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一堂相對無聊的道論課。


    當然這個相對,僅僅是指小書來而已。


    整堂課伴隨著弟子們異樣的表情以及微微響起有節奏的酣睡聲中過去。


    從始至終,毓之瑤都沒有關注小書來,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對於這種態度,其他弟子多有微議,小書來卻樂在其中,無人擾他便是最好的結果。


    日斜之際,小書來難得接受了金寶的邀請,同他去的山腰的溶洞泡藥浴。他想著自己的確有些日子沒洗澡了,雖然味道不大,可心裏卻是膈應。


    金寶看著顏映雪的冷顏,再三考慮下決定還是不要冒著被揍一頓的風險開這個口了,誠然他毫無邪念,可某些話一經出口就會變了味道。至於陳寂臉上雖是很欣喜,可卻是出乎意料的拒絕了,對此從小書較為滿意的神色看來似乎他並不意外。


    故而,四人便在路口前兩兩分手。


    ……


    ……


    一口口熱泉散發著迷人眼的水霧以及沁人心脾的藥香,泡上半個時辰便可驅除一身乏意,同時對真元的凝練也有著奇效,除了踏道丘乃至諸峰的每一座洞府都有這麽一口藥泉,高階修士自不需要藥泉中的那點微末藥效,隻是針對於北方的嚴寒來說,泡澡已是自然而然成為了一類習俗。這等手筆放眼整個東域也是獨此一家而已。


    兩個胖子一同沉入水中,水麵頓時上漲了寸餘高,酥熱的感覺令金寶情不自禁地長長呻吟。


    他看向身旁隻露出半個腦袋正在合眼養神的小書來,說道:“師弟可知這藥泉的由來?”


    咕嚕…咕嚕。


    幾串水泡快速浮出水麵,然後啪的一聲破裂,擺明了是在用這種方式回答他“不知道”三個字。


    金寶對於小書來的行為方式早就習以為常,因此也不尷尬,微微一笑便又說道:“傳說二百年前,太上長老玄鈞大聖遊曆四域疆土歸來之後想出此法,以諸峰為眼,開山引脈,將地下元脈引入各峰之中,化作百年不熄的真火來煆燒這片泉海,蒙蔭門下弟子無數。”


    金寶咂著嘴,像是發自內心地感慨道:”咱們的太上長老不說是東域數百年來功績最卓著的聖人,可卻是公認道行最深不可測的幾位之一,正因曆代都有如此人物,像劍閣這等龐然大物方才在數千年歲月的清洗中屹立至今。”


    ……


    又是一串水泡破裂,小書來的回答相當簡潔。


    在這之後,空蕩蕩的溶洞迎來了短暫的安靜,源源不斷的霧氣拍打在洞頂灰白色的石乳上,迅速凝結成水滴,然後掉落在水麵上。


    盡管聲音清脆的悅耳,可也是難以撫平金寶漸漸躁動的心。


    他時不時瞄著小書來那半張早已掛滿水珠的臉,心癢難耐,到底終於忍不住,無奈地說道:“有話你就說唄,沉默算幾個意思啊?”


    幾顆小水珠順著小書來微微抖動的睫毛在臉上滑落,一隻眼睛緩緩抬起一道縫,靜靜看著金寶不解的胖臉。


    隨後便是下半張臉抬離水麵,“說什麽?”


    金寶啞然片刻,說道:“你難道一點問題都沒有要問的?”


    小書來想了想,說道:“世人皆有秘密,藏在內心最隱蔽的地方,那裏充斥著腐壞下的幽暗,不容外人窺知一二,倘若決心將目光投向那裏,便要做好染上其一脈相係之因果與罪惡的決心。”


    小書來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又說道:“那樣很麻煩,並且我很不喜歡。”


    這話聽得金寶怔怔失神,很難想象,此等妙語竟出自一個不到十歲的孩童,若是傳出外界,怕是也會引起不小的波瀾。


    可真正令金寶無語的是這無比操蛋的感覺,按照他的理解,便如苑中名妓花費大量時間好不容易撈到了一個有錢公子哥,已經寬衣解帶羞意綿綿,準備請君自采之時,卻發現對方居然…趴窩了!


    這種說不出的憋屈感,金寶記得隻有當每次麵對老爹的訓教時才體會得到。


    金寶醒過神來抹了把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吐出,說道:“那為何相信我”


    小書來說道:“我看不到你對我的惡意,至少到目前為止。”


    “陳寂呢?”


    “…他很單純。”


    “那個小娘們兒…嗯,我是說那個顏映雪。”


    “偶遇而已,談不上信與不信。”


    金寶有氣無力的將雙臂搭在池邊,瞪著眼睛仰頭望著若隱若現的石乳,歎道:“原來是這樣。”


    小書來說道:“還有問題嗎?”


    金寶說道:“……沒了。”


    小書來輕輕嗯了一聲,說道:“那就閉嘴吧。”


    隨後再度沉入水中。


    金寶此刻正如先知後覺,他突然發現,單論心境和對世事的理解程度來說,小書來定然是這期弟子當中最適合修道的,倘若他能跨過元階三境的門檻,一旦邁入辟魂直至那足以橫踏世間的脫凡大境,說不得便是那破竹之勢,無人可比。


    想到這,金寶很是惋惜於小書來無法修煉,心想天公還真愛不作美。


    ……


    ……


    夜色冉冉,滿天的星辰在冬夜的熏陶中格外璀璨,無數道斑斑星輝灑落中,交織成一張巨大的銀紗,為山徑間行人的青絲染了一片霜華。


    清揚的小曲順著晚風吹向四方,緩解了黑夜中萬物沉寂的緊張,勾動了蟲兒們的觸角,浩大的奏鳴曲即將開幕。


    豔紅的楓葉片片凋落,鋪成了一張柔然厚實的天然地毯,在這青磚小院中煞為醒目。


    小書來安詳地靠在老楓樹下,這是他認為最舒服的姿勢,比在床上躺著還要舒服,隻可惜樹不是當初的樹,些許的不習慣還是有的。


    半寐半醒之間,那夜寒尺峰上的畫麵再度出現,充滿著蒼茫浩渺氣息的血色紋路層層遞進,交匯於小書來的眉心,很像一座古塔。


    細看之餘不難發現,血塔的整體很是朦朧像是蒙上了一團煙煴且越往上層越甚,以至於到最後連塔巔中的情形也分不清了。但古怪的是,明明隻是印記卻好似個活物般,在蠕動,在變化,仿佛還有哢哢的聲音傳出,令人毛骨悚然。


    天地渾然一色的世界裏,小書來站在海麵上盯著前方一動不動,表情一反常態的有點凝重。


    呼呼聲作響,血海之上刮起了無名大風,將遠處的迷霧層層撥開,一座漆黑的方形大物漸漸浮現,露出了其本來麵目。


    若是夏蟬兒看到這一幕,不知會表現出一副怎樣的神色。


    那是一口木棺,一口逾千丈的巨大木棺,橫在世界邊緣,將海天連接在一起。


    空中驀然飄起一股醉人的香氣,任何人都形容不出這是怎樣的味道,似迷幻、似虛妄,能讓任何生靈沉迷其中,恍若天上地下唯有它,聞之可無憾矣。


    香氣源自木棺,也許是源自木棺之中?很難想象到底是何等的存在躺在這口棺中。


    不過,很快便有了答案。


    震耳的哢哢聲響起,定睛看去棺蓋竟是詭異的被打開了一角,這一幕何其驚悚。


    緊接著,一個龐大的虛影忽然出現在了棺蓋上!


    那道虛影很淡,近乎於無,隨意地坐在那裏,可那雙妖豔的眸子卻極為清晰。


    從始至終小書來隻是在靜靜的觀看這一切的發生,並沒有任何阻止之意,也有可能是他無力去阻止。


    小書來斟酌了很久,不知該說些什麽,這種感覺很別扭,似是照鏡子般自說自道。


    “你很想出來?”


    良久,小書來對著虛影說道。


    虛影微微眯了眯眼睛,兩朵似龍爪的血花自眼瞳深處浮出,那冰冷而又邪異的目光帶著不可忤逆的意誌,向著小書來弱小的身軀壓迫而來。


    可小書來卻直接將這道攝人心神的目光無視掉,搖了搖頭說道:“不行,在我還沒拿回它之前,你絕不能出來。”


    虛影眼神驟變,有些不甘,有些難過,緩緩纏繞在那些絕美的花瓣上。


    小書來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說道:“他們很貪婪,一直覬覦著我們,若你強行出來,他們會在第一時間找到我們。”


    聽到“他們”二字,虛影似乎想起了什麽,唇角勾畫出一條殘忍的弧度。


    小書來看出了他的想法,負手向著木棺走去,說道:“我知道你不懼,我亦不懼那些家夥,可要是將他們全部招來還是很麻煩的。戰火一旦燃起,無盡生靈卷入其中,這樣的結果有違我們存在的意義!”


    “所以……”


    “再等等吧。”


    說話間,小書來一步跨越萬裏,眨眼便來到了木棺之下。


    這裏是他的魂海,而他便是這方天地的主宰。倘若他想,即便是改天換地,也不過在一念間罷了。


    虛影似乎是被這些話勸動,認真考慮過後,他投給小書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小書來抬頭看著那道虛影,這般近距離的對視,讓他體會到了久違的熟悉。


    “那一天不遠了。”


    他溫和地對著虛影勸慰道。


    見狀,虛影點首示意,隨後緩緩合上那雙妖豔的眼瞳。


    小書來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木棺一下。


    下一刻。


    虛影如煙雲消散,接著便是那聲巨響,被打開一角的棺蓋則是再度合上了。


    四周的迷霧漸漸收攏,掩蓋了木棺和小書來的身影。


    天地歸於原樣,隻剩下無數的血浪在無聲拍打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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