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看到報章雜誌上將世界上的國家分成兩半:自由民主的一半與專製獨裁的一半。其實不僅政治體製如此,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世事都是“一半一半”的:白天“一半”,黑夜“一半”;陸地“一半”,河海“一半”;好人“一半”,壞人“一半”;貧窮“一半”,富有“一半”……隨著時移世遷,“一半一半”雖然互有消長,卻無法使這“一半”全然統治那“一半”,然而就因為如此,人生才有無限的希望。


    記得十九歲那年,佛學院老師推薦我就讀教育學院,並且還為我報了名,但是因為師父不準,隻得放棄;數年後,我的一本著作經日本大正大學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審核通過,雖然已經辦妥入學手續,但是也在種種因緣下,沒有去成。盡管我失去世俗上這“一半”耀眼的學術地位,然而卻因此在佛門的那“一半”裏找到更寬廣的天地,成為代佛宣揚真理的使者。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間原本是“一半一半”的,我們不必強求自己在某一個領域裏出人頭地,因為還有另一方天地等待我們去開拓。


    正由於有了這種認識,所以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生來字寫得不好,也沒有流暢的口才。因為如果我才藝縱橫,善於揮毫,也許隻是繼續在自己的天分上用功罷了,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享譽書法界的和尚,而無法在其他方麵努力,廣利眾生。如果我天賦異稟,具足語言三昧,可能這一輩子都在台上講說,而不去發展行政策劃的潛能。或者我憑著滔滔雄辯四處弘法,而忽略了對義理的深刻體會,因而不能講出深入淺出,言之有物的佛法。所謂“天妒英才”、“紅顏薄命”,“一半一半”的世界看似不圓滿,其實正是人間最美好的獻禮,我們應該抱持歡喜的心情來看待,因為知道自己隻有“一半”,才會虛懷若穀,努力精進;知道自己隻有“一半”,才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曾經學習日文四次,也曾經自修英語,但都沒有成功,幸好我還有一點中國文學基礎,憑以講經寫作,度了許多在家出家弟子,現在我到世界各國弘法,徒眾都爭相為我口譯,乃至我的著作也翻成各國語言,在全球流通。因此我們不必羨慕別人擁有的“一半”,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珍惜自己所具備的“一半”長處,加以發揮應用,自然能得到努力的成果。


    天主教光啟社的丁鬆筠神父曾經對我說:“如果你生長在西方,一定會當神父;如果我生長在東方,也一定會去做和尚。”人類雖然在種族、職業上有所差異,但是隻要我們肯隨順因緣,在自己的“一半”天地裏奉獻心力,對人類同樣都能有所貢獻。


    我生長在以米飯為食的中國南方,但是我卻具有北方人的性格,也能習慣北方的麵食。我年少在叢林古刹中參學時,常常走上百裏的山路,前往各地幫忙佛事,沒想到數十年以後,我經常搭乘陸、海、空各式交通工具,坐上十數小時,奔波各國講經弘法。由於這些“一半一半”的經曆,我無論到哪裏,都能稱心自在,不為“一半”所拘。


    雖然如此,當兩個“一半”的世界有所衝突時,我必須衡量得失輕重,有所取舍。例如,我性喜寧靜致遠,卻又深懷度眾願心,在數度掙紮之後,我決定舍棄隱居山林的喜好,走向社會,服務人群。我從小過慣簡單樸素的生活,近幾年來,承蒙弟子們對我好意關懷,為我建設美輪美奐的房舍,供養我珍饈美味的飲食,但是我覺得擁有享受的生活未必盡善盡美,因此我還是寧願在清茶淡飯的日子裏自得其樂。雖然舍棄了“一半”,卻使得另“一半”更豐富,所以不僅不覺得遺憾,反而感到更加充實。


    經常聽人說:“你們學佛的人既不講究華衣美食,又不懂得享受作樂,人生不是太消極枯燥了嗎?”難道華衣美食,享受作樂才是積極的人生觀嗎?經雲:“吾有法樂,不樂世俗之樂。”佛教徒深深體會到五欲六塵的虛妄顛倒,因此從聲色犬馬中回過頭來,從事修行辦道,弘法利生的工作,這樣的人生不是更積極進取,更富有意義嗎?社會上有許多人為了功名利祿,隻知道爭先恐後地汲汲鑽營前麵那“一半”的世界,而忽略了後麵這“一半”寬廣的世界,結果越往前推擠,門徑越窄,到頭來弄得鼻青臉腫,跌得粉身碎骨,難道這就是快樂幸福嗎?


    回想三十年前,我目睹許多同道紛紛前往都會弘法,於是獨自一人跑到深山辦學,沒想到反而培養了許多僧才,對於佛教的弘傳收效更大。十年前,我從住持崗位退居下來,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往國際佛教發展。引擎利用後退的力量,反而引發更大的動能;空氣越經壓縮,反而更具爆破的威力。古雲:“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正是在點破人類迷妄執著的盲點。


    雖說後麵“一半”的世界寬廣無涯,但是隻要我們抱持崇高的理想,精進不懈,前麵“一半”的世界即使是困難重重,也具有非凡的意義。像科學家們花費無數心血,於一九六九年發射太空船,送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那一刹那,雖是一小步,卻使得地球的人類在宇宙中邁進了一大步。由此可見,無論是往前麵“一半”的世界躍進,還是向後麵“一半”的世界跨步,都會產生莫大的影響,所以我們不能不運用智慧,謹慎於“一半”的選擇。


    記得三四十年前,當我的著作《釋迦牟尼佛傳》與《玉琳國師》改編成電影、廣播劇時,曾經引起教界人士軒然大波,他們認為將佛教故事寫成劇本,無疑是在褻瀆神聖的佛教,我始終不為所動。但後來大家發現社會人士由此而接觸佛教者越來越多,於是漸漸效法,無形中帶動了台灣佛教藝術,進而在文化水平上有所提升。有許多人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然而就此看來,隻要我們肯堅持立場,差誤欠缺的開始也能造就將來好的“一半”。


    禪宗有一則公案令我動容不已:一名禪師收了一個劣徒,在寺院裏惡行惡狀,屢勸無效。有一天,其他的弟子實在忍無可忍,一起來到方丈室,向禪師請願:假使再不令他遷單,大家隻好全體離開這個道場。禪師回答:“如果連佛門也不能包容他,讓他流落到社會上為害眾生,影響豈不更大?”弟子們聽了感到十分慚愧,於是打消了原來的念頭,那名劣徒在慈悲的感化下,也逐漸改過向善。放眼我的弟子之中,不乏聰黠難馴之人,在循循善誘下,現在都成了佛門裏的精英。《大乘起信論》將一心分為二門:念念生滅的妄心就會漸次轉化為虛靜靈明的真心。所以,盡管世間,善人“一半”,惡人“一半”,隻要善人肯用無比的耐心引導勸誘,善惡也不是絕對的。


    去年(一九九四年),《唐太宗》一劇在電視上演時,製作人周遊女士與攝影隊一行來到台北道場,希望我在片頭為該劇說幾句推薦的話。我當時明知這樣一來會遭到譏議,但是為了想要多度化一些演藝界的人趨向佛道,所以還是勉為其難,應允成事,稱讚唐太宗的英明果決。果然後來接到電話、來函,紛紛指責法師不該作商業廣告,其實我未收分文,並沒有商業行為,而且唐太宗的確是一代名君,但已百口莫辯。不過,事實證明我的犧牲有了成效,周遊女士日後所拍攝的影片,的確也注重到佛教的因果觀念,提倡修善斷惡,對於大眾人心的淨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維摩詰大士到酒肆賭場,以善巧方便接引眾生;佛陀在因地修行時,也曾經為了拯救五百個商人脫離賊難,而不惜犯下殺戒。世上,“一半”是佛的,“一半”是魔的;“一半”是正的,“一半”是邪的。但是所謂“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成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成邪”,我們必須以智慧來洞察這“一半一半”的世界,如果不能容忍魔的那“一半”,淨化邪的那“一半”,就得擇善固執,堅守佛的那“一半”、正的那“一半”,千萬不要被邪魔歪道的另一半所顛倒迷惑。


    麵包外麵的“一半”是硬皮,裏麵的“一半”是軟心,有些人喜歡先吃裏麵,再吃外麵;有些人喜歡先吃外麵,再吃裏麵。我屬於後者,有時想想,這無非也是一種人生觀的反射。人生,有苦的“一半”,也有樂的“一半”,我喜歡先苦後樂。


    回憶四十年前,由於堅持以文教弘揚佛法的理想,雖然讓我終日食不果腹,但是今天台灣佛教的興盛不正是當年的辛苦耕耘所換來的樂果?反觀那時因為經不起生活的煎熬而流入世俗的同道,雖然不愁吃穿,現在大都一事無成,懊悔不已。如今我年近古稀,又剛剛做完心髒手術,盡管許多弟子們跪著求我休息,我依舊帶著開刀疤痕,南來北往接引信眾,因為我知道個人一時的辛苦,將為眾生帶來永久的快樂。


    隨著時代的進步,女性意識抬頭,“男女平等”成為大眾熱中討論的話題之一。許多人問我,身為佛光山男眾“一半”、女眾“一半”的大家長,是如何使兩序大眾和平相處?我覺得:大致而言,女性耐煩細心,男性寬容豁達,彼此都各有優點。開山以來,我隻是盡量製造一個平等的修道環境,按照他們差異的個性,給予各自一半不同的工作,因為在平等中有差異的“一半”,在差異中有平等的“一半”,大家互相尊重、配合,自然無爭。此外,我為男女兩眾在東、西兩山分別規劃修道區域,使他們在工作之餘,有各自一半的休閑空間。彼此從心理上到實質上留點距離,就不容易滋生煩惱。


    在公路上,中間畫上一條線,左右兩旁的車輛就不會相撞,畫上黃線,就不會超車;如果設個安全島,那就更安全了。在停車場,如果車與車之間的空隙不夠,車子也無法進出自如。相同地,人際的相處,如果彼此能留有一半的空間,不但不會有衝突摩擦,還可以保持適當的交流,發生互補的作用,共創和諧的社會。


    佛教,就弘傳的地方來分,有南傳佛教“一半”,北傳佛教“一半”;就傳法的方式來分,有顯教“一半”與密教“一半”;就接受的對象來分,有在家眾的佛教“一半”與出家眾的佛教“一半”。曾有人向我質疑:這些分別會不會造成佛教的困擾?其實,如果我們的心胸視野夠寬弘遠大,這些“一半一半”正可以使佛教更為多彩多姿。就像我們臉上的五官,以鼻為中線,分為左眼“一半”,右眼“一半”;左耳“一半”,右耳“一半”。如果我們善用兩邊的“一半一半”,眼觀四麵,耳聽八方,就能達到宏觀兼聽的效果;而我們的嘴巴卻隻有單獨一個,沒有另外一半,因此最容易造業。


    用餐的時候,我往往隻夾前麵“一半”的菜,而將後麵“一半”的菜留給同桌的人吃。信徒供養的一瓜一果,我也總是剖成兩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給別人分享。興設道場,當我把前麵“一半”建築工作完成以後,就將後麵“一半”發展任務交給弟子。耶穌教在宜蘭設立“仁愛之家”,我於一九六二年“半”途接辦,繼續發揚光大。中和的智光中學,南亭、悟一兩位法師與我稍盡創辦之力,其餘“一半”的校務由後人擴大推展。我們不一定要做盡全部的事情,留“一半”給後人發揮,讓大家共同分享努力的過程,不是更美好嗎?


    我這一生多次麵臨死亡,近五年來,又住院開刀兩次,從生死病痛中,對於人生別有一番體悟,例如:我的朋友信徒之中,有些人體魄向來強健,然而卻一病不可收拾;有些人體弱多病,命如懸絲,卻長壽多福。有些人雖然身體某一部分殘障,另一部分器官功能卻特別發達。有些人雖然方耳大眼,四肢俱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止無度,威儀不周。這個世界上,盡管有“一半”健全的人,“一半”不健全的人,但也都有他們獨特的優點與短處,世間的事也是如此,無法盡善盡美,所以我們不必求全,隻要看破放下,就能隨喜自在。


    清朝李密庵曾寫過一首“半半詩”,最能表現“一半一半”的悠然境界:


    看破浮生半百,半生受用無邊,半殘歲月盡悠閑,半裏乾坤開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寒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饌半豐半儉。


    童仆半能半拙,妻子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一半讓將人間,半思後代與桑田,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自來苦樂半相參,會占便宜隻半。


    過去藥山禪師曾經指著庭院的兩棵樹,問他的徒眾:“榮的好,還是枯的好?”結果有了三種答案:


    道吾說:“榮的好。”


    雲岩說:“枯的好。”


    最後,高沙彌說:“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好一個“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在春天裏,紅花綠葉,顯得相得益彰;在夜半空中,星月交輝,更覺宇宙之浩瀚偉大。隻要我們懂得互相尊重、包容,彼此調和、平衡,就會發現“一半一半”的世界真美好!


    (一九九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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