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課與五羊城的大同小異,隻不過沒和五羊城的文課動不動歌頌共和那樣歌頌帝君。我翻了翻課本,甚至幾乎沒找到有提到帝君的,直到翻到最後才在一篇中看到“帝君”一詞,但那個明顯說的是古代,並不是兩位太子的父親。而課文選目大概有三分之二與五羊城的相同,不同的三分之一基本上都是些詩詞歌賦,其中閔維丘的有好幾首。這個人我也聽宣鐵瀾說起過,他對這個閔維丘卻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乃是三百年來第一大詩人,而且還在五羊城住過一陣,但五羊城的課本中隻選了他一首寫荔枝的詩,這兒卻選了好幾首,有一首還是長篇大論。


    我正在翻著課本,忽聽得趙先生道:“鄭翰白同學,你來講一下,這首詩中的‘重’字是何用法?”


    趙先生倒一下就叫得出我的名字。這種字詞用法在五羊城的課本上也是重中之重,隻不過我在開小差,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個“重”字在什麽地方。隻不過被叫到了,我也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一邊正待翻翻書看能不能翻到趙先生所說之處,這時卻見我前麵的陸定宇已然把自己的書翻開了,將書頁正對著我。這一頁上極是好認,因為有一幅套色插畫。書中的套色插畫成本極高,我在五羊城上學時就曾參觀過印書廠,說插圖和文字都可以製成印版,但要套色的話,就必須多次印。套幾種色,就得印幾次,越精細的套色難度也越高,印成的書價格亦是飛漲,因此五羊城的課本中從來沒有套色插圖。明心院裏的課本應該都是特製的,字跡大而清晰,這套色插圖都非常細致。我如獲至寶,連忙翻到了那一頁,上麵原來是一首題為《使邊見杏花有作》的五言詩,趙先生所說的“重”字乃是一句“馬遲知夢重”。


    一見是這麽一句,我心裏一下有了底。雖然沒讀過,但我在學校裏向來成績都排在前幾名,更主要的是我媽讓宣鐵瀾給我補課,那回講的一句“如劍山巒未割愁”,就說了其中“割”字的用法,與這句詩章法一樣,便道:“趙先生,此詩中之‘重’,乃是移用之法。夢本無所謂輕重,但詩中用了個‘重’字,乍看似是不倫,其實卻是極言倦於羈旅,似乎重得讓坐騎也慢了。”


    趙先生微微點了點頭:“鄭同學請坐。移用確是移用,不過此詩乃是第五帝國七代治平帝時左都禦史李千裕奉旨使邊,出關時聽得中原地震,死傷無數,萬分憂心而吟成,並不是倦於羈旅。鄭同學,你以後要結合寫作背景來分析詩中之意。”


    我暗暗舒了口氣。雖然我多嘴想賣弄,說得多了點,但也不算太錯。我對陸定宇已然大有改觀,這二太子雖然不甚禮貌,沒想到倒肯幫人,這一點與我性子倒是頗為相投。而我頭一回上明心院的課,總算也沒丟人現眼。


    上完了文課,上午的課便結束了,接下來便是午餐。午餐是去膳堂,我很想趁著吃午飯時和安雅帝姬說幾句話,但沒想到膳堂卻是分廳的。雖然我被說成是依王子例,但吃飯還是在伴讀廳,根本沒見安雅帝姬和程曼兩人。因為方才回答了趙先生的提問,魏天經和魏天緯兄弟倆明顯對我少了不少生份。魏天經比弟弟要老成些,借著吃飯和我閑聊了幾句,聽他說來,卻是對趙先生頗懷懼意。在五羊城時,三橫王成績很差,卻從來不怕老師,魏家兄弟是太子的表弟,居然還會對趙先生頗為害怕,倒也讓我有些驚奇。問了問,原來帝君嚴命,不論哪家子弟,隻消一進明心院,就是生徒。天地君親師,這是人倫五常,所以在明心院裏嚴禁生徒對教席無禮,一旦違反,教席有責打之權。雖然說起來連兩位太子也可能會被責打,但我想肯定不會真個打太子,太子一犯錯,準是這些伴讀挨揍。想到這兒,我突然有些好奇,問道:“對了,若安雅帝姬犯錯,先生是不是也要打她?”


    魏天經仿佛見鬼了一樣看著我,半晌道:“帝姬怎麽會犯錯?曼姐也不會。”


    程曼長得並不好看,魏天經雖然年紀比她小一些,但對程曼居然大是服貼。我道:“那我們要被打?”


    魏天經道:“沒犯錯的話,誰敢打?”


    他說得大是理直氣壯,不過看樣子多半被打過。雖然在明心院上學比在五羊城上學舒服多了,可老師要打人這點卻是不太好。看來世上事,十全十美的事終是沒有的。好在這膳堂的飯菜當真不錯,比我隨舅舅北上時在船上吃的夥食還要好些。反正跟方老說的那樣,“夾緊尾巴做人”,想來老師也不會打到我頭上來。


    魏天經現在和我熟絡了,喋喋不休地說著明心院要注意的事。我也沒想到原來他居然這麽嘴碎,魏天緯卻是不怎麽說話。正說到這五門課的老師,原來與五羊城有些不同,看似同樣五門課,但每一門課其實分成了好幾門,單單這門“文”居然就有三個老師,“樂”也有兩個。先前的饒先生教樂理,還有位石先生教樂器。與五羊城不同,帝國相當看重“禮”、“樂”兩門課,據說凡是世家子,起碼都要精通一件樂器。而“禦”、“文”這兩門課則各有偏重,出身將門的側重“禦”,出身文臣的則側重“文”。方從惠的曾祖方老就是“禦”課的一個老師,教的乃是兵法。據魏天經說,方老為人很好,從不打人的。


    在船上時,我被他的木刀打了一下,可是疼得不輕。我心裏正嘀咕著,魏天經忽然低下頭,閉嘴不說話了,隻顧著扒飯。我怔了怔,小聲道:“怎麽了?再說說那門‘數’課是怎麽回事?”


    魏天經抬起頭,嘴裏還在嚼著飯,含含糊糊道:“鄭公子,晚點再說吧,續王子來了。”


    我一怔,說道:“誰是續王子?”


    魏天經似乎有點懼意,小聲道:“安雅帝姬的哥哥。”


    我恍然大悟。先前沈嬤嬤就跟我說過,明心院還有一個王子,安雅帝姬是義女,這王子既然是她哥哥,那也是帝君的義子了。那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帝姬如何如何,根本沒往心裏去,先前上課又不曾見到,見魏天經如此害怕,現在更是好奇,抬頭看去。


    上了兩節課,明心院一共也就十幾個生徒,我自是個個都認得了,但見左側靠窗的一個位置上,坐著一個人。這人最惹眼的是他長了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坐在窗前,陽光映進窗來,更是照得他的頭發燦然生光。隻是他的年紀比我們都大得許多,筆直地坐在那兒吃飯,一張臉卻是木無表情,看去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我看了他一眼,也沒敢多看,小聲問魏天經道:“這就是續王子?”


    魏天經點了點頭,卻是連話都沒敢說。這續王子雖然生具異相,但我聽宣叔叔說起過,這相貌在北方的狄人中並不稀奇。宣叔叔有一半的狄人血統,頭發雖然也是黑的,但長了一部虯髯,眼珠的顏色也要淡一些。宣叔叔說狄人中有些則是金發碧眼,形狀與中原人相差極大,不過別個也沒什麽不同,一樣兩個鼻孔一張嘴,兩手各長五根手指。安雅帝姬生得金發碧眼,續王子是她哥哥,這等樣貌又有什麽奇怪?魏天經見到安雅帝姬時一副口水滴答的模樣,見到她哥哥卻跟見到鬼一樣了。我想到這兒,端起飯盆道:“我去拜見一下續王子。”


    魏天經和魏天緯兄弟倆這回倒是跟看傻子一樣看著我。我也不知他們為什麽怕這續王子,總之他是安雅帝姬的哥哥,多拉點近乎總不會有錯。


    我端著飯盆走到續王子桌前,他卻一直在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我站直了,說道:“續殿下,在下鄭翰白,不知能否在您邊上坐下?”


    這飯桌可以坐四個人,膳廳裏排了十張,卻隻有十來個人吃飯,自是很空。續王子聽得我的聲音,這才放下了筷子,抬起頭看了看我。安雅帝姬的眼睛是碧色的,但續王子的發色與她相似,眼珠子顏色倒不甚像。他打量我時,眼神也冷漠之極,沉聲道:“空位多著,不能坐別處麽?”


    我一門心思想來討好他一下,哪知續王子卻是這等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我大感下不來台。雖然尷尬,我還是微笑道:“在下今天第一天進明心院,已聞續殿下大名,實想多向續殿下請教。”


    “不必了,鄭公子,下午的課我不會留情的。”


    續王子這話已然帶了點鄙夷。我更是莫名其妙,真不知到底什麽時候得罪他了。本想來趁機溜個須,宣叔叔那時就常跟我說“叫人不蝕本,舌頭上打個滾”,他說對人多說好話,肯定沒壞處,總之盡量別得罪人。可這續王子似乎一見我就是一股氣不過的模樣,我想拍他的馬,反倒拍在馬腿上了,也不知他說的這個“不會留情”是什麽意思。但他的話說到這等份上,我也不好硬坐到他麵前去,隻得端著飯盆悻悻地回來。


    在續王子麵前碰了個釘子,這頓飯也似乎味道不好了。雖然我老想著別去管這家夥,可眼角總是會往那邊瞟去。續王子卻是根本沒在意我,仍是不緊不慢地吃著。他吃起東西來倒是有章有法,不失禮數。魏天經更是一句話也不說,隻顧悶著頭吃飯。


    我三兩口把東西都吞了下去,端著飯盆去後堂放好,魏天經和魏天緯卻也跟了過來。這兄弟倆忙不迭地放好了盆,魏天經急急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鄭公子,你來跟我拿一下跌打酒。”


    我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一怔道:“跌打酒?做什麽?”


    魏天經探頭向膳堂裏張望了一下,見續王子仍在那兒不緊不慢地吃著,這才小聲道:“鄭公子,備好了跌打酒,等一下擦得越早越好,不然明天會腫起來的。”


    我更是莫名其妙,問道:“為什麽要擦?”


    魏天經歎了口氣道:“續王子別的課都不上,不過下午的這節‘禦’課他會來。他是輔師,看樣子今天準會找你當對手了。”


    我聽他說得大是鄭重,心裏不禁有點發毛,小聲道:“等等,續王子是輔師,難道道上課時他能打人不成?”


    魏天經道:“打人倒是不打,但續王子有挑人練習之權。看樣子,他今天一準挑你!”


    魏天經臉上堆著擔心的神色,但眼睛裏卻一副“終於逃過了”的神情。我恍然大悟,小聲道:“以前他老是找你的麻煩吧?”


    魏天經神色頓時有點不太自在,小聲道:“那是以前。鄭公子,等一下還是把我的跌打酒打去吧。午睡完就要上課了。”


    我看了看他,這個家夥裝相也不太會裝,與其說是在關心我,不如說他是如釋重負。不過我也算弄明白了,下午這堂“禦”課,續王子因為是輔師,可以直接與人對練。以前魏天經是個經常被挑中的倒黴蛋,續王子生得高大,年紀也比他幾乎大了一倍,比試的時候魏天經定然吃過不少苦頭。這回續王子把目標轉到了我身上,他自然就逃過了一劫。不過他們不知道我跟著宣叔叔和父親練了這麽多年,宣叔叔說我的斬鐵拳和斬影刀已經登堂入室,尋常人已不是我的對手了,我不相信續王子能比黑拳場的那個黑鼠還要厲害。我笑了笑道:“這個啊,倒不用擔心,我也想和續王子比比呢。”


    聽我這麽說,這兄弟倆幾乎同時睜大了眼,隻不過魏天經是驚愕,而魏天緯卻是多了幾分佩服。我倒沒想到安雅帝姬的哥哥性情原來這麽壞。不過既然沒辦法討好他,那也不能讓他欺負了去。反正在明心院,他絕不敢做什麽出格的事,何況他年紀也比我大了這許多。隻是我真個想不通他為什麽對我如此敵視,難道……


    我看了看魏天經,腦海中忽地一亮。魏家兄弟是兩位太子的表弟,在這些伴讀中自是地位最高。續王子是王子的身份,也就是介於太子與伴讀之間,所以原本專找魏天經的晦氣。而我初來乍到,也是王子的身份,其實就是已經和續王子平級了。也就是這一點,續王子所以要給我點顏色看看吧?


    我不禁暗暗苦笑。我隻想夾緊尾巴做人,誰也別得罪,可身不由己地就得罪了續王子。這人生得瀟灑俊秀,年紀也比我們大了十來歲,沒想到心眼如此之小。隻是我也不能真個讓他吃苦頭,否則安雅帝姬大概就不會理我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知道我的本領,然後適時放水讓他贏了我。雖然沒和續王子交過手,但我敢肯定他定不會有方老那種換刀式的本領。隻消續王子知難而退,而我又給足了他麵子,他定會明白我對他的好意了,也就不會再敵視我。將來,安雅帝姬……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有些想笑了。待回過神來,見魏家兄弟兩人還在那兒看我,我嘿嘿笑了笑:“行了,等一會我讓你們見識一下我的本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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