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黎璃從學校圖書館借了《荊棘鳥》回家,陷入梅吉與拉爾夫半個世紀的糾纏,連吃飯的時候都舍不得把書放下,被黎美晴點著腦門罵“書呆子”。她看了看母親,加快扒飯粒的速度。


    柳千仁坐在她們對麵,冷淡的目光掃了掃黎美晴便讓她偃旗息鼓了。在這個重新組合的家庭中他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至少對繼母頗有幾分威懾力。他總是在黎美晴教訓黎璃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為她解圍,她隱約察覺到這一點,潛意識裏不想深究。


    黎璃在閱讀之前就不喜歡拉爾夫,同班同學上學期借過這本書,她對大概內容有所了解。盡管理智告訴她大多數男人在麵對名利與愛情的兩難選擇中會舍棄後者。


    吸引她的是那段題記:“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一種鳥兒,它一生隻唱一次,那歌聲比起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下來。然後,開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聲竟然使得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美好的東西隻能用劇痛重創來換取……”


    她不是荊棘鳥,是那株荊棘樹,等待著聆聽一生一次的絕唱。


    假如有一天她能將自己的暗戀寫成一本書,黎璃想自己會在扉頁上題詞:“我期盼候鳥歸來,直到生命終結。”


    二月十四日,黎璃在移動丁欣的花瓶時,手指不小心被玫瑰刺出了血。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就遠遠跑到了天邊。生活好像小時候玩過的陀螺,被看不見的鞭子抽打著飛快旋轉停不下來,來不及看清楚片段就已成為了往事。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前兩天,柳千仁拿到了南加州大學的offer,裴尚軒用絕對屬於稀罕事物的移動電話打給黎璃,說出了大事要她立刻出來,黎璃正在家整理行李,準備和汪曉峰一起去北京看天安門升旗儀式。


    接到他十萬火急的電話,黎璃扔下整理了一半的行李匆忙出門,心急如焚地趕到人民廣場附近的茶坊,卻看到他坐在一群人中間意氣風發。


    裴尚軒一年前在七浦路租了一個門麵,從廣州批發服裝回上海。他眼光獨到,再加上帥哥的形象就是一活廣告,生意興隆。他忙得根本沒時間找黎璃敘舊,她去看過他兩次,每次到最後都不得不出賣勞動力幫著他賣衣服。


    “你們是一對吧?”試衣的女孩總是問這個。


    裴尚軒哈哈笑著摟住黎璃的肩膀,用力抱了抱,回答提問:“這是我最好的兄弟,比所有的女人都重要。”


    她努力維持笑臉,心中絞痛。最好的兄弟,比所有女人都重要,偏偏與愛情沒有關聯。黎璃回學校和汪曉峰練口語的時候心不在焉,被他看出了端倪。


    自從新年舞會過後,她和汪曉峰漸漸熟絡。他們巧合地在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出生時間僅相差了四小時,遂成為關係特鐵的死黨。春節他回金華過年,還特意給她帶了一包火腿回來。黎璃帶回家交給母親,黎美晴大驚小怪她這麽難看的外表居然還交得到男朋友。


    “是朋友。”黎璃沒好氣地聲明,重重關上冰箱門,沒理會母親絮絮的責怪走出廚房。


    客廳裏,柳千仁正在看碟片,抬起頭掃視黎璃。她沒反應,一聲不吭地經過電視機前,回到自己的隔間。


    汪曉峰是那種容易讓人產生信賴感的男生,他的問題是女孩子樂意和他開玩笑,但想要更進一步地交往則集體說不。黎璃替他分析過個中原因,歸根結底是他和女生太沒有距離感,試想哪個女孩願意找個洞悉自己一切隱秘的男友?


    “得了,你就乖乖當你的‘婦女之友’吧。”黎璃雙手一攤,宣判他無藥可救。


    汪曉峰挫敗地抓頭發,衝黎璃上下打量一番,湊過去嬉皮笑臉問道:“黎璃,幹脆我們湊一對,考慮一下?同年同月同日生還能碰到,這麽有緣一定是上帝要我們在一起。”最末一句,他的語氣像吟誦讚美詩,隻差沒加上“阿門”了。


    她抬手給他一拳,“我當你是白癡。”


    他揉著胸口哈哈笑,一邊大聲嚷嚷“you hurt me(你傷害了我)”。黎璃也笑,順便再賞他一腳。汪曉峰是個好人,能讓她輕鬆,但她對他沒感覺。


    感覺是種玄妙的東西,黎璃隻對裴尚軒牽腸掛肚,隻擔心他過得好不好,隻想和他在一起。說不上他究竟哪裏好,可能僅僅是感覺對了。


    汪曉峰知道黎璃喜歡著某個人,是那種滄海桑田此情不渝的喜歡,他鬥不過在她心裏的人,大大方方一早棄權。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九日,黎璃火冒三丈地看著坐在人堆裏的裴尚軒。他染了目前最流行的金色頭發,穿著黑色緊身t恤,脖子上戴一條銀色的項鏈,左耳還戴著銀色耳釘,囂張跋扈。


    “裴尚軒,解釋一下怎麽回事。”坐在他身旁的人黎璃一個都不認識,她在準備英語等級考試,有一陣子沒見過他了。看看這些人的裝扮,她自動劃歸狐朋狗友一類。


    裴尚軒鬆開懷中扣著的漂亮女孩,朝黎璃略略抬起下巴。


    “你來了啊。”他的語氣漫不經心。


    黎璃更生氣了,我這麽個大活人站這裏半天了,你不會才看見我吧?端什麽架子,無聊!他身邊同樣穿緊身t恤的女孩讓黎璃的自卑感再度抬頭,世上不止韓以晨一個漂亮女孩,她嫉妒也沒用。


    “如果你讓我來看你無聊,ok,我看到了。”黎璃不客氣地轉身,毫不介意在他兄弟麵前給他難堪。


    裴尚軒勃然變色,在場眾人愕然注視著一向以酷哥形象示人的他站起來追了出去,他衝出門,抓住黎璃的胳膊。


    “黎璃,你吃錯藥了?”裴尚軒一開口火藥味甚濃,想也沒想就追出來,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他不隻惱火還有些委屈,長年相處下來深知以黎璃的性子交不到幾個朋友,所以特意安排了聚會想讓她多認識一些人,結果她這麽不給麵子。


    她轉頭注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男人,緊咬嘴唇的牙齒鬆開,殷紅的血如同好些年前他們同桌時他常常見到的那樣,她又在自虐。


    他從牛仔褲袋裏摸出一方手帕,遞給她去擦血跡。黎璃沒伸手,任由他尷尬地舉著。她眼神深邃,他看不懂。


    “裴尚軒,我晚上去北京。”


    他脫口而出,“去幹嗎?”有種她即將離去不再回來的錯覺。


    “七月一號香港回歸,我去看升旗儀式。”


    他鬆了口氣,香港回歸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政府還特意放假。繼而想到七月一號天安門必定人山人海,又擔憂起是不是有人與她同行能互相照應。


    “一個人?”他不放心地問道,卻看到她搖了搖頭。


    “和一個男生一起去,沒什麽好擔心的。”黎璃不解自己為何特意強調同伴性別,脫口而出的話容不得她細想。


    聽到“男生”二字,裴尚軒皺起眉頭。見鬼,她單獨和男人出去旅遊,居然叫他不用擔心?自己不擔心才怪!


    “不許去。”他霸道地命令,“你是女生,你要保護自己,知不知道?”


    黎璃一怔,冷冷笑起來,“裴尚軒,你神經病啊。”


    她的冷淡讓他不悅,一臉惱火地吼道:“我是關心你。”


    “我不稀罕。”黎璃倔強地昂起頭回吼,甩手大步往前走去。沒走兩步,手臂再次被人捉住。回過頭,裴尚軒麵目猙獰,惡狠狠地咬牙切齒,“黎璃,你這丫頭別不識好人心。你的事我還管定了,今天你哪裏都不準去!”說著,他揚手招了一部計程車,連推帶搡把她塞進車內,報了自己家的地址。


    “讓我下車!”黎璃氣不打一處來,“我和男朋友去北京,要你多管閑事?”她撒謊了。許是之前見到他摟抱漂亮女孩的情景太刺眼,黎璃紅了眼圈,倒有幾分真的情急了的模樣。


    裴尚軒麵色陰沉,抿緊薄薄的嘴唇死瞪著黎璃,恍似要看穿她是不是在騙人。黎璃心虛,強自鎮定與他對視。


    “男朋友也不準!”被她的目光看著,裴尚軒敗下陣來,心煩意亂地抓抓頭發,口氣陰鬱,“黎璃,你給我記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成天想的就是占女生便宜。”


    黎璃嗤之以鼻,不屑冷哼,“說的是你自己吧。”


    黎璃的輕描淡寫看在裴尚軒眼裏變成了不知自愛,他說不明白為何心痛得仿佛呼吸困難。手機鈴響,估計是被晾在茶坊裏的朋友等得不耐煩打來找他了。裴尚軒不接,倒是黎璃伸腿過來踢踢他的腳,聽不出抱著何種心態的口吻,“人家找你呢,麻煩你就別來管我的事。”


    裴尚軒氣急敗壞地關機,他喘了口氣,盯著她的眼睛生硬地說道:“你死了這條心,沒我的批準,你哪裏都不能去。”


    “憑什麽?”黎璃忽然興起了一絲希望:有沒有可能,他是在吃醋?


    “憑我是你的死黨。”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吧?“我們是朋友,我不想等到你出事再來做事後諸葛亮。”


    他,總是在她剛剛產生了幻想的時候,殘忍地粉碎。更無奈的是,她怨不了他無心的殘酷。


    黎璃沒去成北京,在裴尚軒家和他大眼瞪小眼對峙了半天,在裴家兩老不斷使眼色示意下,最終她妥協了。她到火車站約定的地點和汪曉峰碰頭,借口臨時有事不能去北京了。


    “是那個人吧?”汪曉峰朝著不遠處監視他倆的高個子男人努了努嘴。


    她點了點頭,沒必要對他隱瞞。


    “喜歡他會很辛苦的,黎璃。”他拍拍她的肩膀,拎起腳邊的旅行袋,“等我回來給你看照片。”


    黎璃很遺憾,為自己將要錯過這一曆史性的時刻。可是等到裴尚軒走過來牽起她的手,她拋開了不愉快。


    “你騙了我,是不是?”他不悅地皺著英挺的眉,目光深邃,一瞬不瞬注視著黎璃,“他根本不是你的男朋友,對吧?”


    “嗯。”黎璃淡淡回答。


    裴尚軒抬起左手,揉著她的頭發,嘟嘟噥噥慶幸自己頭腦清醒沒有上當受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上海火車站人來人往,他們站在廣場上被蒼茫暮色籠罩。黎璃垂著頭,微微笑了。


    這個男人關心著自己,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都令她奮不顧身。


    柳千仁出發去美國,黎璃被母親拖著到虹橋機場送行。她痛恨柳千仁,但那些夾在參考書中的刻紙讓人無法忽略,說不清楚對他到底抱有何種感覺,黎璃當起了鴕鳥。


    柳千仁在家整理行裝,把考進大學之前的書都賣掉了,她看到自己還給他的參考書也在其中。黎璃的心猛然悸動了一下,持續地痛了幾秒鍾。


    他離開前一夜,黎璃從市場調查公司打工回家,在樓下看到柳千仁寂寞地抽著煙。


    距離十米,她停下腳步。夏日燠熱的夜晚,無風之夜,她仿佛是從黏稠的水裏出來,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一心想著趕快上樓洗澡。


    柳千仁手指間一星微芒,在夜幕裏橘紅色輕輕躍動,有一絲迷離的孤寂。


    他和她,隔著十米互相凝望,最終無話可說。黎璃轉身上樓,而他繼續在樓下抽煙。她在掏鑰匙開門的時候,恍恍惚惚想起柳家父子都不抽煙。


    黎璃搖搖頭,把怪異感覺甩到腦後。她拍拍臉命令自己清醒——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在意柳千仁。


    在機場黎璃頭一次看到柳千仁的母親,一個氣質高貴的美麗女子。據說兒子像媽,從他的外表也能推測其母必定是個美人。她不但外表出色,聲音也極為動聽,說話語調慢悠悠的,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風範。黎璃客觀公正地評價:不管從哪方麵看,還是柳千仁的母親和柳之賢比較般配。


    許是這並非她一個人的感想,黎璃發現自己母親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然後柳之賢仿似無意握住了黎美晴的手,握得很緊,讓旁觀者也莫名放下了心。


    她從以前就搞不懂柳之賢是愛上母親的哪一點,身為黎美晴的女兒,竟然荒謬地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但看到這一幕黎璃釋然了。柳千仁也看到了,嘴角浮現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


    他沒有和黎璃告別,隻是隔著送行的親人望了她一眼。這一瞥太快,黎璃根本抓不住他眼底的情緒。


    波音747升上高空,柳千仁離開這個城市。她望著頭頂掠過的銀色飛機,仿佛一隻展翅飛翔的巨鳥。


    離別了,還會不會回來?


    九月開學,黎璃大學三年級。裴尚軒在暑假裏請她出去吃飯,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黎璃。並不是那天在茶坊看到的漂亮女孩,他又換了一個。


    她記得有一年四月,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裏,裴尚軒拍著她的肩膀霸道地說:“黎璃,我喜歡的人,你也要喜歡。”


    黎璃含蓄地微笑,有禮貌地和他的女友寒暄聊天,心裏頗為嘲諷地想:他喜歡的人太多,她來不及跟上他的速度。


    也許他早已忘記這句話,而她卻記著每一個瞬間,不管是幸福的還是心碎的。


    二零零五年,柳千仁狠狠揍了裴尚軒一拳,輕蔑地評價:“‘我喜歡的人,你也要喜歡。’這是我聽過最殘忍的話。”


    裴尚軒的嘴角流血了,眼前浮起黎璃嘴唇上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他浪費了太多時間,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決心收回他愛她的權利。


    在一九九七年,裴尚軒摟著黎璃的肩膀介紹給自己的女友,“黎璃,我的死黨。”


    女孩名叫岑雯雯,有一雙動人的眼睛。不隻清澈明亮,視力更是好得出奇:2.0。黎璃戴著隱形眼鏡,還沒她看得清楚。


    她拉著黎璃的手,咯咯笑著說:“尚軒經常提起你,百聞不如一見啊。”


    什麽意思?黎璃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岑雯雯笑容甜美,說話語速很快,經常跳躍性思維。上一個話題還沒結束,她已迫不及待轉了另一個。


    黎璃對這個女孩討厭不起來,他以前的女朋友中不乏矯揉造作或趾高氣揚者,難得碰到這樣爽朗大方的。趁著她去洗手間,黎璃斜睨著裴尚軒,雲淡風輕道:“笨蛋,就選她吧。”


    他一味笑,不置可否。岑雯雯從洗手間回來,他們跳過了這個話題。


    離開紅茶坊,一行三人去吃火鍋。熱氣騰騰的酸菜魚頭鍋底端上來,他涮的第一筷羊肉夾給了自己女友,無端讓黎璃聯想到很多年以前小舅舅夾給嚴麗明的雞翅膀。


    “丫頭,不用客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勾起嘴角,酷酷地說。


    這就是女朋友和死黨的區別。


    裴尚軒和岑雯雯旁若無人舉止親密,她坐在他們對麵,喝冰凍過的可樂。冰冷的液體滑下咽喉,似乎同時也滑過了心髒。這頓火鍋吃得她全身冰冷,黎璃仍舊不開心,因為他喜歡的始終不是她。


    “你很喜歡她?”晚上黎璃在家和裴尚軒通電話。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撥打了電話,沒想到他居然在家。


    裴尚軒躺在床上,握著聽筒仰望天花板,嘴角挑起淡漠的笑。他曾經很喜歡一個人,那時少年意氣,以為“喜歡”二字就是天下最大的理由,結果卻發現是生生的諷刺。現在,喜歡隻是電影平淡的開場白,為了更進一步地接吻或是做愛。


    他用手指卷著電話線,忽而收緊忽而鬆開,好像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黎璃又問了一次,他淡淡“嗯”了一聲,輕輕鬆鬆回道:“是啊,很喜歡她。你剛剛不也勸我就選她嗎?”他調侃著,半真半假。


    隔著電話線聽到這把扣人心弦的性感低音,她亦能猜到此刻他的表情——好看的嘴角勾起淺淡的笑痕,不著痕跡的溫柔。她一直看到,一直以為自己就算不是他喜歡的人,至少能獨享一點點寵溺。可是他會寵愛另一個人,如同當日小舅舅轉向清麗女子的筷子,把短暫的幸福帶走了。黎璃不切實際的幻想被撕扯成碎片,殘破到無法再拚湊完整。她沉默著,呼吸綿長。


    清醒吧,黎璃!她對自己說:你不能對他說喜歡,又有什麽資格指責他背叛?


    暗戀,從開始就並非公平的遊戲。


    “黎璃,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裴尚軒接著問。


    她低聲笑起來,很快回答了他,用的是否定句。


    過去的歲月裏,黎璃真切喜歡著裴尚軒,隻不過她已相信這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黎璃在大學三年級正兒八經加入了學校的書法社團,同樣是被汪曉峰拖著去的。裴尚軒有一點沒看錯,想要她主動擴大交際圈,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黎璃骨子裏是個被動的悲觀主義者,再加上從小到大強迫自己凡事都要抱持無所謂的心態,隨著年歲漸長竟被人誤解為高傲,不屑與人親近。


    她的朋友的確不多,加起來總共四個,連一隻手的五個指頭都用不足。除了汪曉峰是她無意中結識,另外諸如裴尚軒、李君、曹雪梅都是她的同班同學,而且皆是從同桌逐漸演變為朋友。


    汪曉峰聽她說完自己得到的特殊優待,摸著下巴退後一步,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搖著頭歎息,“黎璃,你太孤僻了。”他說的話,和裴尚軒一樣。


    “孤僻?那你怎麽會和我做朋友?”黎璃斬釘截鐵反駁他的論斷,不滿他的批評和裴尚軒如出一轍。


    “那是上帝派我來拯救你。”他笑嘻嘻地回答,隔了幾天就把她拉去了書法社團。


    黎璃中學時參加過書法興趣小組,小組長是裴尚軒,當年他的行書拿到過區裏青少年書法大賽三等獎,這是他沒什麽亮點的讀書生涯中唯一值得誇耀的榮譽。黎璃忘了自己當年練書法的理由,反正絕對不是為了把字寫得好看些。


    書法社人數不多,練字的同時也是練心境。不過裴尚軒是例外,他練歸練,性子照舊毛毛躁躁。


    “帶女朋友來參觀?”書法社社長邱子安微笑著調侃汪曉峰。黎璃認識這個人,號稱德語係才子,年年拿一等獎學金的天才。


    “我兄弟。”汪曉峰勾著黎璃的脖子,一臉忙不迭撇清的樣子,“不要隨便亂說,我的行情會看跌的。”


    “你有行情嗎?我怎麽不知道?”黎璃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的胸口,轉向邱子安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黎璃,想加入書法社。”拗不過汪曉峰軟磨硬泡,她答應加入社團,於是打起精神展現出“積極向上”的風貌。


    邱子安說著“歡迎歡迎”,側過身把黎璃介紹給身後安靜練字的其他社員。


    “社團人不多,大家都用綽號稱呼彼此,不用拘束。”他指著第一排憨厚敦實的男生說道,“你叫他黃庭堅好了,他一直在練老黃的字。那位美女是褚遂良,她旁邊的帥哥叫顏真卿……”他一個個介紹過去,黎璃含蓄地微笑致意。


    末了,邱子安忽然轉向她問:“黎璃,你平時習哪一本字帖?”


    她一怔,尷尬地笑笑,實話實說,“我初中練過書法,很久沒碰毛筆了。”


    “換言之,你並不是書法愛好者?”斯文男子皺了皺眉,態度稍許冷淡了幾分。黎璃不明白他為何變臉,疑惑地瞥了眼汪曉峰。


    汪曉峰趕緊上前,搶著發言,“老大,愛好需要時間培養。我們不能學清政府閉關自守,把有興趣的人拒之門外,大家同意不同意?”黎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參加社團而已,難道還有資格認定不成?


    去福州路周虎臣筆墨莊買了文房四寶和字帖,黎璃向汪曉峰抱怨書法社團門檻太高,怪不得人丁稀少,一邊哼哼唧唧要他負責買單。


    “要不是因為你,我有空不如看小說。”她拿著一本歐陽詢的《九成宮》字帖,邊走邊翻看。邱子安冷冰冰地建議她這樣毫無基礎的人先從楷書練起,盡管覺得這位才子行為怪異,但畢竟他是專家,黎璃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


    “有原因的。”汪曉峰抱著宣紙,聳了聳肩,“以前書法社成員很多,一大半是衝著老大來的。你沒見到那個場麵,每次社團活動,個個都吵著要老大看自己的字,所以後來徹底減了一次員。”


    她咬著唇想了半天,仍想不起邱子安長什麽模樣。不過聽說她加入了書法社團,曹雪梅倒是由衷羨慕她能時常與學校裏為數不多的帥哥做親密接觸了,聽得黎璃當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黎璃喜歡看帥哥,但多數情況是看過就忘,記不真切。她唯一記得深刻的容顏,是裴尚軒的臉。


    裴尚軒有一陣子沒見到黎璃了,打電話到寢室也找不到人,說是有社團活動。連著兩三次聽到同樣的理由,急性子的他想當然認為黎璃在回避自己。


    最後一次與黎璃見麵還是她剛開學的時候,和岑雯雯一起吃火鍋。裴尚軒努力回想,確認自己並沒有地方得罪了她。


    他不高興了,來到上外打算找她當麵問清楚。潛意識裏,裴尚軒麵對黎璃時有著自卑。畢竟她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天之驕女,而自己什麽都不是。


    黎璃考進大學,他覺得兩人的差距越來越大了。以前對於她說的話他就似懂非懂;現在變本加厲了,她偶爾蹦出一兩句英文,或是興致勃勃談起自己看完的名著、哲學書,他更是隻有翻白眼望天的份兒。


    裴尚軒擔心有一天黎璃會與自己疏遠,友情這玩意兒說起來相當脆弱,隔上一年半載不聯絡,自然而然就淡了。


    他忽略了一件事——在分離的兩年中,黎璃並沒有改變。後來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個很自私的男人,執意不放開黎璃的手,美其名曰是為她取暖,實際上真正得到溫暖的卻是自己。


    裴尚軒在四號樓外打電話到黎璃寢室,她白天剛獻完血,正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外婆在世時常說她氣血不足,黎璃便一直以為自己有輕微的貧血輪不上獻血,結果檢查下來她各項指標一切正常。一下子少了兩的血,黎璃回到寢室睡了整整一下午。


    “黎璃,電話。”對麵下鋪的張玉琴是寢室裏唯一因體重不達標而不用獻血的人,主動承擔起打飯、接電話之類的服務性瑣事。


    黎璃把頭埋在被子裏,懶洋洋不想動,“說我不在。”


    “是裴尚軒,找過你好幾次了。”全寢室都知道黎璃和裴尚軒是鐵杆兄弟,以前還拿他倆開過玩笑,但看看沒什麽進展,遂認可了他們僅限於死黨關係這一說辭。


    曹雪梅就曾對黎璃說:“你們好奇怪哦,感情這麽好,幹脆在一起算了。”黎璃當時正在喝水,被嗆到了。


    在一起,這並非某個人單方麵就能決定的事。世上最無奈的感情莫過於你愛一個人,而他喜歡著別人,你們的時間總也對不上。


    十五年,她淡然從容看著自己漫長的暗戀,猶如在空空的舞台上獨舞,無人喝彩。黎璃不在意有沒有觀眾,她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喜歡了一個人。


    聽到是裴尚軒找自己,黎璃掀開被子下床,慢吞吞地走過去接起了電話。話筒裏傳來他冷嘲熱諷的聲音,譏笑她才幾天沒見怎麽就和政府官員似的平日裏見也見不到。


    她昏昏沉沉,腦海裏轉著一個念頭:這家夥,是來挑釁的?


    “裴尚軒,我沒力氣和你繞彎子,我哪裏得罪你就直說吧。”這麽多年她也摸清了他的脾氣,直來直去喜怒皆形於色,說白了就是沒半分心機不懂掩飾。若是哪天口氣很衝,那一定是心裏窩著火。


    裴尚軒一時語塞,恍然覺得自己氣勢洶洶跑過來太衝動了。黎璃有她自己的生活,忙不忙也是自個兒的事,要他操這份閑心幹嗎?他琢磨了幾秒鍾,推測自己肯定是不放心她一聲不吭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才會特意過來探望。


    這番心思,他偷偷摸摸藏在心裏,怕說出來會被她恥笑。頓了頓,語氣稍顯緩和,“我想找你一起吃飯,你每次都不在,我很鬱悶。”


    “吃飯,找你女朋友去。”黎璃靠著牆,沒好氣地說下去,“那個叫,叫什麽岑雯雯的?”


    裴尚軒霎時靜默,不一會兒氣急敗壞地大吼:“黎璃,你故意的是不是?我失戀了,你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失戀?黎璃挺直身子,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最後一次見麵,裴尚軒和岑雯雯你儂我儂如膠似漆的樣子還讓她暗自傷懷了幾天。怎麽才幾星期過去,這就分手了?是她太保守,還是愛情逐漸淪落成了快速消費品?


    “沒聽你提過。”她不好意思地想:其實我挺高興。嘴上卻恪守著朋友的本分,盡力安慰地說著,“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說著,黎璃臉上的表情微帶了苦澀。真是沒有說服力的句子!


    “得了吧得了吧,這話聽著就假惺惺的。”裴尚軒純粹為了緩和氣氛,卻無意中說到了黎璃的心事。她默然不語,反省自己前一刻的幸災樂禍。


    她不說話,讓他誤以為在生氣,心裏邊抱怨著她氣量變小了,一邊開口打破沉默,“丫頭,我現在你寢室樓外,請你吃飯。”停了兩秒鍾,像是回想起了往事,“今天帶著錢,你放心‘三光’吧。”


    黎璃出現時,相比平時略微蒼白的臉色讓裴尚軒嚇了一跳,直覺她生病了。抬起手探她的前額,確實溫度偏高。


    “病了?”裴尚軒慶幸還好自己想到來看她,這丫頭都不懂好好照顧自己。


    她搖搖頭,擰了擰臉頰像是要擰出一點紅潤來。出門之前照了照鏡子整理亂翹的頭發,她知道自己此刻臉色很差。“獻血,沒什麽大不了。”她輕描淡寫道。


    “什麽叫‘沒什麽大不了’!”聽她淡然自若的口吻,裴尚軒不滿意了。一年前七浦路街道宣傳辦的阿姨動員他們這群個體業主積極參加義務獻血,他一衝動就去了,結果母親心疼得要命,又是老母雞又是黑魚湯的補了一個月。那段日子他曾對黎璃笑言,說自己就和女人坐月子似的。


    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家,他急不可待囑咐母親趕快去買一條黑魚回家熬湯。“媽,黎璃今天獻血,我看她虛弱得快暈過去了。”他誇張地叫,一轉眼瞥見黎璃不以為然的神色,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又曲起手指彈了彈她的腦門,“這丫頭不知道照顧自己,我正在教訓她呢。好,一會兒我帶她回來。”


    她怔怔瞧著他,眼眶裏漸漸泛起水霧。他誤以為剛才下手重了讓她覺得疼,連忙道歉。黎璃搖搖頭,疼痛來源於內心深處。


    他的好,會讓她舍不得他。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裴尚軒。”她狠狠咬住嘴唇,用力咬出了鮮血,“你不要對我這麽好!”拂開他的手,她不得不依靠深呼吸平複激動的心情。


    她的拒絕刺傷了他,而他有著最敏感的自尊心。裴尚軒退了一小步,眼神古怪,仿佛看著陌生人。


    “我沒資格做你的朋友,黎璃?”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銀色耳釘亮得刺眼。


    “互相關心難道不是朋友之間應該做的事?”他接著反問。


    深呼吸沒用,黎璃心痛得快窒息了,幾乎脫口而出——“我不要隻做你的死黨!”她想起了一九九四年的某個淩晨,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是她沒資格愛他,陰影讓她無法接受任何肢體上的親密接觸,連自己的手碰到敏感部位都覺得惡心,更何況是男性。


    在他身邊,看著他幸福就好了。黎璃再一次告誡自己。


    “我今天很累,不知道在說什麽。”她撫著額頭尋找借口,“我沒力氣去你家喝湯,替我謝謝阿姨費心了。”把手舉高,拍拍他的肩膀,“笨蛋,說了我們一輩子都是好朋友,這個不需要資格。”


    他看著她慢慢走進寢室樓,心裏忽然湧起了暖流。一輩子的朋友,真好!


    當晚九點,裴尚軒提著保溫瓶再次來到女生樓下,給黎璃送黑魚湯。全寢室受益,一人一碗乳白色的魚湯做宵夜。


    在盥洗室刷牙時,滿嘴牙膏沫的曹雪梅忽然側過頭看著黎璃說道:“裴尚軒喜歡你,是不是?”


    黎璃慢條斯理將雪白的牙膏擠上牙刷,“兄弟如手足,說的就是我和他。”她輕輕鬆鬆否定。


    黎璃去裴家還保溫瓶,順便感謝裴母替自己熬湯。裴尚軒的雙親向來對她不錯,可能還動過心思要她做兒媳婦,總是製造機會讓他倆獨處。


    裴尚軒也不是傻瓜,對父母刻意的安排有所察覺,哈哈笑著說他們是亂點鴛鴦,太離譜了。


    黎璃很感激兩位長輩的好意,奈何感情的事情勉強不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再多的機會也是浪費。某天在裴家看瓊瑤電視劇《雪珂》,趁著裴母抹眼淚的時機,黎璃不動聲色說了一句“強扭的瓜不甜,幸福不能靠強迫手段得到”——她委婉地暗示著。


    裴母擤擤鼻子,紅著眼圈歎息黎璃理智過頭。


    “你這孩子,從小就明白事理。誰家娶了你,真是福氣。”


    黎璃不得不笑,用微笑掩飾心酸。她將嘴巴朝兩邊咧開,展露出大大的笑容。


    “阿姨,真的嗎?我媽一直都說我不會有人要呢。”


    “那是人家不識貨,我家那臭小子也是個睜眼瞎。”裴母恨聲抱怨,暗地裏責怪兒子放著這麽好的女孩不追,成天和一些除了臉蛋漂亮身材不錯之外一無是處的女生打情罵俏。


    “我和尚軒,我們隻是好朋友。”黎璃善意地撒了謊。其實這是事實,至少是他單方麵不斷強調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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