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十四,月未圓,天色有些陰沉,可慘淡的雲障卻遮掩不住皎潔的月色。


    漢地西南,黑嶺險峰,魔雲宗便深藏其中。


    重重險峰中,離月最近的,是山巔的一座六角小亭。


    巨石堆砌成一座高高的石台,因此,煙雲裏的亭子顯得很高,張著的亭簷,好似一隻攬月的手。


    亭下,是一處院子,山巔上的院子。


    院子不大,隻有一處紅閣,三兩小築。最顯眼的,是正中的一潭清池。


    月影,映在了池的正中,一朵碩大的花蕾,從中透過。俊拔,挺秀。山風掠過,它微微晃動,更顯得它是如此的俊俏婀娜。


    長空上,雁鳴淒厲,宿鳥歸飛,卻不知,何處是歸程。


    暝色下,有一人,空空佇立,獨自亭上愁。


    她是劉瑛,她在亭中,已站了許久。從日出,到暮落,直到此時,已是近深夜了。


    她的容貌一絲一毫未變,她的心也未曾變過。


    她在這裏,不止站了一日,她已站了十年。


    她在望著,望著每夜的月,望著它圓。


    她在守著,守著池中的花,守著它開。


    月圓了,花開了,他就要來了。


    他會來嗎?


    他一定會來,他死都要來。


    他也等了十年了。


    應天長坐在山上,取下了腰間的酒,喝了一口,他要走了,去做一個男人該做的。一個月的時間,已讓他變得不同,應該是十年的時間,他有了足夠的信心,去帶回心念的人。


    他腳踏重劍,落在了藥穀的竹樓外,他就這麽站著,他知道,屋中的人已經知道他來了,因為,屋中的日光珠亮了。


    門開了,走出來的,卻是彩蝶。


    她不願見他,她怎麽會願見他。她怎麽眼看著心愛的人離開,更何況,他的離開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愛一個,會流淚,恨一個人,也會流淚嗎?


    她在房間裏啜泣,她不知,這淚水,是愛是恨。她隻知道,她的心很痛,女人心痛時,除了流淚,還能怎樣呢。


    彩蝶手捧著疊的整齊的錦繡紅袍,來到了應天長麵前。


    應天長歎息一聲,她終究沒有選擇見他。


    “叔叔,姑姑說了,她不想見你。”彩蝶道。


    應天長點了點頭。


    “姑姑還說,這件披風,是給你的,去見她,沒有紅裝怎麽行呢?”彩蝶又道。


    這件披風,她縫製了十年,一針一線,仿佛能將自己全部的思念刺進錦繡緞子中。她繡的很小心,甚至不允許一滴淚水落在上麵,留在上麵的,隻有不下心刺破手指時的滴滴血水。


    應天長伸手接過,他不能拒絕,他不忍拒絕,他已經拒絕了她的一切,可唯獨這件披風,他必須收下。


    這是祝福,這是屬於她贈予他的祝福。


    他披在了身上。


    琴聲,送別的琴聲,淒切的琴聲,是秋月下的悲歌。


    她撫著琴,她知道他走了,他一定會走的,從她的生命裏漸行漸遠,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交集。


    應天長走了,他心很急,哀婉的琴聲在他聽來是催魂的曲,他不能在聽,他願這一生都不會再聽。


    他取下重劍,一踏,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莫名從屋中走出,他醒了,被琴聲吵醒了,可他剛出來,琴聲便停住了。撫琴的人,累了。


    她走了下來,並沒有拭去眼角的淚。


    她走到了院中,笑了,瘋狂的笑了。


    彩蝶怕了,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姑。她想要上前安慰,卻被莫名拉住了手腕,莫名攥的很緊,她掙脫不開。她惡狠狠地盯向莫名,可莫名卻示意她不要說話。


    失去愛情的滋味不好受,可她,足足承受了十年,這感覺,莫名知道。


    她突然止住了笑聲,她一定是想到了什麽,否則她不會笑的嫣然,甜蜜,幸福。


    她想到了往昔。她的眼中,隻有那道身影,那道從小就在自己心中深深烙下,永遠揮之不去的身影。可她的心中,刹那,便空了。


    十年間,她有過希望,這希望,是燃在她心中從不曾熄滅的燭火。可就在此刻,這團燭火,熄滅了。


    她兩眼無神,卻不經意間瞥見了院中一池的不死草。她取出了劍,想要揮劍斬盡,可猶豫了下,終是沒有下得去手。


    她禦劍走了,隻留下彩蝶和莫名怔怔的立在原地。


    鳳瑤禦著長劍,來到了瀑布深池旁的青藤秋千,她坐了上去,同兒時一樣,她已經十年不曾來過了,或許他,十年也不曾來過了。


    她聽著奔流的水聲,手中聚起一團紫氣,向著深潭中的青石打去,迷離的眼中,再次浮現出那道身影。


    他赤著縛,身體雖然並未發育成熟,可卻十分精壯,黝黑的皮膚在月下泛著光芒。


    她保存了下來,她將他的模樣永遠的保存了下來,怕有一天她會忘記他。


    她托著腮,癡癡地望著。


    有人,也在癡癡地望著她,在她的身後,望著她的背影。


    花快要開了,劉瑛邁步從望月亭上沿著石階走了下來。


    亭下,一位梳著高髫,模樣俊俏,年約十八的侍女在等待著。


    “思君,”劉瑛喚了一聲。


    “小姐。”思君應道。


    “我們走吧。”劉瑛道。


    二人借著月色,沿著青色圓潤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向了紅閣。


    紅閣亮了,劉瑛坐在了月牙床上,深深地望著閣牆上掛著的那幅畫。


    那是她畫的,挺拔的英姿,背負重劍,佇立山巔,身後懸著一輪明月。畫的左角下,有兩行娟秀的小字,“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


    畫中的人是應天長,她也怕忘記,所以她才會畫下他的模樣。夢醒時,便看一看他,思念時,便摸一摸他。她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給與了他,她的身體,她的尊嚴,包括她的生命,都屬於了他。而她現在能做的,唯有等待,安心的等待。


    她施展功法,從腰間的錦繡囊中,輕輕地落下了一個紫檀色的櫃子,屋中,頓時充滿了木的清香。


    櫃子開了,各色璀璨的珠光,閃耀,刺目。


    她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


    是一頂七彩的的鳳冠,是母親留下的,是出嫁時,要戴的。鳳冠下,是琉璃霓紅裳。


    出嫁的女人,該是世間最美的。


    “思君,”劉瑛坐在了梳妝台前。


    思君喏的一聲答應。


    “為我梳妝。”劉瑛道,隨後,她取下了盤發的簪子。


    她頭戴鳳冠,身著霓裳來到了院子中清池旁。碩大的花蕾,不僅吐露著誘人的芬芳,還有著七彩的光芒。


    一束月光,從九天上落下,照射在了花蕾上。


    思君長大了小嘴,呆呆地望著。


    花期到了,這世間唯一的情花,要在這時候盛放。


    七朵七彩的花瓣,張合著,任山風吹過,挺直的莖幹卻令它動也不動。


    月光落下,花開了,它霎時間綻放,七彩的光芒閃耀著,在它上方,出現了七彩的虹橋。


    花莖上的葉子瞬間枯萎,花莖斷了,碩大的情花浮了起來,隨後慢慢收起了光彩。


    它飛向了劉瑛,劃出一道美麗的七彩流虹。


    它圍繞著劉瑛,舞動著,跳躍著,盤旋著,劉瑛隨著這朵七彩的情花,在院中翩翩起舞,輕靈的舞姿,悅耳的笑聲。她知道,花開了,他要來了,天不負,十年的祈盼。


    許久,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累了,她停了下了,七彩的情花,浮在了她的麵前。


    她看著它,竟然覺得它好像有生命一般,她試著伸出了兩手。


    花緩緩落下,落在了她的掌中,漂浮著。她聞了一聞,是深沉的花香,是愛的味道。她捧著花,走向了望月亭。


    應天長在路上了,他的心很急,甚至沒有注意剛出宗門便隨即而來的一道紫色劍氣。


    他躲得過,可他卻沒有躲,他用他的肉體接了下來,頓時,他便倒在了地上。


    他剛倒下,一隻腳便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胸膛上,泛著寒芒的劍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他的嘴角趟出了血。


    “大師兄。”應天長道,他低下了頭。


    “你抬起頭!”鳳天翔怒聲喝道。


    他沒臉見他,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會虧欠著鳳家,可他沒得選擇,這就是世間的情,隻有彼此虧欠,才知道什麽是珍貴。


    “你看著我,你為什麽不敢看我!”鳳天翔用劍挑著應天長的下巴,甚至刺進了他的血肉中。可他依舊沒有抬頭。


    “能不去嗎?”鳳天翔冷冷問道。


    應天長搖了搖頭。


    “那好,站起來,用你的劍,要麽,跟我回去。要麽,踏著我的屍體走出宗門!”鳳天翔說完,撤回了手中的劍,背對著他。


    應天長站了起來,懇求道:“師兄,你就讓我去吧!”


    “師弟!應天長!”鳳天翔將多年的積憤爆發在了這兩聲斷喝中。他轉過身,眼中泛起了淚水,凝噎道:“師弟,你我一同長大,你的脾氣,我也知道,這次就算師兄求你了,留下來吧,你也知道,我妹妹她對你的心,從未變過。”


    應天長搖了搖頭,道:“師兄,她在等我了。”


    簡單的一句,似透骨的冰錐刺在了他的心眼裏。


    唰的一下,他的劍刺在了應天長的胸膛,沒入三寸,鮮血沿著劍槽淌了下來。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否則,我一劍刺進你的心裏,挖出來看看它是什麽模樣!”鳳天翔冷聲道。


    “讓他走吧!”一位老者,從鳳天翔的身後,悄無聲息的走了過來。


    應天長緩緩地跪下,強止住,男兒的淚水。


    他哽咽道:“師父。”


    其實老宗主鳳鳴一直在暗中看著,他來這裏,並不是想要阻止應天長,隻是想單純的囑托他。他畢竟老了,從小看著他的這幾個弟子長大,在他心中,應天長幾人與他的孩子並無區別。他心中雖然清楚,自己的女兒傾心應天長,可他卻也知道,感情的事,無法勉強。因此,這十餘年間,他從未逼迫。可他也時常後悔,當初為什麽不早些將兩人的親事定了。見到這個情景,他知道,這已是注定的了。


    老宗主走到鳳天翔身旁,伸手攥住了他握劍的手腕,道:“放下吧。”


    “父親,他。”鳳天翔埋怨道。


    老宗主並未說話,隻是用老眼溫柔地看著他。鳳天翔放下了手中的劍,歎了一聲,背過了身。


    老宗主看著此時跪在地上的應天長,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他走上前,兩手攙扶著應天長,柔聲道:“孩子,起來吧。”


    應天長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位老人。他老了,他雖然是修道者,可修為未到,又無天材地寶,駐顏術法,因此,他也是經受不住歲月的侵蝕。


    老人扶著他站了起來,應天長隨後喚了一聲,“師父。”


    “孩子,”老宗主拍了拍他的臂膀,“你去吧,不過你要答應為師,要回來,哪怕你把她帶回來,為師也不怪罪你,這裏,是你的家啊!”


    應天長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經說不出話。他是一個倔強到骨子裏的男人,也是一個不善言辭,不通世故的男人。對於他來說,所有的情感都可以深深埋在心中,因此,他隻是沉默以對。


    應天長握拳直指蒼天,重劍掠向了蒼穹,呼嘯的風揚起了大紅色的披風,獵獵作響。


    寒月如玉,冷風如刀。


    他終於,奔向了她。


    可他呢?


    他隻能在背後看著她,一如既往,未曾變過。


    韓東穿了一身的黑袍,頭戴一頂黑色的鬥篷,或許這能幫助他在黑夜裏更好的隱藏,他看著鳳瑤,未過多久,他便匆匆轉身走了,幾個閃爍,消失在了林中。


    “師父,師父。”兩位測試堂的弟子,在深夜猛烈地拍打著韓東的房門,行色慌張。


    從屋內傳來了幾聲重重的咳嗽,隨後,門開了一道縫隙,韓東手拿日光珠將頭探了出來,他的麵色暗黃,看著有些疲憊。


    “發生什麽事了!這麽晚又來打擾為師,你們難道不知道為師被傷了經脈了嗎!”韓東嗬斥道。


    其中一人,略微平複了一下,隨後道:“師父,劉淩他,他也失蹤了!”


    “什麽!”韓東剛剛說完,就重重的咳嗽起來,一口惡血,噴在了地上,測試堂的兩位弟子見狀,趕忙攙扶。


    “快!快帶我去看!”韓東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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