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陽毅還是滿臉困惑,陽城延便提醒道:“彼時,高皇帝駕崩日短,坊間多有傳聞:太後欲遍殺功侯貴勳,以掌大權!”


    “外朝百官莫不嘩然,終日不可自得,唯恐為刀兵所戮。”


    “幸得蕭相以‘太後手無兵馬,無力血洗朝堂’慰之,外朝百官心方稍安。”


    “如此人心不安之時,太後借冒頓書辱一事,欲以樊噲奪掌兵權,外朝何人敢言?”


    “又何人敢冒‘為奸妄讒言太後’之險,勸太後忍辱負重,以全大局?”


    “故那日軍議,外朝百官無不諱莫如深;二郎出身相阻,百官方有‘陽氏二郎仗義忠直’之美言……”


    聽到這裏,陽毅隻覺得腦海中一片混沌,前世建立的曆史觀轟然崩塌!


    合著漢初貫徹始終的政治鬥爭,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開國元勳、外朝功侯,而是呂氏外戚和周呂侯呂澤的舊有政治勢力?


    太後呂雉是被逼無奈?


    惠帝劉盈不是能力不行,隻是生不逢時?


    本被陽毅以為是漢初政治、朝堂亂局之罪魁禍首的外朝百官,居然大都是識大體、顧大局的忠臣?!!


    最讓陽毅無法接受的是……


    ——最後得到勝利的陳平、周勃等逆臣,居然隻是投機者!!!


    這……


    不得不說,陽城延這一番別樣的解讀,雖然對陽毅的固有曆史觀帶來的極大衝擊,但仔細一想,還真沒啥毛病!


    呂雉是劉盈的親娘,劉盈還是呂雉唯一一個兒子。


    最重要的是:劉盈,可是呂雉的皇帝兒子!


    對這樣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呂雉怎麽可能有壞心思?


    再說呂氏外戚、周呂部舊,在劉盈為太子儲君,又險些被劉邦廢黜儲位,以劉如意替代之時,幫助呂後保住劉盈儲位的,可就是這些人!


    這樣一想,這些人自覺‘對劉盈有恩’,在劉盈登基之後想得到一些回報,也就完全合理了。


    至於外朝百官,雖然陽毅還是不願意相信陽城延‘百官多為忠臣’的說法,但有一點,是陽毅絕對無法忽視的。


    ——如今在朝為官的人,百分百都是受到過劉邦恩惠的!


    無論是開國元勳,還是百官功侯,無一不是劉邦親手提拔起來,才達成如今的成就。


    這樣一群蒙劉邦知遇之恩的人,對劉邦的兒子,會有什麽壞心思?


    ——就算極個別人會有,也不可能是整個外朝,帶著與這個時代普行價值觀嚴重不符的惡意,集體和劉盈做對!


    “這麽說來……”


    “百官大都可以嚐試拉攏一下?”


    “呂雉那邊,沒準也可以動些心思……”


    想到這裏,陽毅便遲疑的抬起頭,望向眼前的老爹陽城延。


    “大人當知,兒自那日軍議,便已同陛下榮辱與共;往後,兒亦當為陛下之肱骨。”


    “於兒日後為官之道,大人可有何教?”


    對於陽城延,陽毅基本上完全信任。


    但旬月以來得遭遇,讓陽毅幸運的養成了一個十分寶貴,對未來至關重要的品質。


    ——時刻保持警惕,時刻保持懷疑!


    所以對陽城延,或者說對陽城延身後的外朝百官,乃至於‘外朝多為忠臣’這個說法,陽毅無法完全信任。


    至於‘出言試探親爹’這件事,陽毅也沒有太大的負罪感。


    ——萬一老爹也被人騙了呢?


    再說了,二人‘親生父子’的概念,恐怕也隻在生理學上成立;在情感層麵,陽毅談不上有多愛戴陽城延……


    “混賬東西!”


    一聲嗬斥脫口而出,陽城延的目光當中,卻不見絲毫憤怒。


    “璞玉,璞玉啊……”


    佯裝惱怒的瞪大眼睛,又裝摸做樣的‘調整呼吸’許久,陽城延才略帶些幽怨開口。


    “為父能有何教?”


    “為人臣者,自當唯主君之命是從;阻主君行差糾錯,致使母子反目!”


    “為朝臣者,則當以安穩朝局為首要,凡使朝野動蕩之事,若非不得已,自當竭力相阻!”


    言罷,陽城延便似是個受委屈的孩童般,頗有些可愛的悶哼一聲,將頭別向一旁。


    聽聞陽城延這番話,陽毅也終於放下了心中的顧慮,對老爹咧嘴一笑。


    “大人恕罪,恕罪……”


    待陽城延麵色稍回暖,陽毅才又靠近案幾,略帶些遲疑道:“如此觀之,太後所惡者,非為陛下之肱骨,而乃外朝百官。”


    “既如此,兒恐當官複原職,複為侍郎。”


    “唯有如此,方可使太後知兒非外朝耳目,而乃陛下肱骨?”


    聽陽毅說起正事,陽城延縱仍有些惱怒,也是不由正了正麵色。


    “然。”


    “若欲使太後息怒,免降罪於吾陽氏一門,二郎確當官複原職,日夜侍立於陛下身側。”


    “待太後觀知二郎之忠義,前時軍議之事,方可不複為太後所惡。”


    見老爹也對自己的看法表示認可,陽毅沒由來的一惱。


    “早說呀!”


    “早說清楚,我也不用白折騰這麽久!”


    此時,陽毅已經基本確定:早在決定打陽毅一頓板子的時候,讓陽毅‘官複原職’的計劃,就已經被陽城延所認定!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說得通陽毅為什麽‘隻是’挨了頓板子,而不是更嚴重的禁足、罰跪x天,乃至於滾出長安。


    ——呂雉和劉盈之間沒有問題,就意味著呂雉對於兒子劉盈培養勢力這件事沒有意見,甚至是樂見其成的!


    這樣一來,陽毅隻需要證明那日軍議,自己並非是代表外朝阻止‘呂雉’,而是從大局出發,為江山社稷計,才阻止‘太後’出兵就可以了。


    那怎麽證明呢?


    ——挨頓板子!


    那頓板子,不單單是陽毅‘忤逆太後’的懲罰,更是陽城延替陽毅給出的間接證據。


    ——太後信我,我真不是外朝成員;我做這些事,真不是我爹指使的!


    你看,連我爹都打我板子了!


    當然,如果隻是挨一頓板子,多少還是會有些做戲的嫌疑。


    可要是先埃頓板子,讓呂雉消消氣,再回劉盈身邊,亮明自己‘你兒子的心腹’這個身份,就沒有問題了。


    隻不過……


    “老倔牛,給小爺折騰這老大一圈!”


    ——陽城延是成竹在胸,穩坐釣魚台;陽毅可是被逼的連陵邑製度這種‘高危行業’,都差點納入自己的職業生涯規劃了!


    靜默片刻,到嘴邊的抱怨之語,最終卻還是被陽毅吞回肚中,鄭重起身,對陽城延由衷一拜。


    誠如陽城延所言:此間種種,陽毅獲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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