開得更火紅了。李雪蓮來到桃花深處,看這裏景色不錯,心想:


    “就這兒吧。”


    看著滿山的桃花又想:


    “說是隨便找個地方,誰知也不隨便。”


    拉開自個兒提包的拉鏈,從裏邊掏出一根準備好的繩子。左右打量,選了一棵高大粗壯的桃樹,往樹杈上扔繩子。繩子搭在樹杈上,也掃下一地桃花。盤好繩套,又搬過一塊石頭;人站到石頭上,將脖子套在繩套裏,將腳下的石頭一踢,人就吊在了樹上。


    但還沒等李雪蓮喘氣,她的雙腿,早已被一人抱住。那人邊往上舉李雪蓮的身子,邊喘氣,邊對李雪蓮發火:


    “大姐,咱倆沒仇哇,你不該這麽害我!”


    接著硬是把李雪蓮卸了下來。這人是個中年男人:


    “看你半天了,以為你來偷窩棚的東西呢,誰知你尋死來了。”


    李雪蓮有些不解:


    “我死我的,礙著你啥了?”


    中年男人又急了:


    “你說得輕巧,這塊桃林,是我承包的。一到秋天,桃兒哪裏還值錢,主要靠城裏的人來采摘,沒看到山坡下有‘采摘園’的牌子嗎?大家要知道這裏吊死過人,誰還會來呢?”


    李雪蓮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時也哭笑不得,自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李雪蓮愣愣地問:


    “那我該去哪兒呢?”


    那人也愣愣地看李雪蓮:


    “真想死呀?”


    李雪蓮:


    “人要想死,誰也攔不住。”


    那人:


    “因為啥呢?”


    李雪蓮:


    “這事兒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要能說清楚,我也就不死了。”


    那人指指對麵的山坡:


    “你要真想死,也幫我做件好事,去對麵山坡上,那裏也是桃林,花也都開著,那是老曹承包的,他跟我是對頭。”


    又補充:


    “俗話說得好,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換棵樹,耽誤不了你多大工夫。”


    聽到這話,李雪蓮倒“噗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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