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石神泰然自若,靖子有種莫名的安心。昨晚,他家難得來了訪客,直到很晚,還聽得見說話聲。她一直提心吊膽,生怕訪客是警察。


    “招牌便當。”他像以往一樣,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點餐,同時也一如往常地不看靖子。


    “好,招牌一份,謝謝惠顧。”她回答後低聲問道,“昨天府上有客人?”


    “啊……對。”石神抬起臉,驚訝地眨眼。環顧四周後他低聲說道:“最好別和我說話,說不定警察在哪裏盯著。”


    “對不起。”靖子脖子一縮。


    在便當裝好前,兩人都沉默無言,刻意不讓視線相對。靖子瞥向馬路,感覺不出有誰在監視。但是,即便真在監視,也不會讓他們有所察覺。


    便當裝好,她遞給他。


    “是老同學。”他邊付錢邊咕噥。


    “哦。”


    “大學同學來找我,不好意思,吵到你了。”石神極力不動嘴唇。


    “哪裏,沒有。”靖子不禁浮現出笑容。為了不讓外人看到她的表情,她低著頭。“我還想有客人找您,真是稀奇。”


    “這是第一次,我也嚇了一跳。”


    “您很高興?”


    “是啊……”石神拎起便當,“那麽,今晚見。”


    是電話聯係的意思。


    “好。”靖子回答。


    目送石神渾圓的背影走向馬路,她暗想,像他這種與世隔絕的人,竟然也有友人來訪。


    過了早上的高峰時間,靖子像往常一樣,去後麵廚房和小代子他們聊天。小代子愛吃甜食,遞給靖子一塊年糕。愛吃鹹食的米澤喝著茶,金子出去送外賣了。


    “昨天,他們沒再來找你麻煩?”小代子喝了一口茶後問。


    “你說誰?”


    “那些人呀,警察。”小代子皺起眉頭,“他們跑來一直追問你前夫的事,我們還在想,說不定昨晚又去找你了。對吧?”她轉頭征求米澤的附和。沉默寡言的米澤微微頷首。


    “晚上什麽事也沒發生。”


    雖然美裏一出校門就被叫去問話,但靖子判斷,不必說出來。


    “那就好。這些當警察的,就會這麽死纏爛打。”


    “他們隻是例行公事,問問而已,”米澤說,“又不是在懷疑靖子,他們也有很多該走的程序。”


    “也是。畢竟是公務人員。幸好富樫沒來我們店裏,要是他遇害前來過這裏,靖子說什麽也洗不清了。”


    “怎麽可能那麽誇張。”米澤露出苦笑。


    “那可難說。警察不是說,富樫去瑪莉安打聽過靖子,不可能不來這裏嗎?分明是在懷疑她。”


    瑪莉安,就是靖子和小代子在錦係町待過的酒廊。


    “他真沒來過,我們也沒辦法。”


    “所以我才說幸好他沒來。要是真來過,警察肯定會死纏著靖子不放。”


    “不會吧。”米澤歪著頭,絲毫看不出重視這件事的樣子。


    如果告訴他們富樫來過,不知他們會有何反應?靖子念頭一起,不禁坐立不安。


    “雖然不快,你還是忍耐一下吧,”小代子樂觀地說,“誰叫你前夫死於非命?過幾天,他們就完事了,你也就輕鬆了。”


    “也是。”靖子勉強擠出笑容回應。


    “我呀,老實說,覺得富樫被殺真是太好了。”


    “喂!”米澤衝小代子喊道。


    “實話實說。你根本不知道靖子為那渾蛋受了多少罪。”


    “你知道?”米澤沒好氣地反問。


    “我聽靖子說過不少。當初,她就是為了躲他才去瑪莉安上班的。結果他還是找到靖子,想想都讓人發毛。我真想謝謝那個凶手。”


    米澤目瞪口呆地起身離座。小代子不悅地看著丈夫的背影,臉湊近靖子:“不曉得富樫到底出了什麽事,該不會被債主追殺吧?”


    “誰知道。”靖子側首。


    “隻要不連累你就行,我就擔心這個。”小代子說完,把剩下的年糕塞進嘴裏。


    回到櫃台,靖子依然心情沉重。米澤夫妻對她深信不疑,還擔心她因這起命案受到連累。想到欺騙了這樣的好心人,不禁心有愧疚。不過我要是被抓了,定會給他們夫妻帶來非同小可的麻煩,弁天亭的生意也會受影響。想到這裏,她覺得除了徹底隱瞞事實之外,別無選擇。


    她就這麽邊想著,邊工作,差點兒發起呆來。幸好她立刻醒悟,現在應該好好工作,什麽都別想,遂強迫自己專心致誌。


    好一陣子空閑,快六點時,店門開了。


    “歡迎光臨。”她機械地出聲招呼,瞥向客人,霎時瞪大了眼,“哎呀……”


    “你好。”男人笑了,眼角兩端現出皺紋。


    “工藤先生,”靖子捂著張開的嘴,“您怎麽會來?”


    “這還用問?當然是來買便當。種類還蠻豐富呀。”工藤仰望著便當照片。


    “您從瑪莉安聽說的?”


    “是啊,”他咧嘴一笑,“好久沒去了,昨天又去了。”


    靖子朝廚房喊:“小代子,你快過來!”


    “怎麽了?”小代子應道。


    靖子笑著說:“是工藤先生,工藤先生來了。”


    “你說的工藤先生是……”小代子一邊解圍裙一邊跑出來,抬頭朝眼前滿臉笑容的男人一看,頓時嘴巴張得老大,“哇,工藤先生!”


    “你們兩個看起來氣色不錯。和老公過得還好嗎?看店裏的樣子應該很不錯。”


    “還過得去。您怎麽會突然來這裏?”


    “是啊,我突然很想看看你們。”工藤邊抓鼻子邊望向靖子。他這個害羞時的習慣動作,完全沒變。


    靖子還在赤阪上班時,他就是老主顧了。他總是叫她陪酒,還在她出門上班前找她一起吃飯。酒廊打烊後,兩人也常去喝酒。靖子為了躲避富樫跳槽到錦係町的瑪莉安時,隻告訴了工藤一人,他馬上又成了那裏的常客。離開瑪莉安時,她也是第一個告訴他。那時他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祝福她:“要好好加油,過幸福日子。”


    一別至今。


    米澤也從後麵出來,和工藤聊起往事。米澤也是瑪莉安的常客,和工藤也算認識。


    聊了一陣子,小代子說:“你們去喝杯茶吧。”大概是想撮合二人,米澤也點頭。


    靖子剛一抬頭,工藤便問道:“你有時間嗎?”也許他一開始就是這種打算,才在這種時間上門。


    “那就去坐一下。”她笑著回答。


    出了門,他們朝新大橋路走去。


    “其實很想和你好好吃頓飯,不過今天算了,估計你女兒在等你。”工藤說。靖子在赤阪時,他就知道她有個女兒。


    “工藤先生,您的孩子還好嗎?”


    “還好。今年已經高三了,一想到他要升學考試我就頭疼。”他皺起眉頭。


    工藤經營著一家小型印刷公司。靖子以前聽他說過,他家在大崎,和妻子兒子一起住。


    他們走進新大橋旁的小咖啡屋。雖然十字路口旁有可以喝茶的地方,但靖子刻意避開那裏,那裏是她和富樫碰麵的地方。


    “我去瑪莉安,就是為了打聽你的消息。你離開時,我雖然知道你要在小代子的便當店工作,但不知道地址。”


    “您怎麽突然想起我了?”


    “是呀,就是這樣。”工藤點燃一支香煙,“老實說,我看新聞得知那起命案,有些不放心。你的前夫,真是不幸。”


    “虧您一眼就認出是他。”


    工藤邊吐煙圈邊苦笑。


    “我當然知道,新聞裏提到了他的名字,而且,我也忘不了他那張臉。”


    “對不起。”


    “你用不著道歉。”工藤笑著擺手。


    工藤對靖子有意思,她當然知道,她對他也抱有好感。可是,他們從未發生過所謂的男女關係。他曾多次邀她去賓館,她每次都委婉地拒絕了。她沒有勇氣和一個有婦之夫出軌,況且她也有丈夫——雖然當時她沒告訴他。


    工藤見到富樫,是在送靖子回家時。她總是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下車,那天也是如此,但她把煙忘在車上了。工藤隨後追來,想把煙給她,正巧看到她走進某間公寓。他於是直接走到門口敲門。沒想到開門的不是靖子,而是個陌生男人——富樫慎二。


    當時富樫已經喝醉了。看到工藤,他斷定是糾纏靖子的客人。工藤還沒來得及解釋,他就勃然大怒,出手打人。要不是正準備洗澡的靖子出來阻止,說不定他連菜刀都拿出來了。


    幾天後,靖子帶著富樫去向工藤道歉。當時富樫一臉惶恐,安分得很,大概是怕工藤報警。


    工藤並沒有生氣,隻是提醒富樫,讓自己的妻子賣笑陪酒不太好。富樫顯然很不高興,不過還是默默點頭。


    後來工藤還是照常去店裏捧場,對靖子的態度也絲毫未變,隻是不再單獨見麵了。


    四下無人時,他偶爾會問起富樫的事。多半是問富樫找到工作沒有,她總是搖頭。


    最先發現富樫動粗的也是工藤,雖然靖子以妝容巧妙地掩飾了臉上的淤青,但怎能瞞過他的眼睛?


    “你最好找律師談談,費用我出。”工藤這麽告訴她。


    “怎麽樣?你的生活有什麽變化嗎?”


    “變化倒談不上……就是警方不時會來找我。”


    “果然如我所想。”工藤露出懊惱的表情。


    “也沒什麽好擔心的。”靖子對他一笑。


    “來找你麻煩的隻有警察?那些新聞媒體呢?”


    “倒是沒有。”


    “那就好。這不是什麽媒體窮追不舍的大新聞,要是遇到麻煩,我可以幫忙。”


    “謝謝,您還是這麽體貼。”


    工藤似乎有點兒害臊,低下頭伸手拿咖啡杯。“那件事和你沒什麽關係吧?”


    “當然沒有,您以為……”


    “看到報道時,我立刻想起你,突然有些不安,畢竟是殺人命案。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遇害,但我就怕你受到連累。”


    “小代子也說過同樣的話,看來大家的想法一樣。”


    “看到你好端端的,我就放心了,況且你和他好幾年前就離婚了。你們最近沒見過麵吧?”


    “您說和他?”


    “對,富樫。”


    “沒有。”回答時,靖子感到臉頰有些僵硬。


    後來,工藤說起他自己的近況。雖然不景氣,公司的業績還算過得去。至於家庭,除了獨生子,他並未多談。他從前就是這樣。靖子雖然完全不知道他和妻子的感情好壞,但在她看來,還不至於夫妻失和。她在陪酒時就已領悟到,在外麵還能關心別人的男人,通常都有個幸福的家庭。


    推開咖啡屋的門,外麵正在下雨。


    “都是我害的,你剛才直接回家就不會碰上這場雨了。”工藤一臉歉疚地轉頭看著靖子。


    “您別這麽說。”


    “你家離這裏遠嗎?”


    “騎車大概十分鍾。”


    “自行車?”工藤咬著唇,仰望雨幕。


    “沒事。我帶了雨傘,自行車可以放在店裏。明天早上我早點出門就是。”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但工藤已走上人行道,朝出租車招手。


    “改天我們再好好吃頓飯,”出租車剛開動,工藤便說,“把你女兒也帶來。”


    “倒是不必擔心那孩子,您沒問題嗎?”


    “我隨時都有時間,現在已經不那麽忙了。”


    “哦。”


    靖子問的其實是他妻子,但她沒再多問。她覺得他很清楚言外之意,隻是故意裝作不解其意。


    他問起手機號碼,靖子說了,她沒有理由拒絕。


    工藤讓出租車直接開到公寓門口。由於靖子坐在裏側,他先下了車。


    “這樣會淋濕,您快上車吧。”一下車她就說。


    “再見。”


    “再見。”靖子微微點頭。


    鑽進出租車的工藤,看著靖子身後。靖子順著他的目光轉頭一望,發現公寓門口有人撐傘而立。黑幽幽的看不清長相,不過她從體型判斷,是石神。


    石神緩緩走開了。靖子暗想,工藤會看著他,八成是因為他剛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倆。


    “我回頭打電話給你。”工藤說完這句話,出租車開走了。


    靖子目送遠去的車尾燈,自覺好久沒這麽亢奮過了。這種和男人在一起並為之陶醉的感覺,不知已久違了多少年。


    回到家,美裏正在看電視。


    “今天有什麽狀況嗎?”靖子問。


    當然不是指上學,美裏很清楚。


    “沒有。實香什麽也沒說,估計警察還沒去找她。”


    “哦。”


    沒一會兒,靖子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是公用電話。


    “喂?是我。”


    “我是石神。”預期中的低沉聲音傳來,“今天有什麽狀況嗎?”


    “沒什麽。美裏也說她那邊毫無異樣。”


    “請別大意,警方應該還沒排除對你的懷疑。我想,他們現在正在徹底排查周邊情況。”


    “我明白。”


    “還有什麽特別的事嗎?”


    “啊……”靖子很困惑,“沒什麽特別情況。”


    “不好意思……明天見。”石神掛了電話。


    靖子驚訝地放下手機,石神難得如此狼狽。


    該不會是因為看到了工藤吧,靖子想。石神或許在奇怪,那個和她親密交談的人究竟是什麽人。他最後問出的那個奇怪問題,也許是想打聽工藤的底細。


    靖子很清楚石神為什麽幫助她們母女,正如小代子所說,是對她有意思。


    如果她和其他男人走得很近,會如何?他還會像之前那樣,盡力幫助她們嗎?還會為她們母女絞盡腦汁嗎?


    還是少見工藤為好,就算要見麵,也盡量不讓石神發覺。


    旋即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焦躁驀地湧上心頭。要到什麽時候為止?得這樣背著石神偷偷摸摸到什麽時候?難道說,隻要命案沒過追訴期限,就永遠無法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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